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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守一(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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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授课的舒倦再次从守一林中穿过,返回他居住的青竹峰。正当他走在林中时,耳畔的鸟啼虫鸣声中忽然混入了一股奇怪的声音:“吧唧吧唧……”像极了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舒倦目不能视,可是燕渺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捧着一个野果津津有味地啃着,男孩死灰的面色和尖利的指甲都昭示着这是一具行尸。
燕渺觉得新奇,吃水果吃得这么开心的行尸,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兴许是舒倦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男孩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似是被吓到了一般,果子也不啃了,小小的身体迅速窜入旁边的灌木丛中,消失在密林之间。
舒倦听到了声音,却似乎没有一点想要一探究竟的意思,大概以为是林中的某个动物吧。
回到青竹峰落梅院,有一人站在院门前,一身黑衣,头颅微微垂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舒倦走到他面前,拱手道:“苏兄。”
苏无期这才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嗯。”
舒倦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问道:“苏兄可要进去坐坐?”
苏无期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跟在舒倦身后往院内走去。
走到屋内,舒倦给苏无期倒了一杯茶水,然后不知从哪儿摸出针线和几块白底金纹的布料,坐在桌边开始做起了针线活儿。
苏无期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茶水,面无表情地看着舒倦做针线活儿。
燕渺在一旁看着,突然冒出一种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半晌,率先开口的是苏无期,他说:“这边,针脚,密一些。”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燕渺正在无聊地飘来飘去,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地面。
燕渺想起,很久之前她也看见陈氏少主陈灵均做过针线活儿。
那时候陈灵均在做一只穿红裙子的布偶娃娃,还问她好不好看。看着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针脚,燕渺很诚实地告诉他:“丑得很别致。”残忍的真相没有打击到陈灵均的热情,他带着一脸慈母的笑容继续缝布偶,一边缝一边告诉她,他上次回晋阳捡了个小娃娃,他不仅要给小娃娃缝布娃娃,还要给小娃娃缝衣服。燕渺只能祝福他:“恭喜你当爹了。”
燕渺看着眼前的舒倦和苏无期,莫非这一辈的道盟才俊们其实都有一颗慈母心?
舒倦闻言,用手摸了摸自己刚刚缝过的地方,点头道:“苏兄所言极是。”
苏无期道:“小时候,衣服,自己做。”
舒倦道:“苏兄真是多才多艺。”
苏无期道:“嗯。”
燕渺:……感觉自己好多余,幸好他们看不见我。
本以为谈话会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下去,好在苏无期及时转移了话题,他问道:“舒砚,腿,为什么?”
舒倦一愣,似乎未曾料到苏无期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燕渺也一愣,她一直以为舒砚的腿是先天残疾,原来竟然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舒倦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中土之乱发生之时,正值度厄城主大婚之喜,舒沉渊正带着舒门四子在度厄城做客。小六界的人攻入度厄城后,舒沉渊与舒磬、舒兼、舒倦等人去城内协助抗敌,舒砚尚且年幼,而且先天体弱,不宜出门,便被留在了城郊的客栈。后来,一群小六界的人攻进了城郊客栈,舒砚被废了双腿。
“客栈,无人,留守?”苏无期问。
“舒某后来才得知,其实客栈是道盟设下的诱饵。”舒倦道,“小六界攻进去的人一共有八十六人,无一生还。”
燕渺暗自心惊,年幼的舒砚被单独留在作为诱饵的客栈里?
苏无期眉心微微蹙起,静默良久后起身走了,一句话也未留下。
苏无期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着山顶上传来阵阵鼓声,舒倦在房间里点上了蜡烛。关于舒倦点蜡烛这件事,燕渺曾经问过舒倦。
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情了。正月十五的夜晚,燕渺哼着小调又去了落梅院,最近燕清时和谢瞻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剩下她孤家寡人,闲得发霉的她几乎天天往舒倦那儿跑。
这一日,她手里端着一碗从山下带回来的汤圆,一路上用法阵保温着,交到舒倦手上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燕渺在他屋里扫视了一圈,突然发现了一件事,疑惑地问道:“你又看不见,还每天晚上点蜡烛做什么?”
舒倦微微垂首,面对着那一碗汤圆,表情很是纠结。听到燕渺的问题后,他淡淡地答道:“近来养成的习惯。”
舒倦有很多奇怪的习惯,对于这新增的一个,燕渺也没有深究下去,很快便置之脑后,而是怂恿舒倦道:“今日是元宵节,是理应吃汤圆的日子。”
舒倦面露犹豫之色,“舒某正在辟谷。”
“你不饿吗?”燕渺问。
舒倦想了想,道:“饿。”
“那吃吧。”
舒倦挣扎片刻,最终道:“好。”
燕渺收回思绪,见窗外夜色渐深。她心想,最近怎么总爱回忆往事,莫非是变成鬼的缘故?
亥时时分,烛台上的蜡烛几乎燃尽,燕渺趴在窗台边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瞥见舒倦终于将针线收了起来。燕渺飘到桌边,看见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小小的道盟弟子服,虽然是迷你版,却有模有样,样式与正式的弟子服几乎毫无差别。
正当燕渺好奇舒倦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套迷你弟子服的时候,却见舒倦拿起了一旁的蜡烛,把刚做好的衣服烧了。
燕渺心里刚刚冒出一个问号,却发现自己手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与方才舒倦做出的那套衣服一模一样。
还有这种操作?燕渺惊讶得目瞪口呆。
“好看吗?”舒倦问道。
燕渺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合适,做工精美,她说不出违心的话,“好看。”
听到她的回答,舒倦唇畔挽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燕渺想到一句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捂脸,不能再想下去了,画风太诡异了。
“你可以穿上它吗?”
燕渺看到舒倦一脸期待地面朝自己,有些犹豫。当她把流霜剑折断在玄一宗山门之前,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重新穿上道盟的弟子服。
犹豫再三,燕渺把衣服穿在了身上。她现在是个灵体,穿衣服很是方便,往身上一披,衣服就服帖地套在了身上。
把衣服穿好的那一瞬,她看到舒倦面容上似乎流露出几分怀念与伤感,转瞬即逝,燕渺想,应该是她的错觉。
“喜欢吗?”她听见舒倦如是问道。
瞧见他手指上清晰可见的几个针孔,她实在说不出“不喜欢”之类的话来,便讷讷道:“嗯,徒孙甚是贤惠。”
舒倦入睡后,燕渺记挂着守一林里的那只小行尸,奈何自己受困于树枝之内,无法出去查看。她飘到窗户边,沐浴着月华,青崖山灵气充沛,她尝试着引气入体,竟然成功感受到入体的灵气在丹田之内聚集。燕渺心头一喜,她还能引气聚灵?是否意味着她可以以灵体之身继续修炼?
燕渺整夜引气入体,晨钟响起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到了早上,她顶着两个黑眼圈钻进树枝里补觉。恍恍惚惚间,她感觉树枝被人拿起,鼻间嗅到清冽的冷香,她心知是舒倦又把她塞进了袖子,懒得睁眼看,继续合眼而眠。
朦朦胧胧之中,燕渺忽然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气息。也许是变成灵体的缘故,她现在对活人和死尸的气息十分敏感,她感知到这股将死未死的气息,从舒倦袖子里飘了出来,向气息传来的方向望去。
守一林中,葱葱郁郁的绿叶缝隙间,燕渺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树下阴影之中,是昨天见过的那只小行尸。
小行尸面如死灰,指甲尖利,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色野果,与他死气沉沉的面孔不相符的是那双眼睛,一双充满好奇与怯懦的大眼睛,正盯着舒倦。
随着舒倦远去的步伐,小行尸渐渐淡出视野,燕渺却陷入了沉思。
与之前在舒氏后院看到的充满攻击性的女娃娃行尸不同,这只小行尸除了拥有行尸的外貌特征之外,其他都与活人无异,喜欢吃野果,有情感,会害怕,不会主动攻击人。燕渺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一个她不希望成为现实的猜想。
与之前的课一样,舒倦这节课也充满了现实主义色彩。
漫长的两个时辰结束,领略到社会毒打的道盟小辈弟子们一个个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如果不是道盟训诫严苛,估计此刻一个个都在哭爹喊娘了。
有人偷偷问舒氏弟子:“你们舒氏的长辈都这么人狠话不多吗?”
被问到的舒氏弟子觑了舒倦一眼,小声回答:“其实长梧师叔人很好的。”
其他人都露出一副“我们懂你,你肯定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说实话”的神情。
舒氏弟子:……我没有。
舒倦收剑入鞘,“今日就到这里吧。”
小辈弟子们兴高采烈地从地上爬起来,朝舒倦恭恭敬敬地拜别:“多谢长梧真人教诲。”
燕渺对守一林中的小行尸实在好奇,回去路过守一林的时候,她又从舒倦袖子里飘了出来,可惜这次没有看到那只小行尸。出了守一林,燕渺倒是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熟人看了舒倦一眼,好像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他正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却听到舒倦喊他:“苏兄。”
苏无期回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舒倦问道:“苏兄在此地做什么?”
苏无期言简意赅:“修行。”
天很快被聊死了。
燕渺飘在空中,感觉到阵阵尴尬。
但是,处于尴尬中心的两个人好像毫无察觉。
沉默了一会儿,苏无期率先开口了:“你如何,发现我?”以他的修为,潜行之时能够瞒过很多人的耳目,更何况舒倦还少了一感。
舒倦答道:“舒某可以靠灵力辨识。”
苏无期道:“所有人?”
舒倦很快理解了他奇怪的问句,回答道:“所有有灵力之人,舒某都可以通过灵力辨识。”
燕渺心道,这岂不是跟人形雷达差不多?别人的视野只有一百八十度,而舒倦可以达到三百六十度,真是关上一扇窗,打开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