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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润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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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华盛顿的一栋房子里,见到了伯曼。
96岁的伯曼,坐在窗口,膝盖上盖着毛毯,正在读圣经。
伯曼说,他一生都不想再皈依上帝。
却希望,能够在临死的一刻,看到天堂里的一个人。
他很确定,那个人就在天堂里。
如果天堂的次序,还是正确的。
我看着伯曼的眼神。
他的眼神,很像是一种爱情。
又或者……爱情的回光返照。
伯曼第一次见到苏润西的时候,才十五岁。
他是白种人,苏润西是黄种人。
伯曼像大多数白种人一样,在少年时,拥有石膏一样厚重不透光的皮肤,深邃浓重的眼睛,掩盖在阴影般浓重的睫毛下,以及少年的身体。
伯曼是和父亲一起走进中国城的。
你无法想象,那些黄种人竟然在异乡拥有一座“中国城”。
伯曼穿戴了礼貌和礼服,和他父亲一样,手里还有斯迪克。
他们是绅士,中国城的一切看在绅士的眼里,是光怪陆离的。
就像中国电影里的灯笼和纸伞,还有那些奇怪的依依呀呀声。
一切都是,光怪陆离的。
突然,一个黄皮肤的小孩子,瘦骨嶙峋的好像瘦猴子一样,撞了伯曼一下,飞快地跑了出去。
伯曼的父亲,卡莱侯爵,冷笑了一声,抬起斯迪克,抽那小孩的背。
那孩子扑倒在地上,蜷成了一个虾。
卡莱侯爵的斯迪克又狠狠地打在孩子的脸上、手上、腿上。
伯曼惊诧地看着那黄种人小孩滚来滚去地哀嚎,一身本就破烂的衣衫,撕裂开来,露出了两条赤条条脏污的腿。
伯曼看着那两条腿。
卡莱侯爵用斯迪克挑起钱袋,伯曼才惊觉那是自己的钱袋。
伯曼在父亲冷峻的眼光下,拿回了自己的钱袋。
那小孩突然站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中国城,”卡莱侯爵从牙缝里说出了这三个字,“伯曼,你要记住,邪恶就是邪恶。”
邪恶就是邪恶……
黑夜如果能够开花,那朵花应该也是邪恶的。
伯曼父子,见到苏润西时,那个孩子就站在苏润西旁边,冲着他们挤眉弄眼地笑。
伯曼有些愣住了,突然感觉到愤怒。
苏润西,伯曼的印象里没有苏润西这个人。
他有的,只是一间东方神秘的房间。
房间里堆满了奇异瑰丽的盆景植物。
那些植物中间,一个中国男子用盖碗喝茶。
还有,那个中国男人穿了一身长衫。
长衫让伯曼联想到了阴天,或者下雨之前。
那一年苏润西已经三十四岁了。
伯曼不知道那就是爱情。
他看苏润西时,内心的愤怒,其实就是爱情。
他只是听着那两个人交易。
父亲卡莱侯爵和苏润西相互交谈。
苏润西很专注于谈话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伯曼只是在等待,等待一切结束。
谈话结束时,卡莱侯爵笑了笑,他很满意。
苏润西没有笑,他终于看了伯曼一眼。
伯曼有些紧张,第一次在东方人的目光下紧张。
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被人观察看透的一个物体。
苏润西用中国话说了一句话,那个小偷孩子捂着嘴笑。
卡莱侯爵和伯曼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中国话。
临走的时候,苏润西向伯曼伸出了手。
伯曼有些犹豫,终于还是握了握手。
苏润西三十八岁的时候,伯曼在战壕里,蓬头垢面,将枪支瞄准了德国人。
伯曼很年轻,他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年了。
他下巴有胡渣,手里还有枪。
每次子弹呼啸过耳边的时候,伯曼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国城的那个苏润西。
他像怀念后方恋人一样地怀念着这个中国人。
战争结束后,伯曼回到了美国。
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
对了,我忘了说,面前的这个老人确实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
只不过,他坐在那里的神态,让人感觉,他从来只有一只眼睛,只有一条腿。
伯曼从阿波罗般的少年,变成了残疾。
战争归来的不是英雄,而是残破的一个什么人都不如的人。
一个残破的白人,甚至不比一个黑人有尊严。
伯曼的家族,就像是汽酒,在战争中砰地一声挥发了。
伯曼再次走进了中国城。
他把手插进了中国人的口袋,也许不止是中国人,这里汇集了黄种人,一切都是黄澄澄的。
伯曼在这里白得那样的突兀。
然而在外面那个白人的世界,他会白得更加突兀。
伯曼没有想到他会再次遇到苏润西。
当他看到,一个黄色皮肤的人,从一辆他梦想中的车上下来。
发现那个人正是苏润西。
五年前与他握手的人,如今更加的优雅、从容、迷人。
伯曼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白种人。
伯曼愤怒地冲向那个苏润西,手里握着碎玻璃瓶。
伯曼没有能够冲到苏润西的面前,他只是一个白种人。
我喜欢看着这个老人,看他沉醉在回忆里说,他只是一个白种人而已。
伯曼已经老了,他在几十年后,在苏润西消失后,还是以那种口吻说话。
他只是一个白种人而已。
伯曼的刺杀行为,就像战争一样可笑。
他被苏润西手下按在了地上,拳打脚踢了一番后,那些无聊人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们把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的伯曼,装进了一个铁笼子。
然后,送到了苏润西面前。
一个白种人做成的盆景。
伯曼不记得,自己来到苏润西面前的一刻,苏润西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有表情,也许没表情,也许就像以前那样,喝着中国茶。
用的是,盖碗。
他一房间的盆景里,又多了一个而已。
伯曼就此变成了这个房间的一部分。
他听不懂中文,这个房间里的进出的人大部分都在说中国话。
也有像他父亲那样,进来说英语的。
苏润西对待他们,就像过去对待他和父亲那样。
伯曼生存的笼子很狭窄,他转身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种局促。
但是,他渐渐地发现,苏润西喜欢看他局促。
苏润西的眼神就像是活着的鱼,从每一个入口,游进他的身体。
伯曼绝望地发现,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株活动的植物。
苏润西无时无刻地,在用各种方式进入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就像被打开了。
一切都是敞开的,没有秘密可言。
苏润西的手,仿佛永远地放在他的身体里。
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伯曼看着地板上的明暗交替来过日子。
他在笼子里的日子,一共是一百三十天。
一百三十天后,他逃了出去。
奇迹般地逃了出去。
离开笼子的一瞬间,伯曼回忆道,他几乎忘了要怎么自己去走路。
这个念头一过,他就开始奔跑。
奔跑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苏润西放在他身体的那只手,被拉了出来。
伯曼跑到了中国城的街上,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
他绝望地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开了回来,苏润西打开了车门。
伯曼相信,如果他看见苏润西的脸。
他的逃亡就会流产。
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要向上帝祈祷。
伯曼躲在垃圾堆里,虔诚地开始祈祷。
他的祈祷,就像是梦呓。
然后,他看见了一颗子弹。
看见那颗子弹射进了苏润西的脑袋,也许还看见苏润西脑浆崩裂,也许还看见了别的。
但是,伯曼敢肯定。
他看见了苏润西倒在了地上。
看到那个曾经在他身体里的男人,现在在血和泥地里。
伯曼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愤怒消失了。
他仿佛看到苏润西的眼珠在看他。
真的在……看他。
我看着眼前的老人,老人看着窗外。
苏润西消失后的几十年,他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
伯曼说,他是爱苏润西的。
虽然,他也许从来不知道苏润西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