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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改写重传 ...

  •   1、
      “让我讲故事啊,我想想……”柳倾川把头歪在手臂上,努力从她枯竭的小脑瓜里榨出一点故事,“你听过这个没有?森林里有座破旧的小木屋,这座屋子离村子很近,但村里从来没有人敢走进去。
      “有一天,一个外村的老猎人追着野狼来到的木屋前,他受了很重的伤,打算到屋子里歇一歇。
      “猎人推开木屋的门,然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咖啡店的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细致而机械地擦着手上的玻璃杯,听到柳倾川忽然提高音量,才终于从杯子上抬起眼睛:“嗯嗯,有座没人敢进去的小木屋,一个猎人打开门了,然后呢?”
      柳倾川支起身子,把手里的摄像机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柜面上:“猎人推开木屋的门。屋里漆黑一片,散发着尘土的气味。
      “老猎人与狼搏斗地疲惫不堪,早就想休息了,他走进屋里,倚着墙壁坐下。
      “忽然,他看到眼前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了狼的背影。
      “猎人提起最后一口气,举起猎刀捅进狼的身体里,可狼却毫发无损。猎人心中十分疑惑,他绕到狼的面前,却发现狼正在进食——
      “狼正在啃咬的是一具人的尸体,猎人只看了一眼就吓得瑟瑟发抖。你猜是为什么?!”
      老板把擦好的玻璃杯放回杯架,看了她一眼,又从杯架上取了一个新的玻璃杯下来擦。柳倾川环顾四周,咖啡厅里的所有顾客都埋着头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看她,没有人指责她。
      柳倾川安下心来,又有些泄气。这件咖啡店的客流量比上一家差远了,不知道老板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可老板实在是一个太好的素材,因此,她转向老板,声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猜一下嘛?”
      老板把玻璃杯往杯架上一扣,抬起头来看柳倾川:“因为狼正在吃他的尸体?”
      柳倾川眉毛一挑,面露得色:“非也!你只猜对了一半。那具尸体确实是猎人的,但在尸体的手表上,猎人看到的是一个未来的时间。
      “也就是说,屋子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无论他接下来怎么努力,都无法走出葬身狼腹这个结局。赵瑾客,这个故事够换你的不?”
      赵瑾客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笑道:“噢,确实是个好故事,我收下了。”她拉过一张高脚凳坐下,说道,“你凑近一点,我小声告诉你。”
      咖啡馆里的人不算多,左半边十几张咖啡桌里,只坐着几个打扮朴素的上班族。赵瑾客和她的柜台在整个咖啡馆的右半边,紧靠着墙角,缩在几盆高挑的绿色植物和一个深棕色的木质立麦里。柳倾川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在咖啡店这种地方安上一个酒吧立麦,她也算是这家店的常客,每次来都没见过有人去麦上唱歌。
      柳倾川连忙拿起摄像机。她的相机上绑着个小巧的钥匙扣,钥匙扣上的两颗玻璃小柿子正好垂到赵瑾客鼻尖。赵瑾客抬起头用鼻尖顶了顶小柿子,笑了一下,凑到柳倾川的摄像机前面。
      柳倾川也往前蹭了一下,相机的取景框里满是赵瑾客的脸。
      空调呜呜吹着,柳倾川看到她,有些心猿意马。赵瑾客理了理头发,雪白的手腕上垂下来一串散碎的紫水晶,是手钏的收尾,和她长而直的金发很相称。
      她正盯着赵瑾客的手看,门口“吱呀”一声,赵瑾客猛地一抬头,柳倾川也抱着摄像机转过身去。
      她的手一抖,摄像机兀自开始录制: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有些枯槁的瘦削面庞苍白到看不出血色,天气炎热,她却把一身有点灰的黑色长风衣紧紧裹在身上,让她看起来滑稽且有些萧瑟。女人一头黑色长发被一顶宽檐帽压住,帽子材质不好,她看起来也没有太打理,导致那头茂密的卷发看起来就像一把烧焦蜷曲的枯草。
      但这都不算什么,让柳倾川看一眼就难以移开目光的并非她的脸或是打扮,而是她手里的东西。
      女人手里拿着一碗炒面,正脚步坚定地向着柜台走来。
      2、
      “新客?自我介绍一下,魏以靖。”魏以靖把帽子摘下来,和炒面一起放在柜台桌面上,“你是学生吧?”
      柳倾川赶紧关上摄像机,从椅子上跳下来和她握了手——魏以靖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磨损严重,随处可见斑斑剥落的痕迹。
      “您好!我是柳倾川。啊,我在附近上学。”柳倾川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来。刚刚她有点太用力,魏以靖的手套上有出现了几道肉眼可见的剥落痕迹。
      魏以靖摆摆手示意她不用介意,脱下右手手套,自来熟地坐在柳倾川身边。赵瑾客正端着两个冰裂纹青瓷茶杯走过来,魏以靖抬头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赵瑾客,你这是咖啡店。”
      赵瑾客的笑就甜蜜很多。她把两个茶杯放在两人面前,两个古朴雅致的小茶杯里盛着小小两汪咖啡。
      魏以靖似乎并不在意杯里的究竟是什么咖啡,只要是咖啡就行。她一口干了自己的咖啡,熟练地掰开一次性筷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柳倾川。柳倾川被她一看,心里生出一种在课堂上睡觉被教授点起来提问的恐惧,不觉头皮发硬。魏以靖倒没为难她,又轻飘飘地把眼神挪开了。她转向赵瑾客,用一种绝不是询问的语气开了口:
      “我的咖啡不够,把柳——倾川的那杯也给我行不行?”
      赵瑾客依然笑着,她说:“你得问小柳本人,怎么问我?”
      魏以靖从善如流。她的眼神一转过来,柳倾川的心就又提起来,两只手急不可耐地叛主求荣,将小小的青瓷茶杯向着魏以靖面前推过去。
      其实柳倾川多少有点遗憾。
      她是老主顾了,在上一家咖啡店时,赵瑾客就只给她调鸡尾酒,不给她咖啡喝。新店开张后,她也总是含混过去。这是赵瑾客第一次给她端咖啡。
      她不是没点过咖啡,但赵瑾客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端来一杯速溶咖啡糊弄一下。有次被问急了,一只手卷着金色的长发,含含糊糊道:“你这个年纪最好别喝咖啡。”令柳倾川无比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好在赵瑾客虽然糊弄她,倒也不收她钱,除了咖啡之外的各种饮品也从不收费。上一家店还在的时候,赵瑾客和她开玩笑说过:“我每天守着咖啡店太寂寞了,你常来给我做陪聊,我给你打折,打到0折。”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那天赵瑾客给她开了几瓶光是看着就贵得令人咋舌的红酒。柳倾川没有多喜欢喝红酒,但白嫖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感觉。她记得自己一杯一杯喝着赵瑾客递过来的酒,赵瑾客就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至于自己是怎么断片又是怎么回家的,柳倾川一点也没印象。
      魏以靖倒是猜不出她这么多的心理活动,她对柳倾川点点头表达谢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抬起眼看了看赵瑾客。
      “客人来了,你就泡速溶咖啡给人家喝?”
      赵瑾客两手一摊:“话不能这么说,这两杯是你们自己选的,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手伸到小柳面前喝那一杯对吧?说不定速溶的是给你准备的呢。”她说这些话时语速很快,柳倾川几乎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觉得赵瑾客平日里清朗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尖锐而高亢,夹杂在身边歌手的歌声里,像一串刺耳的噪音。
      魏以靖的眼神还是疲惫而冰冷的,态度却软化了。她点点头,不再纠结咖啡的事,而是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把筷子伸进快要坨掉的炒面里拌了拌,夹起一坨塞进嘴里。她吃面的样子很机械,看起来相当疲倦。柳倾川身后的歌手还在唱,一首过气大热门动漫的主题曲,当年火得烂大街,柳倾川能哼出高潮部分的曲调。她在心里默默和歌手合唱,一边唱,一边用魏以靖吃饭的节奏给自己打拍子。
      等到魏以靖终于把塑料盒里的炒面都扒干净,赵瑾客早就不知踪影,咖啡店的后门开着,她大概是去后门小河边喂猫了。柳倾川抬头看了眼钟表,下午6点12分,赵瑾客平常下班没这么早。
      柳倾川一时有些尴尬。刚刚夹在赵瑾客和魏以靖中间,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现在赵瑾客离开了,留她和魏以靖两两对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刚刚在——”魏以靖指了指柳倾川手里的摄像机。她身后赵瑾客刚刚站的地方一片空旷,从来没有人使用过的立麦上停着一只苍蝇,“你跟她说什么了?我进来之前就听到你们有说有笑的。”
      她说话真的很像教导主任。柳倾川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她看着魏以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啊,我刚刚,给老板讲故事来着,讲了一个鬼故事。”
      魏以靖错愕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第一个可以被称之为“笑”的表情。
      “鬼故事?”她推开咖啡店的门帘,笑着问,“你给赵瑾客讲了个鬼故事?”
      “你知道她是鬼吗?”
      3、
      柳倾川第一时间就想否认,她想走回店里把赵瑾客拉出来让魏以靖看一看这是个多么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但她的脖颈僵硬起来,让她回不过头去。
      “别开这种玩笑,”柳倾川僵硬地低下头,拨弄着相机,听到自己的嘴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话,“大太阳底下讲鬼故事,又不吓人。”
      但天色明显不愿遂她的意,一片乌云飘到太阳下面,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整片天空都暗沉了下来。柳倾川不自觉抱住自己的手臂,她裸露的双臂上已经爬满了鸡皮疙瘩。她转向魏以靖,魏以靖正把帽子戴在头上,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去压帽檐,本就脏旧的灰黑色风衣被她这样一扯,褶皱越发清晰,更显得她苍老了十岁。
      察觉到柳倾川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却没看柳倾川。
      巷子本就狭窄,两堵高墙把两个人圈在中间,很难让人不心生惴惴。柳倾川在高墙间四处乱瞟,一会落在红绿蓝三色垃圾桶上,一会飘到隔墙伸出的梨花枝上,就是不敢直视眼前的魏以靖。她实在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抢走她的咖啡、又一口咬定赵瑾客是鬼的女人有些畏惧。
      她想要离开,却不知去往何方。
      要不说急中生智,柳倾川的脑筋像是在过度的思考中“叮”搭上了一根弦,福至心灵道:“那个,您是这家店的常客吧?我不经常来,偶尔来也就是和老板聊聊学习这些,不会多说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希望自己猜对了。
      魏以靖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走到她面前,用一种看文物的眼神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她走近时柳倾川才发现魏以靖很高,柳倾川穿着一双厚底小皮鞋,鞋跟增高大概有3厘米,在穿运动鞋的魏以靖面前整整矮了一个头。等到她终于看够了,才从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
      “我的名片,你收好。要是有事就找我。”魏以靖又伸手在另一边掏了掏,翻出来一根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她挑挑眉毛向柳倾川询问,柳倾川连忙表示自己不介意。魏以靖便点点头,也不说话,把香烟叼在嘴里,一手护着火点燃了烟。
      柳倾川趁机低头看了看名片,白底烫金的名片,背面印着淡金色的云纹。“魏以靖”三个字上面有一串长长的头衔,华文新魏加粗,写着“世袭秘术通灵师阴阳眼洞穿世界捉鬼天师”。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魏以靖猛吸了几口后抬起头来,诧异地问她怎么还在这里。柳倾川觉得自己每天能够忍受的尴尬是有限度的,那一刻,她的尴尬过载了。
      房间在大学西北边的社区内,一层,简陋但设备齐全,做饭洗衣都不成问题。柳倾川和一位室友合住,室友虽闹但常年不出自己的房间,两人也算相安无事。
      柳倾川爬了十几分钟楼梯,回到屋子时,室友奇迹般不在。这让柳倾川多少有些庆幸。她今天没干什么,但属实累得不轻,实在不想再为了浴室的归属再掰扯上半个小时。
      她把摄像机安置好,匆匆找好衣服进浴室洗澡。刚迈进浴室一步,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柳倾川不抽烟,她的室友抽是抽,但绝没有在阴湿漏水卫浴一体的小浴室里抽烟的癖好。况且这股烟味浓烈而辛辣,不是室友的取向。柳倾川先是怀疑室友被新谈的女友带偏了品味,转头又否认了这个可能性,室友可能会换女友,但从没换过香烟的牌子。她买不起更贵的烟。
      如果不是室友,那就是屋里进了别人。
      柳倾川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小心翼翼地关上浴室门反锁,又把窗户也关得只留一条缝通风。她刚刚确实有一瞬间冒出了去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一遍的想法,但是人多少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她没有想要帮助别人把入室抢劫升级为过失杀人的想法。
      花洒把水流交错着喷洒出来,柳倾川把头发盘高,一面享受热水,一面复盘今天遇到的奇怪的人。她也没想到,只是去附近的咖啡店探店,居然会被怪人缠上。
      她的上一个自媒体账号什么热点都要蹭一下,被网友口诛笔伐,只得换号重来。这几天她都没有什么点子,直到今天看到那家咖啡店。咖啡店的整体风格低调古朴,室内装潢也十分复古,窗台上还摆着古着项链。柳倾川觉得这是个好卖点,第一次推开了店门。金发的老板倒是热情好客,但神神叨叨的“捉鬼天师”——柳倾川想了想那张名片和倒霉的自己——这种顾客放着不管真的好吗?
      洗完澡已经快要9点,烟味散尽,屋里开着灯,静悄悄的。柳倾川累极了,倒在床上便失去了意识。
      她在后半夜清醒了过来,一开始是觉得有些冷,但扯被子时连扯几下都没拉动,加上听到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就让她认定是室友又失恋了跑来找她安慰。柳倾川不耐烦地把被子狠狠一扯,翻身坐起,一转头,就看到自己床前跪着两个掩面哭泣的、头发花白的人。
      她的大脑在那一刻“嗡”一声一片空白。
      柳倾川不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倒也没有体验过鬼哭床这种当头暴击。她拼命平缓自己的呼吸,但咚咚的心跳声和哭声在整个房间里交响。她想要躲避,却看到摄像机不知什么时候启动了,镜头正冷冷地对着她的脸。
      柳倾川受不了了,她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扯了件厚衣服就从门缝里钻出去。
      路过那对老人时,她看到二人眼中流出来的竟是殷红的血泪。
      4、
      凌晨4点,柳倾川游荡在漆黑的夜幕里无处可去。她从屋里逃走时太过紧张,连裤子都忘了穿,此刻整个人窝在地铁站的大厅里,一边发抖,一边到处翻找魏以靖给她的那张名片。
      “你知道她是鬼吗?”魏以靖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现在想起来真的可亲可爱,“要是有事就找我。”
      她终于找到名片,上面的电话号码是手写的,有些模糊,但还看得清。柳倾川按下号码时心里祈祷魏以靖现在还醒着,毕竟捉鬼的工作应该主要集中在半夜。这么一想,魏以靖浓重的黑眼圈和皱巴巴的风衣外套一下子解释得通,变成了她辛勤工作、技艺超群的证明。
      电话拨通的一瞬间就被接起来了,但电话那端似乎没有人在。柳倾川“喂”了几声,没人回应,只听到另一端传来连续不断的“滋滋”声,像是有人在煎蛋。
      柳倾川等了大概五分钟,终于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哭了起来。
      她越哭越激动,越哭越委屈,记忆中那个金发老板的脸也开始扭曲变形,成了流着血泪的可怖形状。柳倾川不明白,她只是没忍住好奇心去咖啡店里看了一眼,为什么会经历这些?
      直到魏以靖终于拿起电话,说道:“喂?”
      柳倾川赶忙吸吸鼻涕,把脸上的眼泪擦掉,一面哽咽,一面强笑着说:“喂,魏姐,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魏以靖说:“我本来就醒着,没关系,刚刚没出声是在拌猫食。”
      柳倾川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个词用在猫身上,印象里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她和小组同学下乡做调研,她指着一篮没见过的水嫩青翠的菜叶子,两眼放光问农家大娘这是什么,能干的大娘憨厚一笑,说:“那是萝卜叶子,俺们留着拌猪食的。”
      似乎是为了增加说服力,魏以靖家的猫在话筒那边叫了两声,看得出确实在忍饥挨饿。柳倾川听到魏以靖笑了一声,差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她趁魏以靖去喂猫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时好歹稳住了情绪:
      “魏姐,昨天你不是给了我名片吗,还说我身边有鬼来着。我今天睡到半夜醒过来——”柳倾川又有点想哭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我睡到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床前有两个人,灰白色的那种,跪在我床前捂着脸哭。还有我的摄像机,不知为什么就开了……”
      魏以靖短促地“嗯”了一声,应该还是在喂猫,反应迟缓。“我觉得,”她说,“我觉得,你应该是遇到鬼了。”
      放在平时,柳倾川会痛骂一句这还用你说,但是少眠的困顿和受惊后的疲倦让她觉得魏以靖说得真是又准确又清晰,恨不得把魏以靖的每个字抄下来裱成牌匾。柳倾川拼命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使劲点头赞同魏以靖的判断:“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魏姐,我该怎么办啊?”
      魏以靖拖长声音“嗯——”了一会,反问她:“你现在在哪里?”
      柳倾川看看四周:“我在洙城路地铁站,就是洙城路上那个。外面太冷了。”
      魏以靖叹了口气,说:“行吧,你往外走,在出站口等我。记住,一会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回头。千万别——”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柳倾川低头看看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柳倾川两手紧攥着手机,抖抖索索地往外走。她走上一级楼梯,便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嘈杂,有金铁碰撞的声音,有抓挠的声音,还有凄厉的猫叫。一切声音都随着“砰”一声巨响销声匿迹。柳倾川蹲在出站口,尽力把自己全身都裹在大衣里,她没等多久,魏以靖的黑手套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回头。”魏以靖按住她的脑袋,柳倾川闻到她手套上没散尽的烟味,“跟我走,先去我家吧。”
      5、
      魏以靖是捉鬼师,被鬼缠上也是常事。柳倾川到了她家后,还没来得及享受对客人的礼遇,就被魏以靖塞了一手的法器,紧急速成捉鬼技巧。还没成为宾客,先成为了魏以靖的助手。
      “第三波了。”柳倾川满头大汗,一手握紧螺丝刀法器,一手拿着手机录像,“今晚来的也太多了,你最近惹上什么大麻烦了吗?”
      屋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魏以靖穿着件长袖T恤坐在空调下面,镜头下倒是看不出疲态。也可能是她惯常的样子就疲惫不堪,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给她的疲惫多加一笔。她掐指算了算,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拿起一支——柳倾川认得这是家里最高级的法器——玫红色画着喜鹊的苍蝇拍,说:“不算多,最后一波了,今天是大日子。”
      她边说,手里的苍蝇拍不断挥舞着,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雪白色影子便被苍蝇拍割断,变得不再具有攻击性。她递给柳倾川一个眼神,柳倾川心领神会,拍下一个特写后,连忙把螺丝刀一扔换成大扫帚,几下把满地的鬼怪全部扫地出门。
      “今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你回屋睡觉吧。”魏以靖终于肯从空调下面挪窝。她拾起搭在沙发上的黑色风衣,随意披在身上,“今天是大日子,我出个门,你别乱跑。”
      柳倾川也没有乱跑的习惯,她来魏以靖家里快一个月,除了客房和公共区域,其他地方一步也没有踏足过。但魏以靖经常找不到人,柳倾川问起她去了哪里,她要么含混不说,要么抬起一只戴手套的手:“我去买法器了。”
      兴许天师这种东西真的有天才一说。柳倾川用她看僵尸电影的阅历审判了一下,魏以靖绝对是天才。她就是拿个人字拖都能挥舞得虎虎生风,让鬼怪退避三尺的类型。
      当然了,这种类型就算拍下来也不会有人爱看就是了。
      但其实柳倾川知道魏以靖去了哪里——她去喂猫了。每一次回来时,她的头发里总会掺杂一些金色的细软毛发。自从柳倾川来,她就没见过魏以靖家的猫。根据魏以靖的表现,她合理猜测魏以靖给猫单独买了一栋房子。
      她点点头,魏以靖又正色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驱鬼秘诀是什么?”
      柳倾川回答道:“你说过,忽然出现的都是不存在的,放心好了。”
      魏以靖这才点点头:“记好了。”而后她戴上另一只手套,关上门。
      柳倾川醒来时天光大亮,她闻到一股醇厚的咖啡香气,刚要抬头,两只冰凉的手从正面捂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柳倾川莞尔一笑:“阿赵,我都看见你了。”
      赵瑾客笑嘻嘻地把手放下。咖啡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安静且闲适。阳光从赵瑾客身后的窗子照进来,把她一头金发照得发亮。柳倾川抬起眼睛,看见她戴了两个新耳饰,暖黄色的玻璃小柿子,俏皮可爱,就是看着有些沉。
      “小柳,你都多久没来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给你听呢。”赵瑾客瞪她一眼,拿起一个玻璃高脚杯,细致地擦着杯壁。
      柳倾川看见旁边还放着五六个一样款式的高脚杯,好奇地拿起一个:“你这个杯子像是盛酒用的,我还没见过有咖啡店用这种杯子。”
      她刚说完,就看见赵瑾客眼睛一眨,柜顶的灯明灭一下,赵瑾客手里的杯子变成了白瓷的咖啡杯。
      柳倾川忽然觉得有些窒息,她小心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杯子,还是玻璃的高脚杯,杯口做了细致的磨砂处理,杯体像一朵含苞的郁金香。
      魏以靖的话在她耳边再次响起:“你知道她是鬼吗?”柳倾川心神不稳,手中的玻璃杯摇晃一下,险些摔到地上。
      柜台里的赵瑾客还在擦拭杯子,柳倾川听到身后的歌手越唱越起劲,嗓子都快喊破了。
      刚刚店里有歌手吗?
      柳倾川猛地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立麦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落满了灰。勤劳的蜘蛛在麦架上织起了网,网上有一只还在挣扎的苍蝇。
      无数画面涌进柳倾川脑海中。手牵手走过花园的少女,停在赵瑾客褐色发尾的蝴蝶;赵瑾客笑呵呵地拉住她的手,为她戴上一条黄水晶的手串;赵瑾客坐在咖啡店的柜台后,和她开开心心的聊着彼此的梦;赵瑾客站在柜台后面擦杯子,赵瑾客……
      “这都是……不存在的。”柳倾川捂住头,把头抵在柜台上,拼命回想这些天魏以靖教她的驱鬼秘技——魏以靖告诉过她,凡是忽然出现的,都是不存在的,是鬼怪创造的幻境。
      更多记忆出现在她脑海:宣告不合格的成绩单、破碎的镜头、私信里如出一辙的骂声、满地沾血的酒精棉。夕阳、铺了黑色橡胶防水的天台、忽然出现的雪白巨大的楼梯。柳倾川的头痛得快要裂开,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只能喃喃地重复魏以靖告诉她的话:“不存在的……这都是不存在的……”
      她感觉到赵瑾客的手放在她的肩膀,瞬间浑身一抖抬起头,狠狠撞上赵瑾客的下巴。柜台顶上的灯一阵忽闪,玻璃杯碎了几个,碎片穿过了她的手。赵瑾客捂住嘴,柳倾川看到有两条血迹从她口中流出来,就像那天跪在她床前的人流出的血泪。
      柳倾川落荒而逃,只来得及带走桌面上的摄像机。
      镜头破损的摄像机。
      她的摄像机。
      她走出咖啡店时听见一声闷雷,外面的天气更阴沉了,浓云密布,让人打心底觉得恐慌。柳倾川颤着手打开那封信,一边走一边看。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把她的视野冲得模糊不堪,那些影像在她手里融化成片,消失在城市的雨声里。
      那是一条遗书。
      6、
      看到这条录像的人,你好,
      我现在站在6楼的天台上,风很大,所以我吐字可能有些模糊。
      我现在其实很快乐,虽然我有点控制不住在流眼泪。我希望看到这条录像的你也能快乐。
      我今年21岁,还有几个小时就22岁了。回想起来,大一的时候我也曾经站在这个天台上晒被子。
      那个时候应该是春天,天气很暖和,空气里有浓郁的花香。春天很温柔,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到林立的高楼大厦背后,我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值得自己骄傲的人。
      现在想想,我一生的悲剧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现在其实很快乐,很幸福,我出生到现在21年,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在考研失利之后,我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因此在自媒体方面拼了命地想要做出成就。但我依然失败了。我录下了那个咖啡店打工的女孩的最后一句话,却不如蹭热度的作品传播得多。于是我自暴自弃,每天以泪洗面。
      但是我今天很幸福。我只要想到这是我21年来第一次做自己,第一次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就决定非常快乐。今天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录下这条录像的时候,每说出一句话都觉得自己飘飘然在天上飞,我真的很开心,虽然我的妆容可能被眼泪打湿了,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
      我希望我的死可以干脆利落,不要有任何犹豫,不会拖泥带水。我是已注册器官捐献志愿者,希望我的内脏不会因为受到冲击而破裂。
      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给你作为祝福,就祝你一切都好。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今天终于要结束了。我很快乐。希望不会再有下辈子了。
      7、
      雨幕的尽头站着魏以靖,仍然疲惫,仍然清癯。她没打伞,一身灰黑色的风衣被雨黏在她身上。她仰起脸,那顶黑帽子从她头顶滑下去,掉进一地泥水里。
      魏以靖看见她了,但没有和她打招呼。柳倾川离她还有十几米的时候,看见魏以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那只黑手套揩去了脸上的眼泪。
      柳倾川再也忍不住了,她丢掉摄像机,冲到魏以靖怀里紧紧抱住她,嚎啕大哭。
      偌大的城市,空旷的街道,大雨只冲刷着她们两个人。柳倾川知道魏以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封遗书的内容,但她既无法怨恨,也无法谴责。
      魏以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抱住她。她只是等着柳倾川,一直等到她哭够了,哭累了,等到大雨停下,才示意她松开手,给自己点了根烟。
      柳倾川不好意思地看着魏以靖的风衣,上面满是她自己眼泪鼻涕留下的痕迹。她正要道歉,魏以靖却摆了摆手,问道:“你已经知道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柳倾川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慌忙擦掉眼泪:“我那天看到的,其实是爸爸妈妈在我床前哭,爸爸在出租屋的浴室里抽了一下午的烟,他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坚强。
      “我还欠室友30块钱,之前她把我抓去医院看病,她忘记问我要钱,我也忘记给了。
      “我好想再喝一次真正的咖啡,我已经忘记咖啡是什么味道了……我还想吃妈妈做的饭,我妈妈会做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好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了。
      “我还想养猫,我从来没养过宠物,我真的好想养一只小猫……”
      魏以靖没有打断她,只是疲惫地点点头:“所以呢?”
      柳倾川仰起脸来,她的鼻涕糊在脸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可是她冲着魏以靖露出了一个异常开朗,异常阳光的笑容。
      “魏姐,我知道我很不负责任,可是我好想活着。”
      她说完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浑身忽然一轻,仿佛被一股暖流包裹。柳倾川抬起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光。
      她抬起头看向魏以靖,但呼吸之间,她就消散了。
      “恭喜你,”魏以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跟碾灭,“你被超度了。”
      8、
      魏以靖走进咖啡屋前特意抬头看了眼牌子,“往生咖啡店”,柳倾川来了这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呢?
      她走进去,把风衣挂在门口忽然出现的衣架上。天气刚刚入秋,咖啡店里就已经开了暖风,在店里只穿一件长袖针织衫也不会冷。
      窗外的天阴沉着,时常有数片枯叶从窗口飞过。柜台顶灯没开,赵瑾客坐在柜台后,无比专注地擦着手中的杯子,玻璃杯、茶杯、咖啡杯,魏以靖看见她手中的杯子千变万化,她就像没有察觉到一样,只是埋头擦拭,一句话也不说。
      魏以靖从柜台另一端拿了一个热水壶过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安安静静地喝。她喝掉最后一口,看见赵瑾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泪却啪嗒啪嗒滴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魏以靖仍然一言不发。她脱下两只手套,站起来,用透明的左手捂住赵瑾客的后颈。
      头顶的玻璃橱柜哗啦啦碎裂成一片一片,一片接一片往下落。只要赵瑾客还在流泪,那些坠落的玻璃碎片就不会停止。碎片没有像穿过柳倾川一样穿过她,而是结结实实地扎进她那只透明的左手里。无数片碎裂的玻璃扎下来,把那只手扎得鲜血淋漓。
      这种伤口用不了几天就会愈合,一个月后,连伤疤都会消失。但如果那些碎片落在人的后颈上,生命就会很轻易地消散。魏以靖默默看着那些玻璃碎片落在她手上又消失,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不过是又一次闹脾气罢了。
      直到赵瑾客抬起一双满是眼泪和愤恨的眼睛看向她,她微微张嘴,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魏以靖的呼吸迟滞了一下,但还来得及。她赶在赵瑾客说话前轻轻挥动右手,她腕上黄水晶的手串微微发光,于是满地玻璃碎片和灰暗的天气都消失了。
      魏以靖眨眨眼,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秋高气爽,白云在辽阔的天空上闲适地飘过。赵瑾客——崭新的,她熟悉而陌生的赵瑾客坐在柜台里面,一头金发闪闪发光,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她笑眯眯地把咖啡端给魏以靖,问道:“客人你好,这是我家的新品情慢用,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魏以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她想到自己接到电话的那个下午,也是秋高气爽的一个下午,她狂奔到咖啡店门前,只看到躺在担架上的赵瑾客。鲜血从她的脖颈处流下来,把担架染得一片血红。身边的人还在讨论,呜呜泱泱——咖啡店的柜台玻璃是如何破碎,那些破碎的玻璃又是如何穿透了赵瑾客的脖子。
      “等我有钱了,我也要开咖啡店。”昨天她们分别时,在咖啡店打工的赵瑾客笑嘻嘻地说。
      魏以靖的天师前辈曾经说她太过冷淡,与世无争,不是的。她反而是太热切了,热切地渴望美好的一切可以永恒存在,渴望爱能够使一切都得到宽宥。这份热切使她轻易地跨越了作为天师的那条线,那天下午,她抓回了赵瑾客的魂魄。
      她回到家时,小猫咪咪叫着扑向她,毛茸茸软乎乎的身体蹭着她的手。那是生的温度,是生的活跃。
      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的身体,眼泪砸在猫儿的皮毛上。猫儿叫着叫着,不再动弹了,歪在她手心,仿佛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魏以靖把赵瑾客的魂魄放在自己的宠物猫体内,重新唤醒了她。而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她没有预想到赵瑾客恢复记忆后会如此排斥自己的重生,更没有想到她会把猫的九条命送出去。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抹去她的记忆,让她变回那个一无所知的,无忧无虑的女孩。
      她想质问赵瑾客知不知道她的九条命只剩下一条了,她想教会赵瑾客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所为负责,她还想在赵瑾客肩头痛哭一场,告诉赵瑾客自己真的已经承受不了一次次把这个世界复原重来。
      但她笑着摇摇头,对赵瑾客说:“没有了。”赵瑾客便伸了个懒腰,变成一只金灿灿毛茸茸的小猫,依偎在魏以靖手边睡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鬼-改写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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