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他哭什么? ...
-
兴许是昨夜看了一宿的文书,白日里又赴了宴平侯所谓的茶馆要事相商宴:实际上就是去讨论他家府邸新修书房的书案是用榆木还是桦木这种无聊的问题。
早知道他便不去了。
江松陵本来就没兴趣听,在回来的马车上就疲倦得有些睁不开眼,回了府后便睡下了,一觉到天亮。
晨曦的朝光从半敞着的窗子照了进来,江松陵蹙眉缓缓睁开眸子定了定神,视线迷蒙他才发觉眼角泛疼得厉害,诧异着摸了一把头下的软枕,上面竟满是潮湿。
他似乎哭了一宿,因为昨夜那奇怪的梦。
说起来似乎也不是在多么奇怪的地方,他是判官,偶尔也被命为监斩官,监察刑场看着罪人被行刑这种事简直是司空见惯,他一贯奉命行事,不该管的不管,不该问的也从不过问。
他判案之时,尚且听人诉冤诉苦,斟酌行事。
但一旦上了刑场,是非对错早就已成定局,没有了追究的必要。
但昨夜他梦到身在京乡刑场时斩监候时,竟一度望着那将要被斩之人眼眶氤氲。
漫天阴云,乌云翻滚。
俯卧刑台在地的人是个女子,她扬着头,挣扎着似乎在怒骂着什么。
那人的脸是模糊的,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看到梦里的自己似乎认出了她是谁,猩红着眼,嗓子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来。
握紧了拳头在纠结着。
最后还是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她血溅高台。
像是要救她,终却又放弃了,泪水横流,悲伤难抑。
后悔万分,那种感觉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心上,痛不致死,却让他生不如死。
这梦境实在是逼真,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番,醒来都让他觉得恍然若失,心绪沉闷。
而且就算是在梦里,他又为什么会为一个女人泣涕不止?
江松陵有些不悦。
以至于在上朝时,他都一直冷沉着一张脸,连宴平侯悄悄喊他,他都置若罔闻。周身的官员们也鲜少见着江判官这副别人欠了他钱一样的表情,纷纷把要问的事压在了心里。
算了算了,明天再说也行。
谁知道,第二天江松陵又做了这同样的梦,上朝时依旧神情恍惚,别的官员的事还能等,可李官员却憋不住了,叫他他也不应,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判官,这分拨灾款被贪污一事......"
转过身不动神色地将官员的手拂开,他虽性子孤傲些可礼貌还是有的:“判案书我已经递呈给陛下了,不到三日应该就有结果,到时候我会通知李官员的。”
被嫌弃了的李官员点头如捣蒜:“哦哦...好....已经呈上去了啊。”
而后愕然,昨天刚立了案子,他一晚上就写出判书交上去了?
这人什么速度啊?
这李官员刚上任不久,显然不知道江松陵的效率,但一旁的和江松陵共事已久的朝官们却早已习以为常。
江松陵嘛,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好不好。
年迈的石太守眼尖注意到了江松陵眼下的乌青,捋着胡须好声劝阻:
“江判官官事繁忙也得注意身体啊,年纪轻轻的总是熬夜,身子垮了可怎么办?不过我家韫玉那小子,要是有你这样一半勤勉,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多谢石太守关怀,太守谬赞了,韫玉他还年少在书院又常获甲等,再过几年自然也会稳重老成些的,您大可不必操劳过度,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说是么?”江松陵俯身一拱手,客气回道。
“年少?他都十七了,江判官十七岁的时候都考上状元,入仕途了。他到如今还在书院里滚爬着混日子,获的那些甲等没有一个是文书,全是武学科目,净给老夫丢脸。”
哼哼两声,石太守脑子里就浮现出了石韫玉那张冒着傻气的脸,一点出息也没有,真给他们石家丢人。
“先走了,老夫这就回去揍他去。”越想越生气,石太守干脆甩袖而别。
见石牢太守走了,宴平侯也趁机冒了出来。
“松陵,前天那个疯女人到底怎么样了?她当时收了小爷的钱没走也就罢了,还托小爷的侍卫回来侮辱我!当时我就下来要找她算账,可没想到百姓们都说她被你带走了,是真的么?”
江松陵这才想起来自家地牢里还关着两个人。
梦境里看不清的脸突然和那天坐在他马车里的疯女人有几分重叠,江松陵揉了揉跳动不止的太阳穴,转身而去。
“在我府里,明日你再来算账吧,我今日有事。”
这疯女人出现的莫名其妙,还有那个解释不清的梦,他得回去弄清楚。
“能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判案书你不都写完了吗?真是的,对别人至少还儒雅些,对我就总是爱答不理,小爷我当你朋友我真上辈子欠你的!”宴平侯气急着对他的背影吆喝起来。
昨天他就想问了,但在朝上江松陵也不理他,下了朝陛下又把他留下了一整天,急死他了,今天好不容易说上几句江松陵又搪塞打发他,他不要面子的?
于是,众官员就见着已经走远的江松陵身形一僵,当即回头生涩地上扬起了嘴角,一笑莞尔:“下次请你喝酒,总行了吧。”
他这一笑,身后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都黯淡了几分。
怪不得长公主殿下都会对他一见倾心。
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叫一睹惊鸿,刚来的李官员算是明白了。
“那我要喝你藏的清颜娇!”宴平侯愣住回答,眨了几下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抱着胳膊往回走,碎碎念着,“这人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卖个笑脸小爷就原谅他了吗?真是可笑。”
“江判官确实有些过分了些,主子上次还帮他了,他竟然连声谢也不说。”侍卫应和着宴平侯,内心却还在肉疼的滴血,上次帮江松陵赶那女人钱,可是都从他的俸禄扣了。
谁知自家主子下一秒就自打了脸。
“不过小爷大人有大量,这次就勉强原谅他吧。”
侍卫:“......”我再信你的话我就辞职。
——
在江府暗牢里关了一天一夜,春心抱臂蜷缩在一牢房内墙角神情有些恍惚。
这里太恐怖了。
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只有几支微弱的烛光,不断滴水的牢顶,耳边传来窸窸窣窣似是老鼠蹿过脚边的声音,以及......那个抓老鼠抓得正起劲的柳十六。
“这只真肥!肯定偷吃了不少好东西。”柳十六借着几点微光,用牢内的破碗一把扣住了春心脚边上的老鼠,轻轻抬起放它跑出几步,再精准地又是一扣,乐此不疲。
春心瞳孔微张下意识觉得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虽然她们几顿没吃饭了,也不能吃这老鼠肉吧!?
不过柳十六显然没有准备要吃的意思,从衣服上撕下了一缕布条,栓在了老鼠脖子上,当放狗着玩。
她没想伤害这个老鼠,只是她太无聊了,那护卫轻竹把她们俩关在这里便走了,任凭她怎么喊着要与江松陵有要事要说,他都不带回头的。
按理来说不都应该来追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吗,这群人怎么连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远处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一束光照了进来。
有人来了。
柳十六从牢门缝隙偏过头向光亮处望去。
在这昏暗的地方待的太久,她一时觉得有些刺眼,忍不住微眯起来。
江松陵换了件鸦青色外袍,领口袖边用银丝镶绣松枝纹滚边,后背还自带圣光,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谛仙,连发丝都被照耀下散发着光芒。
但走近了就不是了。
因为他手里还把玩着一把匕首,刀刃极薄,看样子极其锋利。
柳十六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赶紧低声嘱咐春心。
“记得我们要隐藏身份,一定要坚定不移,宁死不屈,只要我们能顺利抱上这个江判官的大腿,肯定暂时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
春心急忙点头,虽然疑惑她们不是本来就没有性命之忧么,但公主既然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她都听公主的。
“本官不想脏了手,一盏茶的时间,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进来之人拂袖而坐,手中的匕首不断在指尖翻飞起来,像一只灵巧的蝶。
一旁的轻竹端了支大蜡烛摆在桌上,柳十六才看清坐在桌边的江松陵单挑着眉,神情不耐。
这可看起来不像是不想脏手的表情。
而且他既然要杀人,能真的不脏手吗?
“本官现在隔着你六尺,勾勾手指也能将你打成筛子。”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语,江松陵扬起下巴提醒道,他这个人一贯喜欢让人死得清楚明白。
况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女人,也配他亲自动手?
随后勾了勾手指,身旁的轻竹便紧连称在。
柳十六怔忪一愣,他怎么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她说话了吗,没有说啊。
“嗖。”的一声。
待柳十六感受到侧脸被什么东西擦过,鲜血顺着脸颊滴下时,身后的银针早已刻入牢房的墙壁,入木三分。
这不过还是轻竹为了吓唬她,故意射\偏的。
柳十六未动声色,春心却吓得脸色惨白,她死倒是不要紧,可柳十六可是公主,她答应过娘娘要保护好公主的,俯身就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判官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公....啊不,小姐吧,要杀就杀我,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和小姐无关。”
虽然她不知道公主是有什么计划,但是她绝对不能让公主有事。
“一盏茶的时间已经过了。”面前的男子完全不为所动,冷冷开口:“轻竹。”
轻竹随声而动,满手的银针已经蓄势待发。
“等等,我确实有话要对判官大人说,但是只能对江判官一个人说,还请您让轻竹带我的侍女和其它守卫先出去吧。”这江松陵的脾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
“我凭什么听你的?轻......”竹。
话音未落,柳十六就信誓旦旦的接了上去:“因为涉及判官大人的身份,我想判官大人也不想过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吧。”
她在赌,赌江松陵一定会想听她把话说完。
这一刻的等待变得格外安静,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老鼠却不合时宜的乱叫起来。
吱吱,吱吱......
吵得江松陵本就压抑的愤怒全都染上了眉眼,他似笑非笑着,原本清冷疏离的气息变得恨戾。
“按照她说的话做。”抬目吩咐道。
轻竹领命行事,扬手一挥,那可怜的老鼠也随之一命呜呼。
他果然是隐藏了身份的。
柳十六目光停在了老鼠身上,额头瞬间生出了薄薄细汗,看来虽然离谱,那婆婆的消息确实是真的。
这下她就好办多了。
不料江松陵根本未等轻竹将春心带出,便一个箭步向前,将匕首抵在了柳十六颈前。
“知道我身份,你当又如何,威胁我?你觉得你配么?”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满是杀意的寒芒让人忍不住惊骇,柳十六看着他唇角勾起的那一丝弧度,忍不住瞪圆了杏眸。
她现在要是承认要威胁他,肯定会被他直接抹了脖子,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不......我不是来威胁您的,我是来投奔您的!判官大人!”
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柳十六止不住浑身打起了颤。
投奔?江松陵的眼里果然泛起了一丝疑惑。
闭紧双眼,孤注一掷,嚎着嗓子虔诚呐喊道:
“小女子愿为江判官马首是瞻,肝脑涂地,保守秘密不辱使命!”
结果因为喊的太用力,还不小心自己把脖子撞在匕首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席卷而来,她还以为她要死了。
直到一滴温热落在了她的脸颊。
柳十六小心翼翼的抬眸,就睹见眼前之人手握匕首的姿势未动,神情凝滞。
浓密而修长的睫羽上还挂着一滴未落的泪珠。
柳十六诧愕了,他有病吧,是他要杀她的啊,他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