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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来 ...

  •   元夕那日,帝王照旧俗召百官携家眷入宫,我因为前几日贪玩扭伤了脚,因此那些热闹都和我无关。墙外的烟花看得人心痒痒儿,好不容易盼得看护的嬷嬷睡着,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打开后门的一瞬间,我还未来得及高兴,便看见倒在门边的人。那人约莫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衣裳单薄躺在雪地里,不知死活。眼见这般情况,我一时间也顾不得和小伙伴们的约定,赶紧回去给拿了条披风。

      “喂?你……还活着吗?”我壮着胆子去推他。

      月光洒在他脸上,他一双鼻子生的秀挺,唇因为冷而变得苍白,小扇子似的睫毛沾了些许碎雪,瞧这落魄模样,不知是哪个没落的大家之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好不容易将人抗进了家里的柴房。月色清淡如水,我盯着他的眉眼,拨弄了一会儿,困得受不住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我的老父亲吵醒的,老父亲带着家丁将柴房围得水泄不通。眼见势头不对,我又哭又闹,央求了父亲很久,父亲的口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是我的朋友,你就当收留我的朋友了!我有了玩伴,以后就再也不溜出去玩了!”

      江老带着家丁们离开。我匆匆跑进柴房,蹲在他的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看,我把你留下来了,你再也不会无家可归了!”我满心期待他能开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愣了一会儿,微微笑道:“我叫容秀。”

      “和你真相称!”我不由感叹,这瓷娃娃似的相貌配上这个名字,天作之合了。“我叫夜来,江夜来,唉你别笑啊,我这可是历史上著名典故“美人夜来”的化用!就算我现在不是个美人,那我以后也一定会是的!”

      每次我介绍自己名字都会引来旁人发笑,好在他是有些面对救命恩人的自觉的,我这么一说,他立马敛去笑容,正色道:“是,你以后会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不管过程如何,总算是得到了“美人”肯定,我欢欢喜喜地拉着人往厨房跑。

      我在边关出生,这年爹爹回京,我便跟着一起回来,然而这便毫无归期。京中贵族小姐的圈子我融不进去,现下捡了这个玩伴,心里的欢喜怎么都关不住,满心想着他赶快好起来和我玩。

      我虽然年幼天真,可也还是有警惕之心的,容秀来历不明,我观察了他好些时日,也悄悄地试探过他,老爹告诉我他派人查了容秀底细,确定容秀只没什么“特殊身份”后我乐得当晚多吃了一碗饭,我终于有玩伴啦,下次哪个世家小姐再嘲笑我我就用容秀狠狠打她们的脸,不过容秀太好看了,我还是不敢让他出现在那些娇蛮的世家小姐面前的,她们总是爱抢东西。

      和容秀在一起的每天都很快乐,要是如果不用读书的话就更好了。

      “容秀,今天可不可以不练字?”我甩了甩自己酸痛的手腕,可怜巴巴地看着正在研墨的容秀,我不喜欢练字。

      容秀抬头,我看他一脸坚定地摇头,我像对付爹爹一样大声哀嚎,可容秀似乎没有爹爹那般好骗,始终不肯松口。我眼珠一转,试图转移话题:“对了,你来府里快一年,你还不曾和我说过你的事呢!”。

      容秀应该是被我不想练字的心感动到了,他别过眼,微微转了个身,好半晌才开口:“我父亲是边境一个边陲小县的县令,番人来袭,边境失守,我父母……也在战乱中死去。”

      天杀嘞,要是知道这么惨我宁可练字也不提,我自知有错,赶紧走上前抓住他紧握的拳头,努力补救,轻声安慰道:“你不要伤心!我爹爹是大将军,他一定可以为你报仇的!”

      容秀看着我,眼睛里的复杂我看不懂,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我心里的愧疚感好歹是消散了几分。果然,女儿惹得祸,一般都是靠爹补救。

      “那容秀,咱们现在可不可以去出去玩啊!”我抓着他的手,指着外面趁机说道。“你看难得雪停了!”

      近日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雪,我已经被困在院子里好几日,早就耐不住了。

      “依你。”容秀一脸无奈好在是答应了。我立刻抓住他的手欢呼起来。

      云销雪霁,大街上一时涌现了不少人,我生来喜欢喜欢热闹,现下应如脱缰般野马似的拉都拉不住。容秀提着我采买的物件儿,费力地在后面追赶我,有他这样跟着,我更加肆无忌惮的满街跑。

      等到容秀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和一人拌嘴,那人冤枉我吃白食,可我没有,我憋着嘴,鼻子发酸,满眼委屈地同那人辩解。

      “我带钱了!才不是吃白食!”我简直想将这个污蔑我的人揍一顿。我委屈的环顾四周,没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讲话,我恍惚瞥见容秀的衣角,心里终于有了主心骨,满腹委屈地冲到他身边,说:“容秀,我带钱了,这人非说我想赖账……”我很想顺畅的把事情的原委说完,可不知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般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万幸容秀总是无条件相信我,他揉了揉我的脑袋,没有再多追问,默默替我结了账,那好出头的小公子哥终于松开我的手腕,手腕被用力捏久了,起了一圈红,我顿时娇气无比,举着红彤彤的手腕给容秀看。

      容秀好看的眉眼迅速拧成了一个“川”字,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的模样,他冷声诘问:“小公子弄伤旁人的手腕,是不打算道歉?”

      “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这儿——”

      “小妹妹,你的发簪。”突然出现的紫衣人打断了那蛮横小公子的话,“出门在外,可要小心财物。”紫衣人说完又指了指蛮横的小公子,开口道:“这是我的弟弟,年幼不懂事,宋沉书代为赔罪,还望小小姐、小公子原谅。”

      原来紫衣人叫宋沉书,看着确实比他那个弟弟讲理。我自幼在边关长大,倒也不爱斤斤计较,道歉收到后,我摆手表示没事,宋沉书见我如此也拉着弟弟走了。

      容秀盯着一高一矮两人离去的背影,我觉得莫名,也顺着他看过去,我是没发现那两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再看,口水都流出来了!”容秀一脸嫌弃地拍拍我的脑门,拉着我走人。我心想他恶人先告状,不过容秀嘴皮子比我利索,我得好好总结一下措辞,再和他理论。

      “容秀!你才是见色起意呢!”江夜来气得哇哇大叫,嘴上将容秀的坏毛病一个个数落了一遍。
      刚进将军府,我嘴上依旧在控诉容秀的恶行,小到他出门找错路带我饶了三个时辰的事我都记得,不过我还没说完,便被大管家神情严肃地叫走,我只得回头大喊,做最后的总结:“你才是受美色所祸,我才不喜欢那个宋沉书!”

      背过身的我没有看见,容秀紧抿双唇,满腹担忧的神情。

      我跟着管家进了爹爹的书房,今日跑出去还惹了些动静出来,我是有些害怕爹爹责怪我地,更害怕爹爹会因此惩罚容秀。我心情忐忑的等着爹爹开口,但他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皇上钦点你为五公主伴读,先入宫学习宫中礼仪,圣旨下得急,你等会儿便入宫吧。”

      “爹爹这是很难的事吗?”我不懂伴读这事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爹爹的语气中却是难掩忧愁。

      然而爹爹只拍拍我的手,什么也没说。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轻描淡写的“钦点”二字,包含着多少的利益纠葛,政治妥协。

      宫里的轿子已经在等,我来不及和容秀说这件事,爹爹后来告诉我,他竟然因为没见到我的人,跑去军营问爹爹,要知道爹爹极讨厌别人去军营找他,就为这事儿,爹爹还让他领了罚。那天的具体情况爹爹并没有细说,可从那天之后,容秀突然从了军,入了爹爹的军营。

      因为父母被外族人所害的缘故,他不爱舞刀弄枪,不喜欢血腥,我知道的,可他还是从了军,去直面那些他一直讨厌的东西。

      礼仪训诫结束那天,我一出宫门便看见一直等着的容秀,这几日在宫中恪守戒律,也没睡个好觉,来不及和容秀叙话,一上车我就扑进他怀里,像个小猫儿般蹭来蹭去。容秀贴心地为我盖上披风,嘱咐车夫走得稳些。

      我感受着他披风上残存的温热,在宫中积聚多日的谨慎逐渐消散,安心地闭上眼。

      吃过晚饭,我拉着容秀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容秀,我觉得当公主好辛苦。”我仰着头,一脸认真地说:“公主每日寅时起开始一天的功课,既要读书练字,又要学音律歌赋……我觉得她很辛苦。”

      “你见过公主了?”容秀问。

      我诚恳地摇头,说:“但我这几日的作息都是和公主一致的,嬷嬷让我提前适应。”说到后面,我心下开始忧愁,眉头轻皱。迟迟没等来容秀的回答,我开口问他:“你不担心我做不好被公主责罚吗?或者不多嘱托我小心一些吗?”

      容秀停下,随手摘下一株怒放的寒梅递给我,“将军会嘱咐你的。”

      “可是你还没嘱咐我……”我有些不开心。

      “我相信你会做好的,你那么机灵。”容秀把红梅放在我手心,继而坚定缓慢地开口:“每逢十日你出宫,我都会在承德门等你,一直等着你来。”

      这才对嘛!我心下不快一扫而光。方才听爹爹说容秀要去军营,本还担心难见上一面,但现在有了保证,我心里的疑虑瞬间消失,心情舒畅,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一些。我拉着他在院子里又玩闹了一会儿。

      天色渐暗,我被丫鬟叫走。我回房后推开窗,看见容秀一个人在院子里吹着冷风,他看着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努力地辨认着什么,而后又踩着一些走过的脚印,自己又独自走了一遍。

      幼时我在边关呆过,我知晓军营的生活并不容易,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艰难,我问起容秀时,他告诉我他旧时有些底子,咬咬牙坚持了半月之后,便逐渐适应这粗粝的军营生活了。他这么一说,我也算放下心来。宫中生活已将我的一些孩童心性磨平,以前可能会天真的劝他离开军营,现在却也明白容秀的选择自有他的道理。

      我曾问容秀会不会忘记接我出宫的日子,他说他床头放着一堆石子,计算着去承德门的时日。老爹还和我调侃过,一般在接我回府的前一天,容秀的训练便是心不在焉,老爹知道情况,也不多责难,他一结束训练,换了干净的衣裳之后就直奔承德门而去。

      我听老爹说完,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这人还真是……

      宫中生活需谨言慎行,因此每每回府的马车上,我总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这十日以来发生的趣事,容秀听得认真,也会时不时认真地和我讨论“公主的猫究竟应不应该娇贵着养”这等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容秀!你觉得怎么样啊?”我大声说,叉腰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我哪里知道容秀进军营已经两年,训练的任务比少时不知重了多少倍,以至于他时常会在接我回府的马车上睡着。

      容秀被我惊醒,恍惚了一会儿,立马答应,“我觉得行!”

      我心满意足地继续说别的话题,然而他又再次睡着,我长嗟一声,终究还是打算放过他,随手扯过旁边的狐狸毛盖在他身上,说:“军营肯定很累,我不说话了,你快些睡。”

      明明我早就看见他红彤彤的眼,在宫里我都可以做到察言观色,但每每面对容秀,总是变得那么愚钝。

      “张伯,在这儿停一下。”我跳下车,一路小跑着冲向陈记点心铺,我记得容秀很喜欢吃这家的冬瓜糖的。又在街上买了其他的零嘴儿,心满意足的举着东西往门外走,冷不丁撞上一人,我抬头,惊讶道:“容秀?你怎么醒了?”

      容秀把披风搭在我肩上,他指如青葱,慢条斯理地给我把披风紧好。

      明明他以前常给我做这事儿,但今日不知怎么让我颇有些不自在,我把零嘴高高举到他眼前,转移话题道:“快尝尝我给你买的冬瓜糖,老板说是刚做好的呢!”

      容秀将糖放进嘴里,圆滚滚的冬瓜糖将他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我乐不可支,他这样子,可太像屯粮的小仓鼠了。

      “很好吃。”容秀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自己拎着。

      “容秀,我们走回去吧,我好久没有在街上走了。”

      容秀皱眉本想拒绝,我看准时机,直接跑远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悄咪咪回头,看见他将东西放回马车上,让张伯先回去。

      今日不是开市的日子,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

      “容秀,你说,会不会我们走着走着,今年的雪就开始下了。”我指着天,心里幻想着雪花簌簌下落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这事儿容秀似乎也说不准,他认真判断着会不会下的时候,江夜来却没再等他的回答,又往前走出去好远。

      容秀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没动,我急忙唤他:“容秀!你快过来——!”

      “好!”

      是个老伯在吹糖人,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我就是想叫容秀过来看看。

      那天我们在街上晃了很久,直到深夜回府,天上依旧星河灿烂,没半点儿下雪的迹象。

      “吃一块糖,明天就下雪了。”容秀似乎怕我失望,安慰话随口而来,不着边际。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什么呀,这话骗小孩子都骗不到。”即使嘴上说着不满,但我还是一口将糖咽下,冬瓜糖很甜,我心满意足地微眯上眼,嘴角隐隐显现出几分笑意。

      “早些睡吧,不是说十天后是公主生辰,明天一早就得入宫。”容秀把糖递给我,我虽然对今日没等到雪,可也知明天得早起。我接过冬瓜糖,不情不愿地回了房。

      即使万般不情愿,我还是在卯时起了床,穿戴整齐准备入宫。掀开窗户,入眼便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两色,不等丫鬟打伞,我已然自己提了裙摆跑出去。

      雪下得很大,我冲到院子里转圈,回身便看见院门外执伞而立的容秀。

      “容秀!”我欣喜地喊他,随即我便携着一股冷风撞进了他怀里。

      这是头一次,我在容秀面前穿宫装。鹅黄色的宫装和这满是银白的素净世界相映成趣,我觉得有趣,又自顾转了几圈。

      “怎么样?好看吧!”我停下来,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我心里顿时生起隐秘的喜悦,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明媚而欢快的笑。

      容秀脸颊染上一抹绯色,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咳……收拾好了吗?我送你进宫。”

      美人夜来,终是长成了美人。

      长公主的生辰,百官一同进宫为公主庆贺。众人齐呼千岁的时候,一向自持谨慎守礼的我微微抬头,悄悄看向爹爹和容秀所在的方向。不料容秀也正看向我来,视线在空中交接,面对容秀粲然的笑容,我莫名不敢再看他,迅速地低头,绯色悄悄爬上耳后。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容秀穿官服,此时的少年坚毅俊朗,不见一点儿当年雪地初遇时脆弱易折。不久前爹爹曾和我说过,容秀在军中很出色,所以也比同龄人擢升得快。相信不久之后,他便可领兵去边关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了吧?

      “夜来?”

      思绪被打断,我看着面前的长公主惠静,内心想着她怎么突然到了我身边。

      “夜来!说好了带我出去,我看就今天吧,就当你送我的生辰礼物。”此时惠静眼里的狡黠我再熟悉不过,每当这个长公主产生捉弄人的想法时,都是这个眼神。

      “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哦!”

      不等我怕回答,惠静已然提着宽大的宫服蹁跹而去,我见此皱眉不语,却也不敢忤逆她。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我只觉得如芒在背。看一眼左边一出宫门就兴奋的大叫的惠静,再偷瞄一眼坐在车辙上吹冷风的容秀,想了想,微微对惠静作揖之后,我掀帘坐在了容秀身侧。

      一出马车,我就被呼啸的冷风吹得说不出话,容秀赶紧扯下自己的大衣给我披上。

      “怎么出来了?”容秀话说着,一边在身侧给我腾出位置。

      我咬着唇解释说:“容秀,你别生气,公主得了皇上的准许才出来的。”眼见容秀眉头还未松开,我便急着将话岔开,“容秀,我有些冷。”我撇着嘴,把冻得青紫的手举到他面前。这招百试百灵,果然容秀无奈地叹息,用自己的手握住我的手。

      我并未看见车里的惠静正促狭地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嘴上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心中又开始盘算:这下可算抓到江夜来的弱点了。

      “下月我带兵去清河县剿匪,不知能不能在你出宫之前结束。”容秀蹙眉,眼里满是纠结。“不过……我会尽可能赶回来。”

      “那你要小心!”我迅速说:“那天我自己骑马回去”我一直都想骑马,就是容秀一直不允,这可是绝佳的机会。

      容秀微微皱眉,坚定说:“不许。”

      我张口欲辩,被惠静出声打断:“得了,你俩别谈情说爱了,赶紧陪本公主下去玩吧!”

      “公主慎言。”我换上恭顺的表情,垂眉跳下马车。

      “原来是郎有情、妾无意啊!”惠静一如既往地爱拱火。

      “公主,请。”无视惠静揶揄的笑意,我和容秀面上一片平静。惠静小声嘟囔说几句“无趣”之后也不再多言。

      这是我头次来夜里的东市,我心虽痒,但因为是陪着公主,所以也不敢放肆玩耍,倒是公主,满载而归。漆黑的夜里,容秀把我们送进宫后,我频频回头,见他又兀自站在宫门外良久,直到我走进宫墙内,他仍旧没有离开。

      清河县剿匪一进行的似乎并不顺利,我在宫中得到消息,说军队到达之后才突然发现原计划中后山埋伏的方式行不通,夜晚林子里腾起的瘴气足足可让所有人毙命。容秀和爹爹闷在帐篷里还在想着应对之法。

      照此情况,容秀自然不可能来接我。宫门外,我看着面前远比自己高的马,内心惆怅,心中有些后悔让来接我回府的张叔先行回去。

      看人骑马容易,自己骑却是没胆子,我守着马儿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逮到一批议事结束的官员,偶然看见一张眼熟的脸,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

      我记得宋长歌,太傅宋沉书的弟弟,小时候我和他还在大街上吵过架。在宫中我们偶然见面,也会点头打个招呼,不过这会儿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帮我,但此时的情况,我还是得试试。

      怕他离开,我急忙一口气将情况说完,天冷,我连被冻得红扑扑的,满心期待地看着他。见宋长歌状似犹豫,我伸手轻轻拽住他宽大的衣袖,小脸上堆满了委屈。马上就要宵禁了,宋长歌若是不帮我,我就只有走回去和在这蹲一夜这两个选择,前者有极大的可能被地痞流氓骚扰,后者会被巡城的禁军抓进大牢……

      宋长歌最后还是绷不住,唇边荡开笑容,恶作剧般将我一举抱上马背,我被他突出起来的动作吓得惊呼,他唇边笑容更加放肆。他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随心所欲,我惊出半身冷汗,却不敢开口提要求。

      他翻腾上马,直奔将军府而去。路过东市的时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今天在宫门外枯坐了那么久,这会儿是又冷又饿,那些香味直直飘进了我的脑袋里,蛊惑着我和宋长歌提要求。

      宋长歌果然听着我的肚子叫,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我懊恼地回头看他,本想反驳,但宋长歌已然翻身下马,朝我伸出手,我还在犹豫,他却已经拽住我的手,将我带下马,过程自然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好在他尚有分寸,不至于摔到我。

      那晚我跟着宋长歌将东街彻头彻尾地逛了一遍,他带我去了好多以前不曾发现的地方。在西域人酒肆里醉倒之前我还在想,下次也要容秀来一次。

      宿醉后的第二天是崩溃的,浑浑噩噩地听完管家报告容秀和父亲平安剿匪的消息之后,我又闷头倒下,祈求缓解痛得炸裂的头。

      约莫傍晚时分,管家来通报说宋长歌来,我反应一会儿后才想起昨夜的事,艰难爬起来之后,朦胧地去正厅见宋长歌。宋长歌虽然还是和儿时一样顽劣,但他昨天还帮了自己,她该谢谢的。

      我浑身没什么力气,走起路来左脚绊着右脚,差点就要摔倒。

      “让你昨夜贪杯!”宋长歌一把扶住我,飞快给她一记爆栗。“这是缓解头痛的药,吃了睡上一觉,明天你就能生龙活虎地蹦跶了!”

      我虽不解他为何要给我药,但还是依言收下了。

      然而第二天大早,看见站在门外一身劲装的宋长歌,我才得以明白为什么要“生龙活虎”了,老天开眼,我怎么都不相信宋长歌会带我去骑马,看宋长歌勉为其难地样子,这项活动还是我醉酒之时提出的,我只好咽下这口苦水,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老实说,宋长歌会把我带来军营的校场骑马是我没想到的,他似乎和军营很熟,没多阻拦我们就进到了训练场,场上兵士们的训练得我热血上涌,以至于我瞬间产生了自己也能百步穿杨、以一敌百的错觉。

      我们在僻静的角落跑了一上午,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要不是看在我最后还是学会了,我一定要对宋长歌这个魔鬼教练投毒。

      “偷偷在心里骂我呢?”

      正吃着饭,冷不丁被宋长歌一拍,我心里又是火起,正想骂人,但看见军营处缓缓靠近的队伍,呼吸不免一窒。我瞪大眼睛看向为首的人,头发乱蓬蓬的,下巴处是青黑的胡茬,眼神坚毅,是她的容秀。倏地,我只觉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腿已经先脑子一步朝容秀奔去。

      我抱着容秀,不远处的宋长歌朝我无声的笑,我看不懂他的意味不明。也没心思多猜,因为容秀受伤了。我心疼得不得了,寸步不离地跟着,直到他交代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我们才一同回了家。等容秀换了常服后,我们坐在池塘边喂鱼。

      “你怎么去军营了?”容秀问。

      “我和宋长歌去骑马……”我张口就来,然而随即便大叫,“完了!我把宋长歌给落下了!”我一紧张,手里的一袋鱼饵掉了下去。看着竞相吃食的鱼,已经可以预见明早这一池子的鱼翻白的场景。

      “我派人去军营告知他一声。”容秀拉我坐下,说。

      我思索了一会儿,发现确实也只能这样,我放下心来,拉着容秀让他说剿匪的事。

      这回出宫我折腾了两三天,他说了没多会儿我便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昏睡之中容秀似乎摸了摸我的脸,我困意上来,一把拍掉他的手,他身体好像僵住,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没再多动,我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容秀剿匪立了功,皇上却并未照前例将他转入禁军,而是依旧让他在军中,品阶倒是升上了一些。我打听后才知道,容秀之后是要被调去边关的,所以当我后来听容秀说起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预备什么时候走?”我佯装不在意地问他,实际胸口处闷得要命。

      “上元节前后吧。”容秀轻声说:“届时江叔父回来过年,我就和他一道走。”容秀说完,轻轻拍我的脑袋。

      是啊,爹爹前几日来了书信说今年会回来,约莫冬至左右到。可惜我还不曾为能见到爹爹而高兴,就要面对见不到容秀的悲伤了。不过我此刻不能表现出伤心,去边关杀敌一直都是容秀的梦想,不能让眼泪坏了容秀的好心情。想到这儿,我抬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那你和爹爹到时在漠北城等我,等公主及笄,我就去找你们!”

      即使我努力让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容,但一包眼泪还是让容秀发现,他似乎挣扎了一会儿,后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笨蛋。”容秀轻声呢喃说。

      雪依旧漱漱地下着,厚厚的积雪似乎想将所有都掩盖。

      容秀品阶升了一些之后,事情也就越发多了,再加上时不时去要去周边剿匪,也就很少有时间再来宫门接我,一月细细算下来,我见他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我倒是与宋长歌越发熟稔,经常在出宫的日子一起去骑马去玩。

      这日一出宫门我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容秀传信小厮说他不来,握内心还激动了好一阵,但宋长歌的话却像一盆凉水浇灭了我所有的兴奋。

      “那传信小厮我打发走了,大冷天老让人站着也怪冷的啊。”宋长歌满不在乎地说,困惑她为何那么大反应,不过一个传信小厮而已。

      我懒得同宋长歌解释,内心无比惆怅,我有时都怀疑皇上是想趁着容秀还没走,好叫他将周边的匪患全部都剿灭了才是。

      “马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宋长歌半晌没说话,随后朝不远处孤零零的一只马指了指,随即不自然的别过头,不敢同我对视,嘴上嘟囔着解释说:“来的时候没牵住,跑了一只。”

      坏事一遭接着一遭,越看越觉得宋长歌像个草包。我飞速上马,扬长而去,徒留宋长歌在冷风中迷茫。

      “还不快过来!”跑出去几十米远的后,我回头冲他大喊,内心对其鄙夷到了极致,马牵不好就算了,反应也慢,真不知道是怎么考进翰林院的。

      宋长歌虚拥着我,周围有宋长歌的同僚鄙夷他要女人带着骑马,我听后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架马疾驰而去。

      遭受打击的我是没什么心思和宋长歌去城东拜什么庙的,但架不住这人又拿一月前将他扔在校场的事拿出来说,我只好强行将已经迈进将军府的一只脚又提了回来,重新反身上马,还是我带着宋长歌。

      身后的宋长歌似乎比方才又欣喜了几分,话更密了,饶是我一句话不回,他也都没有一点儿收敛的意思。

      容秀后来在心中提及这天,我们背过身没多久,他从将军府内缓缓走到门口站定,看着我们在不远处打打闹闹,只觉得心被掰碎了一块儿。他那天本想给我一个惊喜的,但见到同归的我们却又生怯了,他在信中写他当时的心里闪过一丝念头:他没多久便要离开,或许,他和我都应该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这些信,都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传到我的手上。

      除夕的前几天,爹爹归家,皇上特许我归家团聚。一出宫门的那一刻,我扑进爹爹的怀里,感受着爹爹粗粝的手指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

      依稀记得上次出宫,京城里都还是被雪覆盖着的纯白,今日再顺着长街走过,却是满目的红了。我在心底拨算了一番,想着不久之后爹爹和容秀都要离开,这偌大的京城只剩自己,便觉得心中越发冷,也没了说话逗乐的心思。

      “江叔父都回来了,怎么还垮着脸,人都被你吓走了。”容秀轻轻揪我的脸颊,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容秀。你和爹爹一定要平安,要一直等着我!”江夜来抬头,满目不舍。

      容秀将披风拉开,将我轻轻揽进怀里,轻笑道:“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在等了,不差那么一年。”

      我轻轻靠在他怀里,任凭泪水肆虐。

      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以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那人分不开了。

      元宵过,容秀同爹爹一同离开,我头次和公主求了令牌,出宫和容秀一同在城中的酒肆说了半夜的话,昏昏迷迷地回了宫。第二天酒醒的时候,惠静顶着宫冠回来,我才知道,容秀和爹爹已经随大军离开小半个时辰有余。

      惠静本在调侃我昨夜像个醉鬼,但看见我眼里大颗大颗砸下来的泪珠子瞬间噤声。

      “公主可知,这偌大的京城,此刻就剩臣女一人了。”我轻轻呢喃着。

      宫中的忙碌日日复一日,毫无更迭,我几乎都觉得时间不曾更迭,直到我依照惯常休假出宫,看见外面孤身站着的宋长歌时,我才清晰地感知到容秀的离开。心骤然的痛楚让我踉跄一步,所有的不舍都在此刻爆发,思念如潮水般袭来,让我对这场十多年来的初次分别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

      这出宫的由头早先是皇上让我回家小叙,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必要了,家还在,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自嘲地笑笑,转身欲折回宫中。

      “你这个笨蛋,忘东西了吗?”宋长歌抓住我的手腕,迷惑地问。

      我点头,又摇头。宋长歌察觉我的不正常,忙拽着我去医馆,自然被我拒绝,他便带着我去了我最喜欢的酒楼吃饭。

      “这么多好吃的,给我个面子,尝一口吧?”宋长歌不自觉地放柔语气,夹了我最喜欢的菜递到她碗里。

      恹恹地尝了一口,我依旧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你说,容秀和爹爹到边关了吗?”

      “估摸着日子,应该早到了,你现在可以给你爹爹写信问个平安什么的。”宋长歌建议道。

      对哦,我还可以写信,灰暗的眸子登时亮了起来,忙吩咐小厮买来纸笔。见我终于正常,宋长歌嘴角弯起。

      写信是兴奋的,但当我提笔,直至墨滴落在纸上,也不知写什么。脑中闪过许多要说的事,但又担心写太多,容秀没时间看,毕竟边关事情繁琐,我不想耽搁容秀的正事。但若只问平安,又觉得客套又生疏。

      良久之后,宋长歌催说驿站要关门了,我才提笔匆匆下笔:

      容秀,平安否?京中春风已过,边塞风光如何?代我向父亲问安。
      ——夜来

      将信放在桌上,我起身站在窗边远眺。远山夕阳如火,城郊钟声闷墩而厚重。

      边关的信来得慢,但我还是催着宋长歌去驿站问。宋长歌被我催得火大,但又见不得我那个丧气劲儿,又骑马去替我取来那些不定期的信笺。

      “长公主及笄礼还有两月就到了,我手上一堆活儿,可能不会再出宫和你玩了,你不要再像往常一样在宫门口接我了。”我将信折好,头也不抬地对他说。

      这十日归家的假期不知是皇上忘了还是何故,一直没有取消,宋长歌便时常趁着这个时间带我四处玩,可近日都忙着及笄礼,没时间出宫了。

      “也不知你是公主的陪读还是女官,事事都要你操心!”宋长歌没好气地哼声,伸手轻轻弹一下我的额头。“对了,公主及笄那些日子,容秀会带一支军队回来,他和你提了吗?”

      我点头,容秀在信中提到也会回来。“不过,带军队回来做什么?”驻军无召不得来京。

      “说是惠静公主要去和亲。”

      话说及此,我们均是静默。心中因为即将见到容秀的喜悦也消散了几分。那个时常捉弄我的惠静公主,小我两岁,还在不谙世事,刚一及笄,便要离开故土。

      随着惠静及笄将近,我数着日子,计算着容秀进京的日子。听闻边关一行人被大雨困在临城时,我担忧容秀的安危,便托宋长歌替我去看看。

      “反正你近日被罚在家,索性是无事,你就帮我这次吧!”

      我看出宋长歌是不想去的,但我又求不得别人,眼睛通红,强憋住眼泪,准备找别人帮忙。
      宋长歌看不得我这样,不耐烦地答应下来,当晚就动身去了临城。没几天她便收到宋长歌的口信,容秀已经独自回京。

      我满心欢喜,开始在脑中想着该同容秀说些什么。我估摸着时间算着两人抵京的日子,从一堆事务中抽出身来,跑去城门外等着。

      但直到及笄礼的前一天晚上,我依旧没等到人,惠静看着我一副快哭了的模样,也没了调侃我的心思,语气小心翼翼:“许是又跟着队伍走了,戍边军队不也还没到京城吗?”

      我沉默不语,只盼宋长歌来不及传信,其实容秀还是跟着戍边军队同行。

      然而公主的及笄礼结束后,我还是没看见容秀。公主及笄即将远嫁,我终于摘掉了“伴读”的身份,被允自由来去,我搬去了将军府,等着容秀来,准备和他一同离开。当得知宋长歌回府的消息之后,我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宋长歌见是她来,唇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绽放,便被我焦灼的声音打散。

      “容秀早在十日前便该回来,纵使他爬,都该爬到了。”话出口的时候,宋长歌没由来的心慌,他一边安慰我说应该是公事耽搁,一边急匆匆地叫人备马。

      我心中不安越发强烈,手里的鞭子拍个不停,泪水几乎模糊了我的视线。

      开始宋长歌还能安慰我几句,同我说上几句话,到后来他再怎么说“没事”这两个字我都听不进去了。或许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两个字在事实面前太过苍白无力了。

      快马加鞭到了那天宋长歌和容秀分别的路口,漫天的月光折射出我和宋长歌淡淡的影子,我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呢喃:“宋长歌,我后悔了。”

      我后悔让宋长歌去找容秀,也后悔没有制止容秀的提前回京……

      我们在附近的县城一连寻了几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容秀的消息之后,我满心欢喜的赶过去,见到的,却是一处新坟。

      世界轰然崩塌,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瞬间抽走,瘫倒在地,默默地趴着地上双手刨土,旁边的县令还在惶恐地说着事情的原委,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我接过刻有容秀名字的玉佩,一遍遍抚摸着玉佩上容秀的名字,而后继续沉默不言扒开地上的新土。

      “别做了,夜来。”宋长歌颤着声,使劲抓住我隐隐渗血的手。

      “我不相信!”我绝望地嘶喊:“他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死,怎么会死在区区流匪手下!”我吼完趴在地上,不停的呜咽着。那个总是陪着我的容秀,说带我去边关的容秀,世界上最好的容秀,怎么会长眠于此?

      “长歌,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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