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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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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回来的时候是中午,袁朗看见齐桓,放下手里的报纸,“齐主任终于回来了,今天是双喜临门呢。”
看到放在桌子上的报纸,头版醒目的红色大字:国民革命军克复桂北。齐桓不禁脱口而出:“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
他看着袁朗给他张罗水,翻箱倒柜的找食物,虽然在外面奔波了二十多天,但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疲惫。
“怎么样?学生的事。”袁朗终于坐回了椅子。
“很好,学业优秀的农家子弟,从来都有很多。可是,…。”齐桓说不下去了,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事情的关键,“袁朗,我们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兼济世事,”袁朗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是他的习惯。“齐桓,这所学校,什么时候建立的你知道,从那时起战乱和流血从来没有停止,可陆家依然散尽家财继续着,到现在,连人都散尽。在那个年代办一个女子师范班,是一件更理想化的事情。我想我明白他们的想法,即使他们的学生日后只能做一个家庭妇女,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那么她的后代,会在她的肩膀上看得更远。我们都在黑暗里,我做不了明灯,但我可以发给他们火柴,也许有人就能点燃蜡烛。”
“明天开一个校务会,该把今年的招生简章发下去了,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齐桓从身上找出一封信,递给袁朗,“有了特别通行证,一切都很顺利。”
没有信封,发黄的信纸透出墨迹,强而有力的笔触,厚厚的一叠。袁朗找出一个信封把信装好,封好口,又递给齐桓。“找个生面孔,把信送给吴哲诊所的许三多,就说是伍六一请他转交给史今的,而且一定要亲手交给史今,不能请别人转交。”
齐桓接过信,“这弯儿拐的,可靠吗?”
“齐桓,我们的夜校,不,现在不算是我们的了,办的很热闹。史今在夜校里讲北伐军,许三多现在是史今狂热的崇拜者。而且,伍六一、成才是同乡,许三多也是他们村子的。这世界很小,是不是?”
袁朗走过来站在齐桓的身边,把手搭在齐桓的肩膀上,“齐桓,你看,在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阶级的原罪,而他们才是真正的干净。对我们来说,像许三多那样的农民的生活是陌生的,可是在木讷的外表之下,他们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坚定和聪明,发现的过程可能艰辛,但那是一个宝藏。”
“袁朗,你有些思虑过甚了,我回来了,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代课卸下来,歇一歇吧。”
袁朗在嘉城的街道上走着,先买了竹篮,再买了香烛、烧纸,还要买一坛酒,五味和的点心,他越走越慢,也许真的像齐桓所说,因为思虑过甚而疲劳。
到家的时候,只有吴哲自己坐在院子里看书。
看见袁朗,吴哲很高兴,“就剩我自己,三多去夜校了,今天有他偶像的课。”
看到袁朗拿着的竹篮,吴哲走上来接过,他翻看着,“这些东西,你要干什么?”
袁朗坐下,喝了一口水,“我明天去爬山,要早起,所以先买下。”
吴哲拿起一捆纸钱研究,“拿着这个去爬山?真奇怪。我要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怎么爬的。”
夏日天明得很早,袁朗和吴哲踩着露水爬独秀山。其实不算爬,独秀山山势不高,也很平缓,因为离城很近,山路很好走。
袁朗提着篮子走在前面,他好像认识路,走得毫不迟疑。
吴哲跟在后面,开始的时候兴致还挺高,到了山脚下,就慢了下来,需要袁朗不时放慢脚步等着他。
“吴哲,你来过独秀山吗?”没有回音,袁朗接着说,“你不是爱好园艺吗?应该很喜欢自然才对呀。”
吴哲在后面嘟囔了一句,“我宁愿没来过这山。”
声音很小,袁朗并没有听见。
袁朗还真不是专程来爬山的,他走到一个墓地,一个家族墓地。
面南的半山腰有一块平地,竖着十几块墓碑,很旧,青石上流下黑色的水痕,斑驳的石面上刻着的名字几乎和石头混为一色了,不过能看出来每一块墓碑的名字都姓陆。
吴哲仔细分辨着墓碑上的文字“都姓陆,这是陆家的墓地,哪一个陆家?”
“嘉城的陆家,嘉城中学的陆家,还有哪一个陆家。”
“为什么?”
“吴哲,你的疑问永远层出不穷,因为于公于私,都应该来。”袁朗说。
“于公,我不太明白,于私,更不明白。”
“于公,我是嘉城中学现任的校长,怎么说都应该来拜一拜学校的创始人。于私嘛,吴哲,你的房子,就是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你买的时候,房主怎么说的。”
我看房子的时候,房主说房子里死过人,所以算得很便宜。我当时看到后院的紫藤,平铺在地上,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开满了紫色的花,于是就买下来了。”
“那是陆家的宅子,最后一位陆校长就死在那里,还有他的女儿,和家里的佣人。被砍头,是嘉城警备司令部的吴司令干的。他们因为革命党而被砍头,不久之后,吴司令自己也把五色旗换成了青天白日旗。”
袁朗走到了墓地的边缘,之前应该有人来过,杂草已经清理了,路比他想象的好走。一条路通到了墓地边缘的四座坟。
这四座坟和别的坟不同,覆在上面的绿草已经清理的干干净净,裸露着褐色的泥土,像是新坟。出乎袁朗的意料,有两座坟的前面还竖了墓碑,崭新的墓碑,连白色的石粉都没有褪尽。墓碑很简单,只刻了名字:陆建章之墓,关允天之墓。
当吴哲看到关允天的墓碑时,他站在坟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发呆。
袁朗蹲下身子,摸着陆建章的墓碑,“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记得你们,还有别人也记得。多好呀,有个墓碑,以后再有人来拜,就不会拜错了。为什么那两个坟没有墓碑呢,是年头太长,分不清了吗?哪一个是明月的坟?”
他拿出篮子里的东西,摆在墓前,开始烧纸钱和烧纸,地上有黑色的痕迹,不久以前有人做过同样的事情。
太阳已经升高,空气开始燥热起来。烧完之后,袁朗才发现吴哲一直在关允天的墓前发呆。他走到吴哲身边,捅了捅,“发什么呆呢?”
吴哲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生命是个圆圈,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回到了起点。”
夏日的暴雨来得突然而迅速,刚才还是艳阳高照,一转眼大雨倾盆。
袁朗和吴哲被淋得透湿。他们跑到树下,独秀山上多是竹林,没有大树,这棵小树的树冠只能堪堪遮雨。大雨砸在竹林上,有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
“袁朗,我和你说过我父亲吗?”吴哲的声音被雨声稀释的隐约可见。
他们两个挤在一起,袁朗不用扭头就能看见吴哲的侧脸。“说起过吧。”
“其实没说过。袁朗,我的父亲就是吴司令,嘉城警备司令部的吴司令,就是嘉城人口中的吴屠夫,那个关允天我也认识。八年前,他是我父亲的参谋长。”
吴哲看着山下的嘉城,夏日的雨很奇怪,山上暴雨,而山下的嘉城,却沐浴在阳光之中。
“八年前,我父亲把我从乡下接出来,我是他的独子,他很重视我,给我做了一套小军装,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那时候我也很高兴,长到十五岁,我第一次离父亲那么近。我们穿着一样的军服,德式的军装很漂亮,带着绶带,镶着金边。我看到了关伯伯,他人很好,第一次见他是在军营里,就是山下的那个军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父亲和他争执得很厉害,然后,我父亲就掏出枪,在我面前打碎了关伯伯的脑袋,血溅了我一身。然后我就晕倒了。”
吴哲平静的说着,听不出一点情绪。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我想那时候我们两个对对方都很失望,病好之后我就走了,去了北平,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我一直讨厌军装,也不喜欢军人。我一直认为我离得远远的,就会忘记这种血腥。”
“你在德国受过军医的训练。”袁朗用的是肯定句。
“是,我父亲让我学军事,这是我折中的办法。也许他觉得我虽然让他失望,但始终是他的独子。”
袁朗看着吴哲的侧脸,棱角分明,头发滴下雨水,顺着脸庞流下,没有在皮肤上流下痕迹,有光在水流里闪亮。
“袁朗,我们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嘉城?”
雨变成了毛毛雨,夏日的雨水,来的迅速,去的也迅速。他们两个隔着雨雾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的嘉城,粉墙黛瓦错落分布,杂着绿树,仿佛一幅淡彩的水墨画。
袁朗伸过胳膊搂住吴哲,“看看,多美的地方,为什么不回来,那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