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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只一柱香的功夫,康安安便把这府里的事摸了个十之七八。
      当朝国公王曾正当盛名显赫之时,他在朝廷中德高望重,众人皆赞为辅佐帝王之才,国公夫人也是慈眉善目,宅心宽厚,只是身体不好,平日里只把心思放在吃斋念佛上。
      王曾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就是今天看到了公子王稽昭,说也奇怪,虽是从小生长在富贵之乡,极其养尊处优的环境里,稽公子身上硬是半点纨绔子弟的脾气都没有,他生来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人更是姿容秀美,举止高雅,不仅才华横溢,姿器绝人,还仁孝心慈,堪称君子的典范,从小到大一路收获各种赞叹不胜枚举。
      有一次国公夫人重病卧床,公子对病重的母亲朝夕视食,衣不解带,孝心感天,连官家都为此动容赏赐。平时里即使是对着下人们也是温和有礼,关怀备至。
      “所以,”王卿扭了扭脖子,瞅了康安安一眼,“你千万不要多想,公子对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他……他经常这样的。”
      “其他人呢?”康安安皱起眉头,“那几个锦纱秀月程九张二勇,也是经常蛮横霸道吗?”
      “唉,他们呀,他们一直就是这样的。”王卿嗫嚅着,本来蛮清秀的一个人,硬是看起来愁眉苦脸。
      康安安被他眼底的惨然之色提醒了,“怎么,难道你也是和我一样?所以你才……”
      王卿苦兮兮地点点头,“到处都是这样的啦,不知道下面怎么样,肯定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康安安哆嗦一下,觉得很有必要避这个嫌,“你也是被他们乱棍打死的?”
      “不,我不是。”王卿突然骄傲起来,挺了挺胸,“我是王家的远亲,也是个读书人,更是公子的伴读郎,他们都不配碰我。”
      “那你还不是死了。”康安安嗤之以鼻。
      “我和你们不一样!”他急了,“我是自缢而亡,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的名声才不得已而为之,哪像那些下人,白日里谄媚邀宠,背地底一个个恶形恶状的,专挑软柿子捏,你也是斗不过更硬的主,才丢了自己的这条性命!”
      “噫,你且停下,这话我可不爱听,”康安安瞪起眼,“谁欺软怕硬了?你就不会挑软的柿子捏?锦纱秀月程九那些人你怎么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或者干脆谁欺负了你就去弄死谁,巴巴地在晚上出来找一个大姑娘的麻烦!”
      “我……我这也算是报仇!”
      “那你直接掐死她好了,用得着扒她的的被子?采花贼还是小偷?还读书人呢,用这种下贱的手段,你羞不羞!”
      “我……你……我不和你说了!”王卿羞愤地站起来,骂了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回了头,脖子后面拖着一条白绫,直接从墙壁上融了进去。
      唉,怎么吵着吵着就跑了!康安安目瞪口呆,手伸进怀里抓着吴镜赏她的法宝,郁气难消,下次见面一定先把他收了!
      可惜王卿别无本事,说话行事都磨磨叽叽,跑起路来倒是快无踪迹,别说踪迹,连魂迹都无处可寻,她只得回了房,进门前先听了听里头的魂都安睡了没有,自己拖着一具累赘的肉身,别一个不小心,又被人当场捉住把柄。
      王卿估计生气了,一连几天再不肯出现,连沈绣娘的房间也不去了,康安安半夜里起来将国公府每一寸草皮都翻过,到处低唤他的名字,也唤他不出来,自己反倒像一只蓬头土脸的鬼。
      精魄因怨气凝结的缘故一般不会离亡命之地太远,所以这般遍寻不到,只能是他故意避而不见罢了。
      康安安寒了心,决定先把自己的肉身养好,回头再找他算账。
      沈绣娘是不死不活的拖日子而已,而康安安一身皮肉伤,也有人虎视耽耽地盯在旁边,唯恐她得了便宜吃上闲饭,尤其锦纱天天在耳边聒噪个不停:“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饭吃得下,活干不动,不知哪里来的富贵命!”
      话也不算大错,脱难后的康安安吃饭真的很香!无论什么食物,哪怕是下人们故意刁难找来的粗茶淡饭残羹冷炙,端到面前都像山珍海味似的,一顿稀里呼噜狼吞虎咽,旁观者简直会怀疑人生。
      没办法,好多年不吃饭了,这种开闸放流的幸福感他们不会懂,康安安捧着一碗槐花麦饭吃得汗流浃背五体投地,再一次坚信要好好做事长驻人间。
      沈绣娘死于一个月后,没有了王卿的纠缠,她得以苟延残喘了些日子,可还是因为病入膏肓而难脱厄运。她死前的那天清晨康安安躺在床上想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她。
      “你,你不是康安安。”人在回光返照之际往往出奇的清醒明白,或者说沈绣娘本就是个极其聪颖的女子,将死之前更是将世事都看得透彻了,瘦得脱了形的脸上浮出淡淡红晕,坦然问,“康安安不会来看我的,这个府里,再也不会有人肯瞧我一眼。所以,你是谁?”
      “你就当我是她好了。”康安安一挥手,“谁是谁本来就不重要。”
      “确是如此,”沈绣娘颤抖着伸出一只手,递向康安安,后者不知所以,只能伸手接住,她手上冰冷干枯,哪像个二十岁的女子的□□,康安安捏了捏这把骨头,心里想,还好我早来了几天,若是晚些时候,吴镜肯定让我上她的身,只是人瘦成这样,不知道得吃多少饭才能养回来了。
      “不……不要相信公子……不要相信任何人……”这算是沈绣娘留在人世最后的一句肺腑之言。
      她手一松,手心里掉下一件明晃晃的东西,康安安捡起来,却是对金珠耳环,想必是对她临终送别的谢礼,这女子,当真恩怨分明,绝不肯亏欠半分人情。
      她拿着珠子并不走,继续等在原地,眼瞧着沈绣娘的肉身里蠕蠕而动,爬出来一道虚幻的影子,隐隐绰绰的,初时模糊透明,渐渐地清晰具体起来。
      “啊!这是怎么回事!”沈绣娘一眼看到床上自己的肉身,惨叫起来,声音清亮,可惜再没有一个活人能听到了。
      “恭喜恭喜,你死了,从此脱离苦海,再无牵挂!”
      康安安没心没肺地微笑起来,生离死别,不过是这么回事,往下头去还有好多的糟心事呢,不过看起来这个女人为人处世还算善良,说不定吃不了什么大苦头。
      “对,对,我,我死了。”沈绣娘颤声说,她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只是猛然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已,靠着床沿喘了半天,又指着康安安,“你居然还看得到我!你,你果然不是人!”
      “我早说过,谁是谁,又如何?活着的时候就不必追究,死了就更不重要了。”
      “对,对,确实如此。”沈绣娘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叹口气,“其实病了这么久,我也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是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康安安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以为自己都不会走路了。”她双臂一展在原地转了个圈,虽然依旧保持着死前的枯瘦模样,但身段轻盈袅娜,看得出先前容貌全盛时的风光。
      她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腰身,“早知要死,就应该换身漂亮些的衣裳。我猜现在就是想换,也不成了,是吗?”
      “是。”康安安无情道,“很快,别说穿什么,你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会忘记的。”
      “啊!”她惊呼,捂住嘴,可是随即又坦然了,“也对,毕竟我是死了。”扭头去看床上的身体,眼里都是怜惜与不舍。
      “为什么不要相信公子?”康安安比较关心这句话。
      “你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杖责?”沈绣娘奇怪。
      “呃……愿闻其详。”
      沈绣娘叹道:“起先也不算什么大事,原是公子念你在书房尽心尽力,赏了你一支簪子,偏别人眼红,谗言谗语地传到夫人那里,说你贪小下贱,惯向公子讨要东西,夫人派人来提你去问话,你又理直气壮,还顶了嘴,这才惹恼了夫人,故命人把你打上几棍,煞煞你的锐气。”
      所以,就打死了?康安安摇头,很替自己不值,为了支簪子而丢命,这丫头的眼皮子得有多浅!
      作为旁观者,沈绣娘明显比王卿含蓄得多,不会那么直白,却也更深刻些,她垂下眼帘,轻轻道,“哪是为了一支簪子的缘故,凡事都讲究个前因后果,里外勾结,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若不是你平日里自视太高,动不动把公子的奖赏挂在嘴旁,也不会招人嫉妒怨恨。程九向来与秀月交好,你既是她的眼中钉,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机会,打你的时候,手上力气只须加上几分,生死也就在一线之间了。”
      哦,一切还是原身蠢笨且太招摇的结果,康安安恍然,这几天她也分明看出点苗头,在这个府里,个个都是乌鸡眼似地想往上爬的人,大家你盯着我,我赶着你,捧上压下,唯恐伙伴多得一分宠幸哪天就压到自己头上去了,想必这个肉身就是犯了忌讳,上了别人的当,白白丢了小命,才让自己捡了个便宜。
      沈绣娘还在那里云里雾里地提醒她,“公子虽待你尚好,但总不能忘记自己的本份,想咱们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小玩意儿,高兴了哄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丢在泥地里,你瞧瞧我就在眼前,我先前比你还体面得宠些呢,才转眼,可不也白骨一堆了。”
      “既然他待我尚好,那为什么你又不让我相信他?”康安安虽笨,至少,比她之前的肉身聪明多了,沈绣娘方才肯定是不会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和她聊许多话的,所以才会吐出那最后一句劝戒的话,而这种临终之言,通常是完全没有任何粉饰与心机。
      “他......我的意思是,主子们的话,你不必太当真。”沈绣娘含混道,忽然侧耳细听,“有人来了。”
      康安安其实早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中带着哗啦啦锁链响,等到了门口又停住不进来,远处鸡鸣声响起,想必是来接她下去的度朔使。
      果然,她们才略噤声,门口已轻轻叩响,“敢问上差,话问完了没有?小的们还要提人回去覆命。”
      康安安精神一振,其实度朔使也会境内使与外派使两类,境内使行走于人间与归墟边缘,论地位比她这种纯粹外派的阶层更高些,但因外派使行走更自由,外块更多的缘故,反过来倒比境内使更实惠更通达,况且境内使业绩中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业务外指标完全根据外派使任务完成情况而决定,当然要反过来讨好他们了。她返对沈绣娘点点头,“既然有人来接,你好好地跟着去吧。”
      沈绣娘突然见她派头这么大,十足被唬到,还以为她真是什么了不得的“钦差老爷”,立时跪了下来,“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方才有言语不当之处,如果冒犯到官人,千万见谅。”
      权势!这就是权势的力量!怪不得整个府里都像掐了头的苍蝇似的围着公子夫人老爷转,康安安尝到甜头,但也没有昏头,她追问,“王卿是谁?他怎么死的?”
      “那也是个可怜的,最没用的读书人,这个府里的人都对不住他......”
      转眼间,沈绣娘已被带走,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句话。
      康安安一不留神,才出门,便遇到了人。
      天才蒙蒙亮,院里打扫的王婆子已经出工了,打着吹欠提着把扫帚刚准备干活,眼瞧见她从沈绣娘的房间里走出来,立刻直了眼,“你来这里做什么?”突然想起来,“才几天功夫,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康安安吃了一惊,顿时马上瘸了起来,像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又把骨折了的手横架在眼前,吃吃道,“我,我来看看沈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她好像不行了……”
      王婆子也是负责这院的事,闻言放下手上的活,推门进房去检查,不一会儿跑出来,往地上用力啐一口,“好晦气,居然死在我当差的时候。”
      她不敢怠慢消息,直接去夫人房里禀话了。
      康安安能走路的事也立刻传了出去,吃早饭时锦纱便开始发飙,康安安下不了床,平时的一日三餐都是她端进来的,服侍主子们也就算了,给这么个贱人出力,实在窝火。
      “我就是心急了点,想早些起来试着走走而已。”康安安解释说。
      “既然可以走路了?还敢躺在床上使唤老娘?!快去干活!”
      干活?康安安倒是不怕的,可是一想到公子书房还留着她的位置呢,顿时便有些头痛起来,也不知道公子对康安安到底了解多少,两个人又亲密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瞧出眼前的人已经掉包了?
      国公王曾端厚持重,在朝为官时,也是进退有礼,因他世代书香门第,士大夫情怀早融入血脉之中,富贵,在国公府里,不是珠光宝器,而是文章俊丽,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楼台灯火。是梨花院落溶溶月,也是柳絮池塘淡淡风。
      公子稽昭的书房格外讲究雅致,进门即是落地玲珑多宝阁,供了整墙的古籍古玩,屏风几案上放着画轴几卷,兽形熏炉中香烟袅袅,对着黑漆钿螺雕刻的书案并椅子,旁边挂着一副素罗幔帐,挨墙处五六只螺钿描金箱码得高高的,想必是新买的书画。
      康安安低头而入时,公子正与人在房中说话,那人见她进来,不知为何猛抬起头,双眼像过了电似的,顿时将她上下看了一巡。
      公子不由笑起来,“子璎,你瞎瞧什么?”
      谢子璎原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家境逐渐没落下来,子弟们不能再等在家里坐吃山空,纷纷出来依附豪门,好在他生得相貌明俊人又机灵透顶,面如傅粉齿白唇红,会说会写能言善辩,乃公子新收的门客中最中意的一个。
      说他见色起心,公子是不肯相信的,况且这丫头刚刚才从病床上爬起来,面色灰败行动僵硬,往日曼妙姿色大打折扣,倒是谢子璎年少风流,外头见识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一个康安安怎么会令他如此失态?公子慢慢阖上书,转头看着他,“难道你认识她?”
      “小人不敢!”谢子璎忙作揖,笑着回话,“公子府上的小娘子,小人怎敢轻薄窥视,只是这位小娘子容貌长相,竟然与小人的远房亲戚极其相似,那人已在年前因病去世了,所以小人乍眼见到,以为是故人重现,自己倒先吓了一跳。”
      “哦,怪不得你神情如此奇怪,天下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公子释然,见康安安站在原地两眼发直,着实有点呆头呆脑,以为她才死里逃生,一切纠葛又是因自己的赏赐而起,想必她免不了会在心里耿耿于怀,于是招招手,“你过来。”
      康安安只好走过去。
      书桌上海棠紫檀托盘里放着碗嫩黄的花样栗子糕,公子点了点下巴,“拿一块,这是我赏你的。”
      她毫不犹豫地拿了,直接塞进嘴里,一顿大嚼完了后才抬头看到对面秀月奇怪的目光——居然没有谢恩。
      公子认定她还是在负气,又说,“我瞧你身上的伤没大好,走路都很不利索,这几个月就不用干粗活了,只管在书房里做些端茶递水传话的小事,谁敢挑你的错就来告诉我。”
      “是!”不用干活总是好的,康安安答应得很快。
      “你倒不客气。”公子终于还是被她逗笑了,整个国公府,所有人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温顺谦恭礼让有序,背底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且个个当面都找不出错来,只有这个康安安,心直口快头脑简单,惯于授人以柄,非常之有趣。
      笑声中,书房里另一个婢女秀月慢慢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咬牙切齿的表情。
      谈妥事情后,公子还不忘记做个顺水人情,指着康安安对谢子璎道,“既然我这个丫头和你有缘,就让她送你出去,也好缓解一下你对那个亲戚的思念之情。”
      谢子璎连连拱手,一路“不敢不敢”地跟着康安安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来到花园一角,乘着四下没人,谢子璎突然欺身上来,一把抓过康安安的右手,以食指、拇指捏住她的中指,从根部慢慢往上捋。
      康安安:“……”
      这算是调戏民女咯?这么急色儿就摸个手指头?不准备摸摸其他的地方?这女人浑身上下长得最好的地方可是胸呢!
      他们一个不声,一个也不响,就这么面对面默默地摸了一会儿,情形诡异之极,还是康安安清了清喉咙,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说些什么,否则显得也忒不正常。
      “谢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她轻声道,“奴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女儿。”
      谢子璎不理她,又摸了几下,忽地把手丢回来,瞪起眼睛,喝:“我瞧你根本不是个人,说,到底是何方妖孽!”他边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护在身前。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吃饱了就骂厨子……书香门弟都是这个德性?
      康安安无言以对,径自上前,直接从他手里抢过纸符,就在他面前,撕了个粉碎。
      “呃……”谢子璎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又看了看她,立时三刻和颜悦色起来,拱了拱手,“仙姑是从哪里来的?是路过还是专门找人?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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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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