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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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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人身难得,六情难具。得来难,死也难,终究不能解脱。
她能感到的自己,仿佛只是一堆枯槁的残骸,耗干了,耗尽了,零零落落。
偏有人执意拾掇,一片一片,不肯死心。逐渐的,逐渐的……
气息、光亮…… 一切的知觉,缓缓回来。触觉也回来,四肢麻木,躯干瘫软着,瘫软在另一个怀抱里。
第一次张眼,看得不清。第二次,她吃力的支撑住——他就闯进她的眼睛。他是那样木然,觉到她醒,甚至不去低头看。
眼又疲惫的合上。撑不住了,她无力再看,也无力想。却仍感得到,很烫的,一滴水。水从额上淌下来。那不是一个眼泪起源的地方,那不是她的眼泪。她的泪,早随血流干。可是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滚烫滚烫。
以为血冷了,却在滚烫的水中翻腾。
抱她的人始终不出一声。
他最后紧了紧怀抱,放开,起身离去。
她闭眼听他的声音,门角处,很低:“好生看护,一刻不许离开。再有差池,朕要你们全部殉葬!”
养心殿。
雍正的脸色很苍凉,仿佛流干血的,是他。
马尔塞就跪在面前。
“宫中,留备了秀女记录。芙惆的档案,当年,你呈给朕。呈之前,看过没有?”
“微臣不敢越礼。”
马尔塞默跪一会儿,斗胆问:“皇上……不曾御览?”
火苗簇簇,舔着金漆锦绣的文卷,陈年旧事,吞噬成灰……
雍正不说话。过一会儿,问:“芙惆是以包衣三旗籍入宫?”
“是。”
“传当年司职参领,入宫晋见。”
她无力抬起手来看,但知道,一定仔细的包扎过。不知敷了什么珍奇的药,手腕并不十分剧烈的疼,或者疼到麻木吧。
身上的衣服是干的……她略低眼——那是一件明黄的外袍。怔了。明黄色是那样的耀眼。第一个发现的,是他?怎么会啊,他怎么会来……
是雷雨唤起了最最久远的闺中私隐?她怕雷的,她知道,他知道。只有她和他知道。倏然闪过的念头蹿得血气一涌,太心酸……她哭不出了,只是心口生生的疼。
冤孽啊,冤家,终究是他。让她生不得,死不得,解脱不得,终究是他。
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她猝然心乱,心慌意乱的合了眼。
她听见他停在床边。却没再往前。他没碰她,没声息。好久,他坐下,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她紧张的合着眼。似乎她不醒,他便等。
很难挨。
她终缓缓张开眼,心下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神色很复杂,搅杂了太多,看不透,猜不透。
她只有默对。他们彼此默对。
很久,他长叹一口气。伸出的手僵了僵,却终不动声色的收回。他问,很平静,那种惊涛骇浪后耗竭的平静:“你来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她茫然张大着眼。
他带一些苦笑看着她,看得很深。那样直白的眷恋。那种直白是她所陌生的。仿佛烛结了花,油尽灯枯的最后一炫。她突然满心凄酸。
他终究是抚摸了她的脸:“你很特别。从第一眼,朕就知道,你的与众不同。有些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不知道为什么,朕从来不愿……或许,是不敢……”
他竟有‘不敢’,一个皇帝,竟有不敢。
“不敢追究你的过往。现在想来……”他苦笑了,“不追究,是对的。人有时,难得糊涂。”
她安静的、沉默的,听。
他又叹一口气,收整了满心颓倦,变得凌厉。
“你不姓苏佳,也不是三旗包衣。”
她并没大惊,历经生死,还有什么能让她惊?
“你说你姓苏,是因为,你是苏努家未过门的儿媳……”说到这,停一停,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疤。
“你说你叫芙惆。芙惆……复仇?你进宫,是来复仇?”他停住,顿了顿。沉着声,“如果,你来,是向朕复仇……你做到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
他重开口时,已不再是一个君主的咄咄相逼。
“你告诉朕……”迷离的怅然,“朕,该怎么做?”
她不出声。谁来告诉她,她又该怎么做?
他也不出声,蓄积最后的气力。
“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