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死后普天同庆》玄木冬荣

6、守灵（壹）

　　诚如燕枉然所言，进入守灵塔的祭拜过程确实颇为繁琐。进入者需先沐浴焚香，颂唱经文三日，然后逐一祭拜玄一宗开派祖师以及历代掌门，最后才能开启守灵塔的大门。完成这一整套过程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燕渺心想：这么繁琐，难怪舒氏其他弟子不愿前来，只有舒倦这个老实人主动请缨。

　　守灵塔大门开启的当日，全体玄一宗弟子聚于门前广场，守灵塔内阴灵盈盛，他们需随时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燕渺藏在舒倦的衣袖之内，听着旁边玄一宗新进弟子的交谈。

　　“听说长梧真人此次是来查看燕渺魂灯的。”

　　“就是那个作恶多端的燕渺？”

　　“世上还能有几个燕渺？”

　　“听说当初燕渺在玄一宗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斩妖除恶、驱魔镇邪不在话下，在众多道盟弟子之中风光无限。”

　　“那她后来为何会被玄一宗驱逐出派，又为何会被道盟集体围剿？”

　　“听说如今行尸盛行便是因她之故，只可惜她不修正道走了歪路。”

　　“何止是因为行尸之事，据闻她当时弑杀舒氏家主舒沉渊，遭舒氏一门追杀，后投靠小六界，与魔道妖人为伍。”

　　“舒氏家主舒沉渊？那岂不就是……”说话之人瞥了一眼站在守灵塔大门前的白色身影。

　　“对，就是长梧真人的父亲。”

　　“难怪在道盟围剿之时长梧真人会将其一剑刺死，原来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名弟子顿悟道。

　　人群之中，有一男子静静站着。男子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长袍上的宽大兜帽罩在他头上，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遮住，兜帽好像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旁边人的谈话丝毫没有进入他的耳朵。

　　有新入门的弟子发现了他，指着他，好奇地问一旁年长一些的同伴：“师兄，那人是谁？”

　　他的同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答道：“那是看管守灵塔的守灵人。”

　　“守灵人？那他一定很厉害吧。”

　　同伴摇了摇头，说道：“此人已经于多年前自封灵力。”自封灵力意味着修为从此停滞不前，再无修成正果的可能。

　　燕渺从舒倦的袖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看向他们所谈论的守灵人，尽管只能看见那人的一小半脸孔，燕渺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谢瞻。

　　忽然，舒倦的衣袖轻轻晃动起来，他迈步走进了守灵塔。

　　守灵塔一共三层，从下往上，第一层摆放普通弟子的魂灯，第二层摆放亲传弟子的魂灯，第三层则摆放门派长老及掌门的魂灯。守灵人每十年巡视一次，清理已经熄灭的魂灯。

　　燕渺虽然在玄一宗待了二十几年，却也是第一次进入守灵塔，甫一进塔就遇到了一个熟人，不，准确来说是一个熟鬼。燕渺的魂灯摆放在守灵塔第二层，就在舒倦踏上前往第二层的楼梯时，燕渺看到一抹幽魂在台阶上飘来飘去，定睛一看，竟然是燕清时。

　　燕清时显然也看到了她，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转化为喜悦，风一般快速飘到燕渺旁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然后迸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

　　燕渺见到他的欣喜瞬间被他充满嘲讽的笑声给冲散了，斜眼看着他道：“你笑个鬼。”

　　燕清时笑意未减，道：“对啊，就是在笑你这个鬼啊。”

　　燕渺：“……”

　　燕清时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放肆的笑容，看了看她到自己脚脖子的身高，“本以为我生前断了一条手臂已经够惨了，你怎么比我还要惨？你这要是投胎的话岂不是下辈子就变成侏儒了？”

　　燕渺踹了他一脚，不悦道：“滚。”

　　别说燕渺现在根本踹不到自己，即便是以前隔三差五的与燕渺互踹，燕清时也仍是嬉皮笑脸。

　　燕渺这时才注意到一个问题，她与燕清时说了这么久的话，进入守灵塔的那些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毫无反应。

　　燕渺讶异地问：“他们听不到我们说话吗？”

　　燕清时更加讶异地反问她：“他们为什么要听到我们说话？我们现在可是鬼魂啊，他们自然听不到。”

　　燕渺心道：莫非她与人交流时声音能被听到，而她与鬼魂交流时，生者无法听到她的声音？

　　燕渺看向燕清时，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清时伸了个懒腰，道：“等你呀。”

　　燕渺诧异，“等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我总有一种感觉，只要这魂灯不灭，终有一天你还会回到玄一宗。不过……”燕清时又瞟了她好几眼，继续道：“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是这副模样回来，死了也就算了，还变成了一个小矮子。”

　　燕渺自动忽略了他语气中的戏谑，问道：“你等我干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一句话。”燕清时语气轻松地说道。

　　“什么话？”燕渺问。

　　“这些年你受苦了。”

　　燕渺先是一愣，然后状似无所谓地笑了笑，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就释然了，我现下更关心的是我的魂灯是否还燃着。”

　　燕清时道：“放心吧，已经灭了。”

　　“灭了？不是说魂飞魄散之后才会灭吗？”燕渺疑惑道。

　　燕清时耸了耸肩，道：“不是它自己灭的，而是昨天夜里有人过来熄灭的。”

　　“有人熄灭？谁？”燕渺更加疑惑了。

　　燕清时摇摇头，道：“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实在认不出来是什么人，不过看其轻功，修为不浅。”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守灵塔第二层。一盏盏燃烧着的魂灯犹如漫天星辰，星星点点，随着塔里时有时无的微风摇曳闪烁，有一部分魂灯已经熄灭。

　　燕渺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魂灯，上用朱砂写着“燕渺”二字，字体潦草，龙飞凤舞，正是当年入门之时她亲笔书写的。

　　燕渺出生在凌霄八十一峰山脚下的燕家庄。当地村民对玄一宗很是敬仰，燕渺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听说凌霄八十一峰的顶上有活神仙，三岁时她便立志一定要登上凌霄八十一峰的峰顶去看看。燕渺拜入玄一宗门下之时才刚刚五岁，别人家这么大的娃娃尚且趴在地上玩泥巴，燕渺却已学会了基础的入门功法。

　　玄一宗举行入门测试的那一天，燕渺独自一人来到玄一宗，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入门测试，在一众少年当中，她这个黄发垂髫的小娃娃格外引人注目。彼时，她心气颇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穿进了一本书里，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炮灰反派，一心以为自己日后定能叱咤风云。

　　举行入门仪式的那天，长老给新入门的弟子每人发了一盏魂灯，要求他们在灯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注入灯油，点燃灯芯，便算完成了入门仪式。

　　长老的话还没说完，燕渺便拿起桌案上的毛笔，沾取朱砂后执笔挥毫，洋洋洒洒地写下“燕渺”二字，丝毫不像一个孩子的笔法，少年意气，尽显无遗。

　　当燕渺正在回忆往事之时，大家已经在众多魂灯之中找到了属于燕渺的那一盏，灯芯已经熄灭，就连灯盏里面的灯油都所剩无几。

　　燕枉然同舒倦说道：“长梧真人，燕渺魂灯已灭。”

　　舒倦面上神情未变，只微微一颔首，垂在脑后的白纱随着他的动作偏向一侧。

　　见燕渺魂灯已灭，几乎所有随行的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道盟倾力围剿之人，若在那样的天罗地网之下，还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逃出生天，那未免太过恐怖。

　　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众人安安心心地离开守灵塔。

　　快要走出守灵塔时，燕渺朝后看了一眼，望见一直跟在人群后面的谢瞻。燕渺想，她大概猜到燕清时口中替她熄灭魂灯的那个黑衣人是谁了，如今玄一宗上下满门，除了谢瞻，还有谁会替她隐瞒神魂未灭的事？

　　走到门外，燕枉然将确认的结果禀报给玄一宗掌门以及诸位长老。

　　年逾古稀的玄一宗掌门燕无浊听到这个消息后，眼神微微颤动了一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却落入了燕渺的眼中。

　　燕渺依稀记得，幼年时自己每每在修行上略有小成便跑到掌门身边，喊着：“师父，你看我这套剑法练得可熟练？”“师父，你看我这套真气运行得可正确？”“师父，你看我这剑阵可有气势？”掌门往往会满面笑容地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说：“修行之人，戒骄戒躁。”

　　燕渺忽然觉得，或许玄一宗并不像她所认为的那样绝情，至少当初燕无浊确实对她这个徒弟疼爱有加。

　　离开守灵塔的时候，燕渺远远地又回头望了一眼木然立在门边的谢瞻，像一具冰冷的黑色石雕。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初玄一宗意气风发的三人，何故落得如此下场，二死一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