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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顶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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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漪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
蕊珠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询问:“娘子今日身上可还好?”
沈清漪点点头:“昨晚睡得很好。”
自从她嫁进伯府后,每日天不亮就需起身,开始处理家中一天的事务,随后还要去二夫人和老夫人那里请安侍奉,已经许久没睡得这样好过了。
昨夜恍惚还做了什么梦,倒不记得了。
蕊珠闻言,松了口气道:“东边窗屉上的钌钩有些松了,我怕它会掉,昨天便报给了管事,却没人来修,谁知昨晚竟然真的掉了,窗户也被风吹得半开,这两天夜里风冷,好在娘子没有着凉。”
她又说道:“等会儿我再去催催他们,赶快把窗屉修了,还有这屋里的窗纱也该换了,这种碧纱一旧,颜色就有些发黄,难看得紧。”
沈清漪却道:“不必麻烦,在这里也住不久。”
蕊珠以为她说的是很快会回伯府,便不再多言。
待沈清漪洗漱毕,恰好沈母那儿派人来请她去上房吃饭。
上房是沈父沈母的住处,沈清漪和蕊珠才走进院里,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笑声,还夹杂着几人的说话声:
“昨天父亲考较我功课,说我大有进益了,便赏了我一把扇子,我想送给姐姐。”
“我那儿什么扇子没有?既是父亲赏的,你自己留着把玩吧。”
“自从得了扇子,他就兴兴头头地要送你,你就收下吧。还有,这两天夜里凉,偏你一着凉就容易咳嗽,昨晚睡前我不放心,特意让人过你那里看看,果然窗户没关好,便提醒了伺候的人,你自己也要仔细些才好……”
蕊珠听出说话的人是大郎、大娘子和沈夫人。
听到夫人最后嘱咐大娘子的那些话,蕊珠心下不免有些抱怨——夫人睡前还在惦记大娘子不能着凉,却不记得给二娘子修窗户,明明二娘还吃着药,自己昨天借药吊子熬药的时候,夫人的贴身婢女是看见了的……
蕊珠抱怨归抱怨,却没说出口,怕惹沈清漪伤心。
沈清漪却早已习惯了——比起自己这个亲生的女儿,母亲明显更喜欢亲手养大的姐姐。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毕竟姐姐不但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更长,人也更好,至少更能让她在父亲跟前得脸。
沈清漪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屋,屋内的笑语声顿时止住,显得沈清漪像个打搅别人天伦之乐的外人。
七岁的弟弟略有些拘谨地喊了声二姐,沈母这才招呼沈清漪入座:“你父亲上朝去了,早饭咱们娘儿们一起吃。”
饭菜早已经摆下,沈母坐了主位,左右分别是沈清漪的弟弟和姐姐沈清澜。
沈清漪和姐姐虽然差了两岁,但却长得很像,沈清漪才回沈家的时候,还曾被错认成姐姐过。
“妹妹来坐这里。”沈清澜站起身,亲切大方地对沈清漪笑了笑,又主动让出自己的座位,好让沈清漪挨着沈母坐。
沈清漪却直接坐在了末位:“我坐在这里就好,都是一家人,姐姐不必客气。”
沈清澜便又坐回沈母身侧,好似没有察觉到沈清漪的冷淡,又自然地和她搭起话,并没提及她被赵家赶回来的事,而是聊起长安城内的其他新闻,期间,母亲和弟弟也会插几句话,勉强也算其乐融融。
然而,一顿饭还没吃完,便见沈父忽然火冒三丈地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便瞪着沈清漪,怒声质问道:“昨天你是不是因为和你姑母吵架,才被赶回来的?之后你是不是又去了平康坊,把和你姑母吵架的内容宣扬了出去?这下好了,卫家人得了信儿,昨个儿已经连夜递了折子进宫,要告我呢!”
沈徵昨天出门打听了一下午,甚至还跑了趟刑部,却始终没查到赵家姑母的消息是哪儿来的。晚间回来虽然心中担忧,但想到此事还可和赵家私了,总归还有商量的余地,这才稍微有了一丝安慰。可谁知今天早朝散朝后,卫牧之那老匹夫竟然毫不遮掩地告诉他,他已把他告了!
他也这才知道,他的“好女儿”,早已把沈家骗婚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了!
好在朝中最近在忙淮南税银失窃的案子,卫牧之的折子皇上一时半会儿还没心思看,否则今天早朝上,他就要在毫无防备之下,当着百官的面被问责了!
沈清漪却平静道:“父亲不是说没有骗婚吗?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告他的,父亲有什么好怕的?”
沈父竟一时无话可答,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却依然不肯承认,只对沈清漪道:“骗婚的事另有缘由,我来不及和你细说,你且先同我去赵家道歉,两家私下把此事了结了,只要赵家承认没有骗婚,此事便罢了。”
说着,沈父就要叫人带走沈清漪,却被沈清澜阻拦道:“父亲不可。昨天我去城外上香,回家后也听说了妹妹的事,此事若还没闹开,两家尚可私了,可眼下已经闹到御前,再说没有骗婚的事,弄不好便是欺君。况且,从卢侍郎家中抄走的那幅《山河赋》也没法解释?
“卢侍郎的案子至今没判,可见他身上必然另牵扯有其他大案,沈家的至宝突然到了卢侍郎手中,万一有心人从中作梗,以此说父亲和卢侍郎交往过密,把父亲也牵扯进大案里,这才是大麻烦。”
沈父垂着眼沉思许久,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你说得对,眼下也只能把骗婚的事认下了。”
“不过,”他忽又抬起头,环视屋内,“咱们家除开大郎还小,还有四人,那么,两年前到底是谁盗走《山河赋》买通卢侍郎,骗婚赵家的呢?”
一样都是沈家骗婚,他骗,是他品行不端德行有亏,但若是家里人瞒着他做下的,他便只是治家不严罢了。
沈父的目光一一扫过屋内几人,最后落在了沈母身上。
对上沈父的视线,沈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清漪却瞬间明白,父亲是打算要母亲为他顶罪。
她原本以为,父亲即便不喜欢自己,可和母亲这么多年的夫妻,多少应该是有些感情的……现在看来,可真是高估了他!
沈清漪又想到上一世,自己临死前,哪怕心中尽是怨言和愤懑,恨不能对着赵深吼出自己的不甘来,但却依然强忍着,拉着赵深的手表演深情。
虽然赵深不爱她,但却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从不会薄待“功臣”。
她之所以那么做,为的不过是自己死后,赵深能看在自己为他全心全意、为他赵家尽心尽力的份上,能多庇佑沈家几分……
如今她才发现,沈家根本不值得。
至少他父亲不值得。
沈清漪忍着心中的厌恶,出声道:“父亲要找人认罪,不如选我。这些年,母亲照顾姐姐尽心尽力,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怎么会舍得破坏姐姐的婚姻?倒是我,自小就嫉妒姐姐比我好,不满父亲母亲偏心,为此做出抢夺姐姐婚姻的事,再顺理成章不过。”
此时,沈母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顿时喝止沈清漪道:“你胡说什么,这种事情也是能浑认的!”
沈清漪却并不理会沈母,而是继续对父亲说道:“我还能仿高祖父的笔迹,届时父亲可以对外说,当日你和凌阳伯一样也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而我则趁机盗走了高祖父的书法真迹,以此买通卢侍郎,把姐姐的婚事占为己有,并且留下了仿写的《山河赋》,父亲这才会被蒙蔽至今。”
说着,沈清漪又叫蕊珠取来笔墨,直接当着沈父的面,以高祖父的书法笔迹,写出了《山河赋》的前四句。
笔法流利,一气呵成,游云惊龙,大气磅礴,无一丝闺阁中的女儿气。
若非亲眼所见,沈父绝不相信这真是沈清漪能写出来的。
沈父往日也临摹过不少祖父的书法,如今沈家经纬阁里挂着的那幅假《山河赋》,便是他仿写的,可是和沈清漪的这几行字比,却不及多矣。
沈清漪的字,同真迹比起来,连他几乎都要分辨不清。
一直以来,外人都赞他的大女儿有乃祖之风,可到底只是虚言,却不曾想,真正有“乃祖”之风的,竟是被他忽略了多年的二女儿。
沈父一时神色复杂,头一次认真审视起沈清漪。
在他过往的印象里,沈清漪始终是那个十二岁尚不知诗书礼仪的毛丫头,一直以来,他对沈清漪的要求都只有一个——不丢沈家的脸。近两年,偶尔也会有人在他面前夸赞一两句沈清漪,他也不以为意,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要知道,沈清漪平日能接触到真迹的机会并不多,却能练得这么逼真,足见刻苦和天赋。
沈清漪确实没多少接触《山河赋》真迹的机会。
高祖父的书法、手札、以及搜集的孤本,全都被沈父收藏在家里的经纬阁中。而经纬阁,她姐姐进的,她弟弟也进的,只有她从不许进去“糟蹋”里头的东西。
也只有每年祭祖的时候,她才能看一看祖父的墨迹。
沈清漪之所以能仿得逼真,还要多亏了上一世赵深送他的那幅“假”《山河赋》。
因为觉得它太过逼真,便是仿写,也足见水平之高,闲来无聊——也或许是为了略微弥补自己不能进经纬阁的不甘,沈清漪时常临摹它。
临摹得久了,就越来越像了。
若是上一世,沈清漪或许还会希冀沈父的刮目相看,但是现在,她都不在乎了。她又说道:“我可以认罪,但我也有两个要求。
“按律,骗婚要徒一年,我的头一个要求就是,父亲需得用钱替我赎罪;二则是,我认罪后,长安必定是待不下去了,还请父亲送我去太原舅舅家,自此以后,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不行!”不待沈父表态,沈母先一步断然拒绝,又向沈父哀求道,“老爷别听她胡说,事情都是我做的,就让我去认罪吧!”
然而沈父同样也不理会沈母,他略思索了一瞬,回复沈清漪道:“我答应你。”
沈清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嗤笑一声,便起身离开了上房。
她到底还是成了那个抢夺姐姐婚事的恶毒继妹。
上一世,母亲替她认了罪,这一世,她还她一次。
一直以来,她在这个家里都像是个外人。
既如此,那便彻底做一个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