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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缝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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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缝合
他“看”到的,不再是岐山宫阙,而是北境。
那是一片被永恒风雪笼罩的荒原,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大地覆盖着厚厚的、泛着死气的黑冰。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呼啸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风。
而在这片荒原的中心,他看到了一抹微弱的光。
那是一个残破不堪、几乎透明的魂体——正是刚刚承受了凌迟酷刑、魂飞魄散后,凭借滔天怨念和不甘重新凝聚起来的朱裎。
他的魂体布满了可怕的裂缝,如同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帝王的冠冕早已碎裂,那身明黄龙袍也化作了褴褛的虚影,唯有那双凤眸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与痛苦。
他跪在冰雪中,伸出那双同样布满裂痕、近乎透明的手,疯狂地、徒劳地试图将身边散落的、属于他自己魂体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按回身上。
那是凌迟留下的印记,不仅仅是□□的,更是灵魂被寸寸割裂的创伤。每一片魂体碎片都承载着极致的痛苦和屈辱。
寒风如刀,卷起那些细小的魂体碎片,吹向远方。朱裎发出无声的嘶吼,踉跄着追逐,扑倒在冰冷的黑冰上,用身体护住那些碎片,然后,用自身那微弱的、新生的幽冥死气,如同最拙劣的针线,一点一点,将那些碎片强行“缝合”回自己的魂体。
没有麻药,没有慰藉。每一次“缝合”,都伴随着魂体撕裂重组的剧痛,让他蜷缩在地,剧烈颤抖。那过程缓慢而残酷,仿佛永无止境。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捡起,缝合,再捡起,再缝合……恨意是支撑他唯一的燃料,而痛苦则是这燃料燃烧时永恒的伴生物。
他看到朱裎在风雪中徘徊,寻找着任何可以增强力量的东西——战场遗留的煞气,枉死者的怨念,地底渗出的阴脉……他如同饥渴的野兽,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负面能量,用以填补魂体的空虚,巩固自身的存在。每一次吞噬,都让他的力量增长一分,却也让他魂体中那冰冷的死寂与暴戾浓郁一分。
他看到朱裎建立起简陋的幽冥宫阙,收拢那些在北境游荡的战死者魂魄,用更残酷的手段炼制成阴兵。他坐在白骨堆砌的王座上,眼神空洞地俯视着麾下沉默的军队,仿佛在透过它们,凝视着某个不存在的远方。有时,他会无意识地抬手,抚过心口的位置——那里,是魂婚之契另一端连接的方向,也是……帝师匕首刺入的地方。每一次触碰,他眼中都会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覆盖。
时光在这片死寂的北境仿佛失去了意义。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朱裎的魂体在无数次破碎与缝合中,变得愈发凝实、强大,那身褴褛的龙袍也被磅礴的幽冥死气重塑,化作了如今这身象征着死亡与不祥的朱红蟒袍。他成为了真正的幽冥之主,北境的帝王,力量滔天。
但张霁先“看”到,在那强大冰冷的外表之下,那魂体的最深处,那些被强行缝合的裂痕,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被更强大的力量覆盖、压抑着,如同冰封的火山,内里依旧涌动着无法愈合的痛楚与……一种深埋的、连恨意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孤独。
五百年。他就这样,在一片荒芜与死寂中,靠着恨意和对“复仇”的执念,将自己破碎的灵魂,一片一片,亲手缝补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呃……”
盘膝调息的张霁先猛地从那股庞大的、悲伤的记忆洪流中挣脱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他睁开眼,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不是旁观者的怜悯,而是通过魂婚之契,感同身受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酸楚。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朱裎这五百年,究竟是如何度过。那不仅仅是恨,那是一场对自身灵魂漫长而残酷的凌迟与重塑。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对面。
朱裎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调息,正静静地坐在他对面。那双猩红的凤眸在虚空孤岛微弱的光线下,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正默然地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席卷张霁先的意识、揭示了他最深伤痛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数尺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五百年的冰雪与鸿沟。
张霁先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容颜,看着他眼底那沉淀了太多痛苦而化成的死寂,心脏一阵阵抽搐。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伤,向着朱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摊开,指尖微微颤抖,悬在半空,像一个无声的询问,一个笨拙的慰藉,一个跨越了五百年光阴的、迟来的触碰。
他在等。
朱裎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那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周身的气息依旧冰冷沉寂,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时间在虚空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周围时空乱流无声的咆哮,见证着这无声的对峙。
张霁先的手臂开始发酸,但他没有收回,依旧固执地伸着,目光坚定而悲伤地看着朱裎。
许久,久到张霁先以为那片冰封的心湖永远不会再起涟漪时——
朱裎那垂在身侧、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抬起了自己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迟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克制。
他并没有完全握住张霁先的手,只是伸出三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几乎只是触碰般地,搭在了张霁先的指尖上。
那一瞬间,通过这微乎其微的接触,张霁先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汹涌而来的、混杂着冰冷死寂、刻骨痛楚、无边孤独以及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类似“确认”的情绪洪流。那是朱裎未曾言说,也无法言说的五百年。
而朱裎,也通过这接触,感受到了张霁先掌心那温热的体温,以及那泪水之下,毫无保留传递过来的、纯粹的悲伤与理解。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朱裎便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重新恢复了那副冰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张霁先知道,那不是幻觉。那冰封的坚冰,的确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缓缓收回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该走了。”朱裎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率先走向稳定区域的边缘,再次撕裂虚空,构筑通道。
张霁先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虚空中的短暂“孤岛”,将那份沉重的悲伤与刚刚那瞬间的触碰深深埋入心底,迈步跟了上去。
时空穿梭继续。
不知又过了多久,前方微光再现。
两人一步踏出,已然置身于岐山皇宫的废墟之中。夜风呼啸,卷起尘土与腐朽的气息。
而就在他们身影凝实,开始辨认方向,准备前往御花园寻找“梅下旧石”之时——
不远处的残垣断壁阴影中,几道如同水波般扭曲、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们穿着与之前在龙虎山偷袭者类似的、经过伪装的服饰,眼中闪烁着冰冷诡谲的光芒。
为首一人,抬起手,掌心一枚刻画着毒蛇纹路的骨符微微闪烁了一下。
“目标已进入‘隐宫’。通知主上,可以收网了。”
踏入隐宫缝隙的瞬间,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岐山废墟的荒凉死寂被瞬间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古老威压。空气冰冷而干燥,带着万年尘封的腐朽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侵蚀灵魂的阴煞之力。
张霁先立刻感到周身一沉,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他不敢怠慢,体内金丹后期法力沛然流转,在体表形成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才勉强抵御住这股无处不在的侵蚀。即便如此,那阴冷的气息依旧如同附骨之疽,试图钻入经脉,带来阵阵冰麻刺痛。
眼前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宽阔阶梯,材质非石非玉,漆黑如墨,表面光滑得能倒映出人影,却又奇异地将从上方缝隙漏下的微弱天光吞噬大半,使得阶梯本身仿佛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巨兽食道。两侧是高耸入黑暗的石壁,壁上雕刻着巨大而模糊的壁画。那并非大盛王朝精致繁复的风格,而是充满了蛮荒、狞厉的气息——描绘着身披兽皮、头戴骨冠的先民进行着血腥的祭祀,或是与形态怪异的巨兽搏杀,场景原始而震撼,带着一种直击心灵的野性力量。
朱裎猩红的眸子缓缓扫过这些壁画,眼神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此地……并非大盛所建。这纹饰,这气息,更像某个湮灭于历史长河的古国遗迹,被大盛皇室偶然发现,鸠占鹊巢,改建成了这所谓的‘隐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阶梯中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回音。
他率先向下走去,脚步落在漆黑阶梯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嗒、嗒”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传出老远,更添几分诡秘。张霁先紧随其后,神识如同最精细的蛛网般铺开,高度警惕着阶梯上下、石壁两侧任何一丝能量波动或隐藏的机关。他能感觉到,这阶梯本身似乎就蕴含着某种阵法,在无声无息地吸收着闯入者的气息。
阶梯漫长得出乎意料,仿佛真的通往地心。两人沉默下行,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足足走了一炷香以上的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踏上了一片极其广阔的地下广场。
广场之大,一眼望去竟有些看不到边际。穹顶高阔,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唯有九根需要数人合抱的蟠龙石柱,如同支撑天地的巨人,巍然矗立。石柱上镶嵌着无数鸽卵大小的夜明珠,但大多早已失去了光泽,只有零星几颗还散发着惨淡的微光,将整个广场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昏沉朦胧之中。空气在这里更加凝滞,那股古老的威压也愈发沉重。
而广场的尽头,是一扇几乎与穹顶齐高的巨大青铜门。门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社稷的宏伟图案,但中心却是一个狰狞无比的鬼首衔环,那鬼首栩栩如生,獠牙外露,眼眶空洞,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封印之力。张霁先掌心的乾坤袋碎片传来的最终指向,正源于那扇门后!那里,似乎隐藏着一切的答案。
然而,就在两人脚步刚刚踏上广场那冰冷坚硬的黑色地面,心神被那青铜巨门吸引的刹那——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