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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 ...

  •   一年之后的南京,又是春日,煦暖的阳光让人暖洋洋的。高城走出陆军部的大门,他在门口停住,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
      远远看去,高城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跳脱飞扬,整个人变得沉稳而坚硬。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吸烟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落寞。
      年初国民革命军已经全部换装,现在要从军装上分别军队的派别已不可能。高城穿着草绿色将校呢的军装,颜色浅一点的军装风衣,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大门里,顶天立地的。
      一个穿着同样军装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无意中看了他一眼。
      “高…,高城。”吴哲有些惊喜地打着招呼。
      高城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鞋子踩灭,“你好,吴哲,又见面了。”
      吴哲指着高城脸上的伤疤,“你的脸上…。”
      高城用手摸着脸上的那道伤疤,笑笑说,“弹片划的,当时只有江湖医生,要是遇见你也许不会这么明显。”
      那道伤疤愈合得不太好,明显的不平整,以至于在高城的脸上很明显。
      吴哲用手比划了一下,能看出来当时的危险,那道伤疤,向上一点是眼睛,再向下一点就是颈动脉。
      高城开始下台阶,他回头看看吴哲,“没什么事吧,一起走走?”
      吴哲跟了上去。
      一个大国新建的首都,南京就像是一个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有脚手架和待建的建筑。视野很平,一眼望去,笔直而宽阔的马路已现雏形,路两旁新植法国梧桐,虽然还只是树苗,但规整的新绿很是壮观。
      他们两个沿着崭新的马路慢慢地走着,“近来还好?”吴哲找着话题。
      “我在近郊的军官教导团做□□,还行吧。你呢,还不错?”走到一个街心花园,高城停下来。
      “我一直在陆军医院,最近陆军部和德国有合作,调我过来做翻译,准备文件。”吴哲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他看着高城,表情有些复杂,“我都从报纸上看到了,哗变,被俘,出逃,又进军事监狱,这一年你过得很累。”
      高城也跟着坐下来,听着吴哲的话,他有微微的笑容,“这些都还不算最坏,监狱我也只蹲了三个月。”随着他的话,笑容消失了,“最坏的是我的兵抛弃了我,我最好的兵。”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脸,手指滑过脸上的伤害更让他心酸和无奈,“他们哗变的时候,我们正要开拔北上,我最好的兵,带着他的特务连和其余的两个连哗变了,他们要进山。还好,他们没难为我,只是将我看起来。是马小帅,就是火车上的那个勤务兵救了我。开枪了,竟然真的开枪了,我最好的兵朝我的开枪。”
      吴哲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都平安。”
      “后来,我才明白,这恐怕又是袁朗的杰作,就像是你爸爸个部下,我的那个校友,叫成才的,不是也进山了。”
      听到袁朗的名字,吴哲的身子一顿,“你在那边,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没有,一直有人看着我,连你那个助手许三多我都没有看见。不过,对我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陆明月,你妻子还好吗?”
      高城没有回话,他掏出烟来,没有让吴哲,自己又点上一支。
      “我可以看看她吗?”
      高城看着手中香烟的烟灰慢慢落下,很长时间之后,“明天是礼拜天,我正好要去看她,你住哪里,我去接你。”
      高城的汽车开进花园,停在一栋二层的别墅前。屋里欢声笑语,两个孩子追逐着跑出来,跑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光景,穿着白色的纱裙,一双眼睛灵动美丽,跟着她的,是一个大一些的男孩,穿着蓝白两色的水手服。
      他们跑到高城的车前,看着车上的高城,回头高声的叫着,“爸爸,进来了一辆汽车,有人来了。”
      吴哲从屋里出来,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毛衣,完全是一副家居的样子。
      高城笑着下车,他调侃着,“吴哲,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儿女双全。”他打量着两个孩子,当他看到男孩的时候,他的表情一惊,这是一张写在记忆里的脸。
      吴哲微笑着蹲下,用手臂圈着两个孩子,“告诉这个叔叔,你们叫什么。”
      “我叫陆思哲。”男孩大声的说。
      “我叫吴念朗。”
      高城也半蹲下,从吴哲手里接过孩子,眼睛看着吴哲,“你可真够俗气的,居然给孩子起了这样的名字。”
      他仔细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睛里有一层水汽,“好孩子,我不是叔叔,叫我姑父。”
      孩子们看着爸爸,“什么是姑父?爸爸,为什么不是叔叔?”
      吴哲看了高城一眼,站起来领着两个孩子进屋,“姑父的意思就是,姑父家里的阿姨是爸爸的妹妹,是你们的姑姑。”
      高城跟在后面进了门,吴哲转身,“可以领着孩子们去吗?让他们见见姑姑,他们没怎么见过亲戚。”
      高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两个孩子,陆家的血统,在他们身上充分体现。他犹豫着,“下次吧,我们要去疗养院,不太方便,而且,明月不太…。”

      郊外的汤山疗养院,高城领着吴哲熟门熟路的走进一栋小楼,停在一间病房前,高城从门上的玻璃窗看看,“等会吧,护士在里面。”
      吴哲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他的心跳的很快,走到门前,他看了一眼高城,高城并没有反应,他看向病房内。
      宽大的病房里一片雪白,连护士都融化在一片背景里,只有半靠在病床上的一个,只能说是女孩,尽管她也是白色的,但仿佛那一片背景都是为了衬托她的白色。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袍,长袍的质地是光滑的缎子,露出一节苍白的手臂,手臂上分布这寸长的疤痕,闪着不正常的光,尽管已经平复,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吴哲看着那双和袁朗相似的眼睛,那呆滞的目光,没有焦距。
      吴哲回头看高城,“她怎么了?”
      高城靠在门框上,“说实话,她一直就是这样,十年了,原本她在好转,已经能看书,对外界也有了反应。可是这一年,我进监狱,我母亲病故,全赶在一起,她撑到我出狱,又恶化了。”
      “她身上的伤疤,那些伤疤…?”
      “十年前的伤疤,慢慢地消退,但不会消失,仍能一眼看出来,是不是。当年明月被他们家的老佣人压在身下,但是胳膊和腿是露在外面的,是枪上的军刺扎的,对待妇孺,连子弹都省了。里正收尸的时候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就和仁济堂的吴先生一起救了她。然后机缘巧合,我们母子两个带着她逃离了嘉城,醒来之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在上海我们也看过精神科医生,说她是受了强烈刺激,是精神病的一种。也是,谁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砍头,大概都会受刺激,别说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从那时起,我就想,我带着她,我照顾她,她就是我的良心,我的良心长在她的身上,这就够了。”
      高城看着房间里的陆明月,这时她已经下床了,站在窗前。
      “其实我错了,良心只长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会长在别人的身上。是,当我以为我是别人的依靠的时候,却发现我其实一直在依靠这别人,尽管她不会说话,尽管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是我最后的家。”
      “政府选派青年军官到欧洲留学,我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考试。带她去欧洲,当年在上海,一个德国医生说过,欧洲的精神科是最好的,我要带她去,医好她。不该这样的,当年她才十二岁,就上了高中,跟着我妈妈学英语,画一手好画,还会弹古琴,那么精灵古怪的一个人,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高城推门进去,护士看见他,轻声地说,“她今天情绪不错,现在大概是想到外面了。”
      高城给陆明月披上一件外衣,搂着她的肩膀,走到室外的草地上,吴哲在后面跟着,看着两个人的背影,那种密切,让外人无法打扰。
      高城揽着陆明月坐在长椅上,他看看吴哲,轻声的对陆明月说,“这是吴哲,是小朗哥的朋友,他替哥哥来看你。”
      吴哲俯下身,平视着陆明月,她其实和袁朗长得不太像,清秀的仿佛不在红尘之中,但那一双眼睛,真的是一模一样。
      听了高城的话,陆明月居然慢慢聚焦看着吴哲,她伸出手,抚了抚眼前吴哲的头发,和袁朗习惯的动作一样。
      吴哲一下子蹲到底,用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陆明月的动作也吓了高城一跳,他看着陆明月收回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将陆明月搂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眼睛里的泪水不断流出,“明月,明月,你都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陆明月的目光依然没有焦距,落在远处的山坡上,正是江南早春,阳春三月,杂花生树,莺飞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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