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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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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围了好多人。太监一声喝,所有人呼啦一声闪开,然后跪下。
雍正几步走过来。
锦被裹了几层,佛多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不住颤抖,面色却促红,喘息极为困难。芙惆将她连被抱进怀里,触及处,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冰凉。尚不及说什么,姜济华匆匆而至。雍正由不得恼怒:“你们是如何医治的!”
姜济华也纳罕,把了脉,又看舌苔,回身问:“格格可是按时服药?”
医士们不敢怠慢:“寅时服参茯丸,辰时服鹿角胶,午时服天花散,子时用针。一切依方行事。”
芙惆心疼如割,也顾不得追究,只急问:“佛多究竟是怎么了?”
姜济华道:“咽部烧灼,气促胸闷,分明是中毒之状。草民所开,皆为提气补养,清热解毒之药,怎么会……怎么会……”凝眉苦思,不得其解。
雍正怒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究竟错用了什么药!”
跪了满地的太医,面面相觑。
好半天,方有一人战战兢兢道:“格格……昨日,确是多服了一味药……”
雍正与姜济华几乎同时问:“什么?!”
那人又不敢说,溜了一眼芙惆,头垂下。
一语提醒芙惆,摸着孩子的手停住了,呆呆的。
梓澜插道:“那一碗藜芦汤,也是清热的,切造官验过……”
话未完,姜济华惊怒:“藜芦?!”
雍正忙问:“怎样?”
“格格每日服参茯丸,藜芦忌五参,同食中毒!太医院供职,竟连十八反也不懂?!谁开的方!”
突然静下,一点声息也没有。
好久,梓澜方低低道:“张太医,张中保……”
去寻张中保,哪里还有踪影?
佛多更加哆嗦的厉害,面如火烧,呼吸艰难。芙惆从僵愕中醒来,搂着女儿,只有哭:“佛多——佛多——”
一声一声,佛多听不到,却一刀一刀剜着雍正的心。
“事已至此,可能解救?”
姜济华想了想,沉声道:“病情突变,胎血之法,难救眼前之急。”
芙惆颤声道:“那……那该怎么办?”
“只有……”姜济华犹豫着,摇摇头,“只有……”
太医院使贺景琛就跪在一边:“只有铤而走险。”
见雍正不言语,贺景琛接道:“唯有针灸之法,或可挽救。”
“或可……”雍正沉吟着,“或可……”
九死一生,芙惆清清楚楚记得。她放开佛多,挽住雍正的手:“皇上……皇上……”泪流满面,只是摇头。
雍正一声不发,脸沉着,心沉着。
屋里很静,佛多一口接一口艰难的倒气。
贺景琛小心进言:“如此下去,格格怕会……窒闷气竭而……”
雍正把心一横,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用针!”
底下好多声音齐声答:“喳——”
芙惆箍紧他的手:“皇上……不要……”
他反握住她:“佛多是爱新觉罗家的后裔,是天潢龙脉,朕就拼此一试!”
芙惆仍只连连摇头:“不要啊……不要……”可是究竟要怎样,她也不知道。
说得决绝,心底却是方寸大乱。这个时侯,不能乱。雍正只有咬紧牙:“即刻用针!”
执起针,仿佛顶着千钧。姜济华腕子微微颤。
毕竟齯齿之年。
贺景琛踌躇满志:“臣愿效命。”
针换在贺景琛手里,却也不敢贸然而下。汗渗出来,顺着面颊淌下,一旁的小太监忙用帕子替他擦了。
足三里、太溪、曲池、血海……长长扎了一排针。
贺景琛停一停,长长出一口气,自己擦了擦汗。复取针。
雍正一言不发。芙惆也不出声音,泪干在脸上,留下水渍。
又一针,刺进肺俞,转了转,落稳。脾俞、膈俞……贺景琛由不得又停住。至关重要,命门旁的肾俞。他擦了擦汗,长吸一口气,凝于胸中。
针终落下,所有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佛多似乎动了动,小眉头攒的更紧。
芙惆一口气直提上来,生生忍住。
针试探着向里刺,一毫,一分……
佛多突然一搐。贺景琛腕子就是一抖。
姜济华皱眉道:“不要碰到‘阿是’。”
算漏一步。
咫尺间的偏差,是生与死的偏差。
阿是穴,人身最疼的穴。一个孩子如何忍得住?
贺景琛有些慌张,手执针,插也不是,拔也不是。微一抖,更加偏。佛多剧烈的抽搐。刺入肉的针随着突至的痉挛而偏移。越是疼,越是动。
肾俞之旁,便是命门。
贺景琛汗如雨下,慌了手脚。
雍正抢过去,芙惆已先于他抱住佛多的头。
佛多突然张开了眼。
因病弱而灰黯的大眼睛,终于重又有了一丝光。可是,只是一丝,她蠕动着小嘴,始终叫不出一声阿玛,或者额娘。
眼睛越张越大,却也越来越暗。她不再痛苦,也不再挣扎。一个爱说爱笑叽叽喳喳的孩子,最后留在世间的,是安静。
好久好久,芙惆搂着女儿脸,雍正抱着女儿的身子,他们没有一句话。
御医们跪在地上,他们也没有一句话。
芙惆缓缓的,抹干自己脸上的泪。又缓缓的,拔去佛多身上的针,非常轻柔,就像往常无数次替她盖被,为她拭汗那样轻柔。
痛苦在喉咙间堵塞,雍正提了几次声,才发出声:“芙惆……”他颤抖的按住她的手,想握她的手。可他再也握不住。她拂开他,若无其事的掩好孩子的衣服,替她穿上小虎头鞋。
小脚丫已僵,穿了几次,穿不上。
雍正已说不出话,可他再一次去握她的手。他依旧蚍蜉撼树般想阻止抚慰这个悲痛到失去理智的母亲。
可她再一次拨开他的手,她的眼终于离开孩子望向他。她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发自心底的寒,那种刺入骨髓的冷。
灭顶之灾击得她灵魂出窍,急火攻心烧乱了她的心智。所有前事宿怨新仇旧恨,终于一股脑儿胡乱的发泄,倒峡泻河一般盲目而汹涌。她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你害了一个又一个,你害死我所有的亲人。”
然后,她站起来,歪歪斜斜的抱起孩子。
他惊愕了,他眼睁睁看着她。
她没有走远。她的身子软下,胳膊也软下。
她昏倒在床上,孩子滑落地上。
雍正走过去,抱起孩子。
曾经,他以为她长大了。他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她哭着笑着闹着在他怀里一天一天长大。可是今天,她怎么会如此轻。他把她搂在怀里,那样轻,那样小,他感觉不到她,留不住她。
他吃力的捋顺她发僵的肢体,他始终没有眼泪。悲伤流在他的血里,锢在他的身体里,翻腾着,寻一个出口。悲伤要寻一个出口,血要寻一个出口。
小虎头鞋再一次从孩子的脚上滑落。他弯下腰,去拾——
所有太医、太监一起围上:“皇上——”
他没有理会,去拾那只鞋,蹲身、伸臂,很吃力,手每伸一寸,都吃力。
终于让他够到。他想起身,气提起,力却提不起。耗竭的力压不住蹿涌的气,涌出来,一口血涌出来,喷到地上。
太监们惊叫着:“皇上——”
他不说话,咬着牙。仿佛不说不表达,就不悲痛。别人看不出他的悲痛,便真的不悲痛。他撑着地,抱着女儿,想站起来,自己站起来,再一次用力,咬牙——又一口血喷出来,鲜红的,洒了满地。眼前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