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紫烬璃烟》燕宁飞

37、【十五】是昔流芳

　　云天河傻傻地问：“爹，那后来呢？你找到了吗？”
　　云天青笑骂：“没找到哪来的你啊？”我又不是冥婚鬼娶！
　　天河似懂非懂：“哦……”
　　天青续道：“差不多把整个黄山都找遍了，我终于寻得‘阳’的那一半，给夙玉服下，她的身体果然好转，我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没多久就成了亲，定居在黄山青鸾峰上……”他嘴角显露温柔笑意，想是忆起了生命中唯一算得上幸福的时光，哪怕这幸福未必圆满，也不枉此生。
　　可惜那笑容很快便落下：“可是……后来还是不行，夙玉的身体时好时坏，生下你之后，不久便过世了，但奇怪的是，我们一直担心你会先天体寒，你却十分健康……”这是什么原因，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总之，老天爷难得睁只眼闭只眼，我也就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细节了。
　　云天青叹道：“我因为曾替夙玉运功驱寒，也被冰寒之气反噬，过不了几年便这样归位了，唉～”耸耸肩，神情有几分落寞，为不能亲眼目睹儿子的成长壮大而感到遗憾。他转念一想，若自己一直陪着天河的话，恐怕之后的事情统统不会发生，野小子这辈子估计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野猪专业户，跟山下放羊的村姑成亲，生个娃再继续猎山猪了吧……
　　云天青兀自乐呵呵地脑补片刻之后，回到现实，双手一摊，神情潇洒地说：“这就是全部的事了。有些事说严重也很严重，说不严重也很不严重，就看你怎么想了。”
　　天河呆呆地接道：“嗯……”等我先把这么多事消化了之后，再研究一下我要怎么想吧……

　　云天青也不多解释，随即转移话题：“天河，你如今身体可有不适？会不会怕冷？”
　　云天河的浆糊式思考被成功中止，眼神恢复清明，笑道：“孩儿一切都好，并不会像爹和娘那样……”
　　天青这才一块大石头落回肚里，不由高兴起来：“这就太好了，就算你小时候看来没什么，我也还是放心不下。”
　　韩菱纱生怕接下来这对父子就要闲话家常，撇开重要谜团不谈。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刺激得她勇气倍增，大胆问道：“前辈，您说、您说天河的娘爱慕着玄霄，那她……”
　　天青上下打量这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微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夙玉她深心里究竟爱着谁、亦或怨着谁，怕是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顿一下，还是苦笑，自嘲般地说：“其实，我想我也许是知道的，只是我懒得费那个心去确认……至少，在她刚入师门时，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玄霄师兄……”神情微微苦涩，却又掺杂着几分甜蜜，嘴角上扬，似是忆起了曾有的好时光。
　　云天青陷入了一生中刻骨铭心的回忆，缓缓道：“那一天在剑舞坪，当我和师兄第一次见到夙玉……她那时的模样，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就好像后山的凤凰花一样美，虽然神色冷冷淡淡，眼里却透着明澈聪慧……”他一个人痴痴地说着，全然不顾眼前三人复杂的表情。
　　云天河想，娘……
　　韩菱纱想，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慕容紫英想，这……真像我第一次见到梦璃时的感觉……
　　云天青平静地说：“虽然我和夙玉都是不信天命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是不可更改了……”

　　天河这个愣头青，此刻心中却突然涌上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几乎将他淹没，可见血缘一说，并非毫无根据，他似乎感受到了和天青同样的深切悲哀，低声唤道：“爹……”
　　天青强抑心中悲痛，续道：“夙玉的性情外柔内刚，兼之以望舒剑修炼，身染阴寒，性情中更是有着相当绝决的一面。当初师兄与她决裂，令她十分伤心，日后嫁我，至死都不再提‘玄霄’二字。”
　　菱纱心中一动，同为女人，她似乎有所体会，但越是刻意想忘，不是只会记得越清楚吗？不论是爱是恨，都会牢牢扎根心中，如同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天青没等她开口谈感想就说：“可我知道，夙玉一直没有忘记那个人……”
　　菱纱露出“果然”的表情。
　　天青慢慢地说：“她临死前的几天，被冰寒侵体，心魔深种，已经六亲不认，却忽尔清醒了一瞬，只求我一件事，便是把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我知道，灵光藻玉这世上只有两块，是打开琼华派禁地大门的秘钥，她与师兄于禁地修炼双剑时各持一块，对她来说，有着不凡的意义……”那是她和师兄之间，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有形的牵绊之物。
　　天河惊道：“那，孩儿把那块玉带出墓室，不是会让娘很伤心？”然后墓室还塌了……
　　天青苦笑一下：“无妨，夙玉她已转世去了，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此世之痛，终得解脱。
　　天河不解：“为什么？娘不像你一样，等着玄霄呢？”娘不是……至死都在思念他吗？
　　天青顿了顿，叹道：“夙玉曾告诉我，她这一世活得太累，耗了太多心力，若是死了，一定会很快投胎，让一切重新开始，把这一世的喜怒哀乐通通忘记。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早就已经入了轮回……”
　　天河大感伤心，看来自己是永远不能见到娘亲是怎生模样了。

　　天青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的忍不住渴望自己能有□□，能去拍拍他的肩，好言相劝。而如今，父子二人近在咫尺，却是阴阳永隔。他压下满心哀恸，笑道：“你不必担心，夙玉她——”
　　慕容紫英却再也按耐不住，出声打断亲子谈心，问道：“云前辈……你刚才所说，曾经救下一个年幼的妖，指的可是柳梦璃？”
　　云天青一愣，旋即大力点头：“不错，你们……竟也认识璃儿？”缘分啊缘分，老天爷的安排，可真是妙不可言呐。
　　紫英心中的担忧成为事实，受到的打击丝毫不亚于天河，他惊得后退一步，声音都大得失了控：“她是妖！？但是为何她……”
　　天青大笑：“哈，你这小子，真是无聊得很，一看就知道是琼华派教出来的！什么人啊妖啊，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
　　紫英呐呐道：“前辈……”这事儿不需要分清楚吗？难道从今往后得人与妖和平共处，天下大同？
　　天青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摇头笑道：“你看看这鬼界，一旦阳寿尽了，都是鬼魂，不分人与妖，说不定你今世是人，来世便要做妖，那你一直坚持的东西岂不可笑？！”这么简单的道理，唉，为毛只有我这样的少数派想得通透。（那是因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慕容紫英大受震撼，大脑当场当机，只喃喃重复：“今世是人，来世做妖……”糟了，我怎么突然觉得，云前辈的指示实在是……太正确了！正确得令人想一头撞死啊！
　　云天青看他现在和儿子不相上下的失魂落魄样子，忍不住想伸手去拍拍他的额头，便故意板着脸教训道：“小子，你自己慢慢想去吧，最好想得通透点！”说完自己又是大笑几声，自嘲道，“我云天青现在也学会倚老卖老啦！不过你小子长得倒是真像一位故人，又进了琼华……啧啧，该不会就是他的种吧？”
　　紫英无语地看着天青，心想，前辈在说啥玩意呢？
　　——唉唉……想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新的世界观又是另一个艰难的过程了。
　　菱纱也在暗想八字真言：今世是人，来世做妖……
　　她望望脸色苍白的紫英，心中叹道：“他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多年以来在琼华派所知道的观念，居然……居然有一天变的什么都不是了……”年纪轻轻心中就落下这么大的阴影，以后他更该往苦大仇深那方向发展了。
　　菱纱不知道的是，其实紫英通过之前与梦璃的数次谈话交锋，内心早起波澜，云叔的这番话等于引爆了他体内积蓄的所有疑惑与动摇，待到他真个想通透了，整个人都会发生质变，在曲折中上升，这是一种发展的变化……

　　天青复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己儿子身上，好奇地问：“天河，告诉爹，你又是如何认识璃儿的？”
　　云天河略略理一下思路，终于可以训练自己的表达能力了，答道：“孩儿是在寿阳认识她的，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琼华派，可是……妖界来时，她却跳进了那个入口，失踪了……”
　　天青想了想，寿阳，对，自己就是在寿阳托孤的，真是机缘巧合，居然能让天河这小子撞见。
　　天青见儿子一脸担心紧张的样子，便安慰道：“妖比人早慧，或许她已经找回记忆了……”正说着，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大为紧张，音量陡然提高，“不对！！没有双剑网缚，璃儿怎有机会回妖界？！就算望舒剑重回琼华派，剑未苏醒，他们根本用不了啊！”
　　云天河只道大事不好，却不能理解云天青在说啥，只能以疑问句口气喊一声：“爹？”
　　云天青却一个人在那里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除非有个人，与夙玉一般……”他锐利的目光扫到韩菱纱身上，看得菱纱毛骨悚然。
　　天青向她走过来，急道：“姑娘，你——！！”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鬼界—奈何桥

　　云天青被强制拖回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大叫：“你就是新的宿主主主主主——”
　　蓦地眼前一黑，心中大凛，晚了！
　　等到自己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抬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新的宿主？你是说望舒剑？不会是天河吧？你不是说他没有被寒气侵体么？”清脆的声音连珠炮一般发问。
　　天青一手捂脸，一手按住前方那张脸：“一个一个问，太多了我答不过来。”这时他脸上的神情，倒和云天河苦恼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
　　脸的主人——某少女格格笑了：“瞧你那样子，终于也有你怕的事了？望舒剑的新宿主不会就是天河吧？”其实她那么多问句，问的就是这一件事。
　　天青笑骂：“怎么可能！天河他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好像……是我未来儿媳妇中招了，该死，怎么偏偏这么巧。”
　　少女的八卦之魂也燃烧了：“真的是你儿媳妇？长什么样？”
　　天青道：“我猜的，总不可能是琼华派那个冰块脸的老婆，长得么，也配得上我儿子——话说，为什么你最关心的会是这个？”头上挂下三道黑线。
　　少女立马站直了身子，表情跟着严肃起来：“那你怎么能肯定她就是望舒的新宿主呢？”
　　天青一甩头发：“猜的。”
　　少女赞道：“看来你对自己的第七感相当自信。”
　　天青道：“八成是那样，我看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色一点都不好，就跟夙玉那时候一个样……”
　　少女原先笑嘻嘻的神情突然没了。

　　天青见了，瞪眼道：“不是吧你？你不会到现在都还在吃她的醋吧？怎么每次我一说到她你就这种表情……”
　　少女白他一眼，摇头道：“我没想到你们后来会变成那样……”
　　天青笑了，傻丫头。他淡淡道：“说了几万遍了，不是你的错。当时若不是你救了我们，我们肯定会变得比那样还那样。”
　　少女苦笑。片刻后道：“看来琼华派是不会死心了。”
　　天青点头：“是啊，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新宿主了，真是要命。”
　　少女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天河不会有事的。”
　　天青一愣：“你怎么知道？”这话包含两层意思，第一、你怎么知道他没事？第二、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少女笑道：“他今年才多大？18吧？这么小都已经闯到鬼界来了，不是比你还要厉害得多吗？何况……何况玄霄师兄这次出山，定然会比往昔修为还要精深，有他助阵，又有双剑网缚之力，至少……琼华派应该不会有太大损伤……”
　　天青听了，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容：“可是新宿主小姑娘修为甚浅，准定支撑不住望舒的消耗，若是她香消玉殒了，我儿子岂不是要哭死？”
　　少女说：“……你当年其实是哭死的吧？”
　　天青白她一眼：“我可不像你们女儿家，能装得下那么多眼泪，想流就流，源源不断。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老子是冷死的！”
　　少女却刮鼻子笑话他：“你当我做了鬼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每次在水镜里看到你，十有八九你都在流眼泪，然后就不停地咳嗽，咳出来好多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产了——”
　　天青没好气地打断她：“然后你就在这里笑话我是不是？”
　　少女不答，只是一味地笑。
　　（如果鬼魂也能有眼泪的话，那么这奈何桥下的忘川水，得有一半是我哭出来的。）

　　天青忽然想起了梦璃，再一次大惊失色：“还有璃儿！她已经恢复记忆，回了妖界。那么这一战，她岂不是也要上场？”
　　少女无法，只得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安慰天青：“你就别操心了，再怎么担心，我们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求他们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了。再说璃儿十九年前奄奄一息之时为你所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望舒宿体……你要相信，我们这些老人家搞不定的事，年轻人未必搞不定啊！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天青被她说得一乐：“听你一说，好像你已经很老似的。”上下打量少女，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我怎么觉得，你还跟十八年前一样水灵呢？”
　　明知他只是开玩笑，少女心里却还是开心得一如生前。她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天青，笑道：“因为我死得早呀！鬼界一向都是谁来得早谁长得好，再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样子都可以当我爹了～”
　　天青大笑。少女也跟着笑，眸子里尽是天青的影子在摇。在她心中，他一如往昔，从未改变，永远那么漂亮轻佻的样子，笑看沧桑的神情，永远是她爱极的那个他。

　　天青笑完，却是定定地望向少女，眼中透着微微的悲悯和深深的歉疚，半晌，他微笑，柔声道：“小鱼，我这一介老鬼，你实在不用委屈自己来陪我，不如早入轮回。你心地这般好，下一世，一定会有大好人生等着你。”
　　名为小鱼的少女一愣，几秒后却慢慢收敛了笑容，果断摇头：“我不要。”
　　——没有你的世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轮回转生什么的，都比不得留在这里，天天看到你一点一点多起来的笑意。
　　天青也愣住了，继而微微叹息。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之前自己明里暗里说了多少回，这丫头只是一味装傻。逼急了，就会像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天青神色渐渐温柔：“傻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你应该明白吧，就算救我一百次，就算等我一千年，我的心也不是你的。

　　小鱼轻笑，低头看忘川水滔滔。轻声道：“世间诸事，皆是自苦。轮回百年，尝遍百苦。而我如今求仁得仁，大好人生，莫过于此。”
　　天青在一旁听得怔住，突然觉得傻丫头真乃我人生知己。小鱼对我，我对夙玉，夙玉对师兄，都一样是放不下的执念，堪不破的痴缠。
　　此去经年人独悲，只道此生应不悔。
　　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嘲笑她：“一派胡言，你在背哪里看到的四字经？”
　　小鱼回头看他，促狭地眨眨眼，笑眯眯地仍旧蹦出四个字：“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