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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离经叛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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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林鹿一悚,瞳孔不自觉瑟缩,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你说你……?”
“给我当妃子!”沈行舟故作正经重复了一遍,有些得意地道:“就像母亲和父皇那样,母亲说她以前住的是茅草屋,跟父皇回京之后才住的大宫殿。”
其实林鹿每个字都听得真切,他只当沈行舟年纪小,尚不懂这两个字的分量——初听到“心悦”二字时,心脏甚至还不受控制地跳快一拍。
但听完沈行舟的解释,林鹿的脸色却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鹿哥哥也嫁给我,不就不用再住在这里啦?”
沈行舟说到最后时一脸期待,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安安静静等林鹿答复。
林鹿只感觉全身血液在一寸一寸变凉。
方才的愧疚与同情,方才的亲近相处,再加上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悸动之感,全都在这短短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林鹿心思细腻,几乎本能地去细究对方话里更深一层的意蕴。
大周虽民风开化,但龙阳之好仍上不得台面,大多存在于贵族之间狎昵赏玩,民间鲜有公然断袖者,就算有,也都以“逆天而行”的罪名群厌而弃之。
男子对男子许下嫁娶之诺,无论是在草莽还是贵戚权门,都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存在。
就算前一句童言无忌尚可解,后一句却无意戳中了林鹿内心深处最不愿被提及的隐痛。
他越是与沈行舟接触,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人分贵贱,就像飞鸟与鱼不同路、夏虫不可语于冰。
若在平常,林鹿可以看着沈行舟天真烂漫的笑来麻痹自己,认定他与旁人不同,从不把自己当奴才看,罔顾身份也要称自己为“哥哥”。
可这次,林鹿如遭雷劈,他早该清醒的。
上位者勾勾手指就能决定下人生死,沈行舟随口一句话,同样也能定夺林鹿的人生。
身份之差,犹隔天堑,不是他刻意忽视就真能泯灭了的。
林鹿才刚刚升起一点可以与身为皇子的沈行舟寻常相交的暖意,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甘。
林鹿忽然觉得房间热得难以忍耐。
屈辱带来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他不得不张口喘息,才能勉强平定逐渐发酵的满腔郁愤。
沈行舟始终留意着林鹿,终于意识到林鹿脸色几番变幻,最后竟变得煞白。
“鹿哥哥?”沈行舟眼见得慌乱起来,“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鹿深吸几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走上前将沈行舟手里尚带余热的茶杯收走,回到桌前背对着沈行舟收拾起来。
“鹿、鹿哥哥?你生气了……?”沈行舟满脸茫然,生怕林鹿再也不理自己,眼巴巴地支吾道:“我我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就是想,就是想你能过得好……”
沈行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没想那么多,就只是拟出个能让林鹿顺理成章搬出这间旧屋的法子,然后自作聪明地说给林鹿听而已。
然而此时的林鹿再也听不进任何一句话,端起地上木盆就出了门。
再帮沈行舟最后一次。林鹿默默想着。然后与他说清楚,再不来往。
林鹿自顾自胡思乱想着,泼了水,把木桶放归原位,拖着步子往回走。
“你是什么人?躲在被子里作甚?”
“你又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里是小爷房间!怎么就问不得了?噢~我知道了,你是别处的小太监,不知在哪儿惹了祸,想来我们这儿避风头吧?”
“别扯!别扯!你快出去!出去!”
“嘿,你小子赶紧走!别连带大家一起受罚!”
等再回来时,林鹿发现房门大开,里面还传出些许人声。
糟了,沈行舟!
林鹿赶忙冲进屋,看到的却是……
猫蛋站在床边,沈行舟蒙着被缩在通铺里侧。
猫蛋拼命拽住衾被一角,试图揭开此人的庐山真面目,而另一边,躲在被下的沈行舟说什么不肯露头,将衾被卷在身下,死死抵住跟他较劲。
林鹿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二人,只听“呲啦”一声,棉絮扑飞出来,猫蛋扯着一半衾被跌坐到地上,沈行舟也没好到哪去,尽管有衾被做缓冲,还是一头磕在墙上,发出“咚”的闷响。
“……”林鹿黑着脸走近。
“哎哟!摔死我了!好啊你,看我今天不揍你的……”猫蛋捂着屁股从地上弹起来,刚想发作却对上林鹿微红的眼睛,看了看漫天飞舞的棉絮和手中的半条破被,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啊,小鹿啊……那个,我是……是他……”
“猫蛋哥,我有一事相求,事成你要多少好处都可以,只要我有…”林鹿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待面色恢复如常后继续道:“今夜你劝住丁昊蔡越去跟别人挤一挤,将这间屋子暂时腾给我,就一晚。”
林鹿的眼里写满恳求,和不希望猫蛋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卑微。
丁昊和蔡越是同住这间房的另两位小太监。
猫蛋瞥一眼铺上,沈行舟一声不吭揉着额角,正怯怯瞧着这边,见猫蛋看过来,赶忙钻进另半条衾被里亡羊补牢。
“行,交给我。”猫蛋收回目光没多问,“我张罗他们喝酒去,保证没人打扰你,不过……”猫蛋略带歉意地指了指满床满地的絮子,“就得麻烦你自己收拾了。”
林鹿感激地“嗯”了一声,将猫蛋送出门外,而后回到房间将门关好,外面便很快传来猫蛋邀朋唤友的声音。
屋内安静下来,沈行舟知道自己犯了错,耷拉着脑袋收拾散落一铺的棉花。
林鹿也没作声,默默从角落取了簸箕打扫地面。
“鹿哥哥……”沈行舟犹豫着打破沉默。
“殿下还是称呼奴才名字,方合规矩。”林鹿语气虽弱,却带着下定决心的果断。
这下沈行舟不乐意了。
他从未结交过平等相待的友人,且不论宫人如何忽视,皇兄皇姐也都自视甚高,不会费心结交于己无益的手足。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其他兄弟已经着手为自己筹谋,沈行舟却因年纪尚小未能崭露头角,背后又无所依,旁人自然有恃无恐,甚至懒得分神维系表面情谊,人人随意处之,根本不担心遭到日后报复。
夏贵人更是深知这一点,从小教导沈行舟凡事不与人争。
他好不容易遇到林鹿,用以诚相待的真心换取一点深宫中异常珍贵的温暖,竟然就这么被他搞砸了?
沈行舟想不明白,泪水一圈圈的在眼里打转。
林鹿很快将屋子打扫完毕,随手卷了碎成两半的衾被团在角落,看也不看沈行舟,拿了套自己的太监袍服,放在小皇子面前。
沈行舟泪汪汪地抬头看他。
“殿下的衣裳湿了不能再穿,委屈殿下先穿这个,待殿下回宫再换回殿下自己的贵服。”林鹿微躬着身子,保持着寻常太监回话时的基本姿势。
“…知道了。”沈行舟的声音听上去既委屈又可怜。
林鹿忍不住抬眸去看,二人对视的一刹那,豆大的泪滴扑簌簌落了下来,继而连成一串又一串,沈行舟无声垂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没有号啕,没有啜泣,甚至连句撒娇的话也没有,沈行舟就这么静静望着林鹿,然后泪珠止不住地流。
“哎…你……你哭…什么……”
林鹿哪见过这阵仗,抻出袖缘赶忙往沈行舟脸上擦去。
沈行舟不躲也不闪,任由林鹿笨手笨脚地将一张小脸擦得通红,嗫嚅道:“我不想鹿哥哥当奴才,如果非得如此,那我宁可不当这个破殿下。”
林鹿险些心软。
对着那双蒙了水雾的眸子,林鹿又恍然想起,面前的少年姓沈,只要他一日担负皇姓,就须履行一日身为皇亲的职责。
学文习武,练就本领替国分忧;绵延子嗣,助力皇室开枝散叶——这些都是沈行舟身为皇子必得去做的事。
若想与沈行舟结成真正的同伴,林鹿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妥协。
林鹿朝沈行舟伸出手。
沈行舟眼角还留有泪痕,唇边先勾起一点欣喜的笑,毫不犹豫把手搭了上去。
林鹿将沈行舟扶到床沿坐好,自己则矮身跪了下去,将沈行舟的脚轻轻搁在单边曲起的膝上,仔细为他套上洗得干净发白的棉麻足袜。
沈行舟愣愣地顺从林鹿动作,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林鹿低头时眼睑垂落的睫羽,纤长浓密又根根分明,单看眼睛,几乎很难相信这双凤眸属于男子,漂亮极了,教人看了就挪不开目光。
接着是胫衣、下裤,再踩上鞋子,林鹿将看呆的沈行舟扶下通铺站好,开始为他一件件穿上衣裳。
沈行舟知道林鹿准备让他离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看上去有几分泫然欲泣。
正当林鹿拿出那顶精致发冠,沈行舟终于开了口:“我给鹿哥哥添了很多麻烦,就…就当是赔礼吧……”
林鹿刚想拒绝,沈行舟赶忙伸手扯了扯林鹿衣袖,小声央求道:“就、就当是……看见它,也能想起我……”
沈行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总有种愈强愈烈的预感,林鹿这回不知怎的,铁了心要与他一刀两断。
说不定,此后再难相见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