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昭葟

34、大海

　　珍宝坊不算是最好的宴会地点，位置喧闹又人来人往，但今天路子扬包下整艘船做东，连何翊都包括在内。有人卖面子，自然就有人买。
　　林竹君和何翊进门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有人端着酒杯走来笑意吟吟地叫一声林小姐，林光栋的名气还依然在这片土地上通行，林竹君的名字自然也沾光。

　　林竹君和何翊正和那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门口处传来响动，路子扬和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两人正说着什么。
　　路子扬真的瘦了很多，他穿着黑色西装更加明显，扭头说话时，下颚线锋利到要把人划伤。

　　何翊看见了他，显然路子扬也看见了何翊，他脸上的面具依然完美，甚至还和善地笑了笑，何翊则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有几个中年人正围着何翊打听消息。

　　在场的人都是剧组的人，路子扬自然是大家的中心，只见他走过去端起酒杯没说话，只是微微抬起手腕，人群便安静下来，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只是说了一堆鼓励的话，说要用这部电影冲奖，内容很少也很公式化，随后便感谢了一众工作人员，独独没有说林竹君的名字。

　　林竹君站在人群之外喝着酒，海风吹过窗，她扭头去看窗外的鸟，夜色正浓，风吹起她的长发，何翊去上厕所，她看外面都会出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子扬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全场没人意识到发生在角落的这一幕。

　　路子扬今天本想客客气气地相处，他已经尽力遏制自己的搭讪冲动，只是每当视线投入人群，都会不自觉地被林竹君吸引。
　　她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酒杯，看着夜幕发呆，白色长裙配玲珑身段，见者窒息。

　　更何况是路子扬。
　　他走到林竹君的身边站定，隔着几个人宽的距离，林竹君并没有注意到他，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看着相反的方向。
　　路子扬端着酒杯也忘记喝，他看着林竹君也出了神，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轻，生怕打扰这副美景。
　　船上的音乐放着抒情曲，高跟鞋踢踏和笑声混在一起，偶尔还有海浪的声音，窗外有海鸥。

　　何翊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情形：
　　林竹君的不远处站着路子扬，他看着女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快要滴出来的深情，女人则毫无防备。

　　刚刚他听见厕所里的制片人在议论，下周剧组就要去大陆拍接下来的戏份，也就意味着，他将和林竹君分开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路子扬全程都在。
　　林竹君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说，现在看来他应该再主动点。

　　何翊叫林竹君的名字，后者懵懵地扭头，看见是何翊露出一个笑容，带着轻微酒气，早已微醺的人伸出双臂挂上何翊的脖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说：“好困哦。”

　　何翊轻轻地捏了捏女人脸颊的肉说：“困了咱们就回家？”

　　“不行哦，酒场也是事业场。”林竹君慢慢摇头，她确实是有些醉了，今天的酒度数很大但是却有回甘，她不自觉地多喝了两杯。

　　她挂在何翊身上嘟嘟囔囔，发丝都变得有些散乱，何翊看着远远走过来的大叔大妈团，头疼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会操心一些养生的问题，可他是神经科的医生。

　　少顷，何翊便被那些人团团围住，有人一张口便夸他女朋友好漂亮的，把他说得不好意思，火也发不出来了。

　　林竹君被他们交流的声音吵到烦躁，把包一提要去补妆，可是她视线模糊也不记得自己往哪里走，只听见身后何翊有些焦急的声音，和眼前歪歪扭扭的楼梯。

　　她闷头往前走，渐渐远离了喧闹的人群，晕乎乎的大脑得到了一丝释放。

　　拐过路口，她闻到了一点点烟味，皱着眉头去找，却没找到火星，地毯的繁杂花纹扰乱她的视线，等她再抬头只闻到了香水的味道。

　　味道很熟悉，但她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远处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看身形和何翊并无差别，她便跌跌撞撞走过去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何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了她，让她免于跌倒。

　　林竹君见何翊沉默以为他又遇到了什么事，便问：“你怎么啦？怎么不讲话呀？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别的动作，林竹君搞不懂何翊这莫名其妙的沉默是怎么回事，抬起头后退一步，扔掉了手里的包指着人影说：“我、我现在有点晕，不跟你说太多，咱们回家说。”她拉起对方的手要走。

　　“何翊”站在那里依然纹丝不动。

　　林竹君又拉拉他说：“走呀。”

　　“何翊”终于动了，他走了两步，林竹君忽然变得很开心，她直起腰来朝何翊笑问：“这里的东西不好吃，我想吃上次你给我买的鱼蛋粉。”

　　“何翊”看着她撒娇看着她笑，却不似往常那样事事有回音，好像一根木头立在那里。

　　林竹君喝多了酒，连说话都有些大舌头，她扒拉着对方的胳膊仿佛一对黏黏糊糊的小情侣，往前走的时候还轻轻哼着歌，仿佛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你想不想吃啊？”林竹君问他。

　　“何翊”沉默了好久，只发出一个音节表示了他的想法。他嗯了一声，跟着林竹君的脚步往前走。

　　木制楼梯带着回旋结构，“何翊”害怕她摔跤抱着她下楼，林竹君放心地窝在男人怀里，衣服布料发凉刚好紧贴她因为喝酒而发烫的脸。

　　下了楼梯，“何翊”小心地把林竹君放下来，不远处就是门，有两个服务生站在那里，林竹君刚走了两步，一回头发现何翊还站在那里。

　　她有些奇怪问：“快点来啊。”

　　对面的人说：“我有东西忘记了，上去拿稍等。”

　　他快步跑上楼去，林竹君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被风一吹，大脑也清醒了很多，连服务生的脸也勉强能看清了。

　　过了许久何翊才走下楼梯，他一脸焦急地走过来，林竹君问他：“你怎么这么慢呀。”

　　何翊揉了揉眉心说：“我也不想在饭局上传播我的专业知识。”说完他拉起林竹君的手说：“提前离场的事你怎么跟路子扬说的，没起争执吧？”

　　“我没跟他说。”林竹君与何翊拉着手走回岸上，南叔已经站在车边等着了，她说完何翊明显有些疑惑，“可是刚刚是他……”

　　是路子扬好言替他打圆场摆脱了那些人，又告诉他林竹君不舒服喝多了要提前走，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他还以为是路子扬骗他。

　　两个人坐上车，关上车门避开车外的风时，狭小的空间里忽然只有三个人，她闻到了何翊身上的香水味。
　　大脑会骗人，但是鼻子不会。
　　她瞬间想起来，刚刚那个人不是何翊，连香水味道都不一样，况且何翊也不偷偷抽烟。
　　那个香水味道是檀木调带点墨香，她所有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喜欢这种香。

　　刚刚那个人是路子扬。

　　怪不得那么沉默，那么木楞，好像有些不习惯，可是面对她的所有举动都没有抗拒或者觉得不礼貌。
　　还抱着她下楼梯，又顶着何翊的名头骗她要上楼拿东西，最后把真正的何翊叫了下来陪自己。

　　她的大脑忽然变得很清醒，甚至在和何翊一起吃路边摊时都想着这件事，两个人各自回家后，她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又叫来南叔，穿起衣服开车去了码头。

　　已经晚上快要十二点，那里才将要散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里面走出来。

　　她没有让南叔停车，而是绕着码头一直开，移动的车窗外，她看见路子扬站在那些人里笑着，身边的中年男人气势明显压了他一头。

　　她认识这个男的，香港娱乐业的龙头，也是现在电影业人人都要讨好的人。
　　只是路子扬也在这个男人面前陪笑脸，甚至一直以来都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了下去。

　　她看见路子扬被那个男人指着说了什么，然后他脸上的笑容都僵住，随后那个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到自己的车边。

　　路子扬还是去送了，他站在车门外跟那个男人道别，人群都散掉了，所有的热闹最后都归于平静。

　　时钟的时针过了十二点，码头除了那些凌晨才回家的人，只剩下班轮进港的汽笛声，还有白炽灯照着地面。

　　路子扬站在灯下低头踢着石子，他慢慢走着，没有车，什么都没有。
　　他也喝了很多酒，脚步其实有点虚浮，他脱掉西装外套，解开领口的扣子，灯光照着水泥地还有他的影子。

　　他看起来似乎很烦，林竹君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一直低头走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一段路的路灯已经坏掉了，恰好路灯下有一条长椅，没有灯光所以无人问津，路子扬忽然停下脚步向长椅走去。

　　晚上的海是最无聊的，可是路子扬在那里一坐就是好久，他不困也不饿，尽管今晚上一点都没有吃，只是不停地喝酒，胃部烧得难受。

　　相比于拉投资的失败和对方的贬低，他还清楚地记得林竹君把自己当作何翊的时候的神情。
　　黏黏糊糊的年轻女孩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撒娇笑，还抱着手臂蹦蹦跳跳。

　　他很想说：“看清楚，我是路子扬，不是何翊。”
　　可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该说什么呢？说出那些话继续迎接冷眼吗？

　　海浪依然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海岸，路子扬坐在长椅上感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太阳穴一直在突突地跳疼，这是犯病的前兆。
　　如果走入大海，大概一切都会结束吧。
　　就像他的父母选择上吊自杀，姨父葬身大海，死亡真的是最好的药。
　　原来看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张柏芝说：“前面好黑啊，什么也看不到。”
　　这就是他此刻的想法。

　　卖掉了自己所有的房子车子，又跟庄得爀要了投资，闭门在家三个月写出的剧本，他本来信心百倍，忽然不想拍了。
　　因为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想要拿奖的目的不就是见到林竹君吗？

　　何翊今天走之前跟他说：“等这部戏拍完，我和小君就要离开香港了。”
　　他说他和小君一起祝路导前程似锦。

　　于是他在林竹君走后不停地喝酒，每个人的邀请他都不拒绝，一杯又一杯下肚，还要强装镇定。

　　林竹君看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远处的海洋一片漆黑。
　　路子扬听见自己叫他何翊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没有否认。

　　她走下车，走到路子扬身边，后者看了她一眼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平和地问：“来了？”

　　他头疼到严重的时候，会有幻听和幻觉，何况有酒精的加持，他太肯定这是幻觉了，因为林竹君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她现在应该和何翊在一起。

　　林竹君问他：“你今天为什么假装自己是何翊？”

　　“我不要脸。”路子扬说：“我现在就去改名叫何翊好了。”

　　“你好好说话。”

　　“我就是不要脸，我很开心啊，我当时还在想要是我跟你走了，今晚咱俩睡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用这种恶心的下三滥的手段让你留在我身边了。”路子扬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段话。

　　林竹君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疼痛让路子扬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真的，下一秒女人抓住他的衣领凑近了问他：“别说这种只能让自己爽的话，好好说！”

　　因为太近了，路子扬都能看得清林竹君脸上的小痣，还有一根一根分明的睫毛，他瞳孔颤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我是假的好了吧，快点说啊！“林竹君有些恼怒，瞪着他。

　　路子扬又一次沉默了，他看着林竹君，忽然眼睛变红，泪水从眼眶流出，那么几秒钟的事情，他看着林竹君，模样好像是在教堂忏悔，无比虔诚。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不想让你因为知道是我而扫兴，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抓着一个肮脏的低劣的人的手，不想让你对着一个根本不配的人撒娇。

　　所以他骗林竹君，也骗自己，如果他是何翊，没有伤害过林竹君，他也能得到那些东西，爱和娇嗔，而不是冷冰冰的话语和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那高高在上的万般维护的自尊心，他那为了掩饰自己自卑而提起来的自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摔个稀巴烂。就在林竹君脚边，他浑身赤裸又肮脏，和很多女人睡过的身体就像是被撒旦控制的东西，无法再和洁白的天使并肩。
　　曾经一遍又一遍伤害过林竹君的肮脏的思想，从镜头后看林竹君都会觉得抱歉，他的脑子里和身体都有本能的反应，但思想却一遍一遍叫着冷静。
　　所以他再爱，有多爱，都只能这样，有几分钟，不是他而是何翊，他也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