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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在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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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锐意气用事的几句话,让顾翌安的身世传得人尽皆知。
三十五岁的青年教授,家学渊源深厚,仅凭顾景芝亲孙的身份便足以令人刮目相待。
更何况顾翌安的发展势头,还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研讨会最后的自助晚宴上,顾翌安身边来去都是敬酒寒暄的人。俞锐在自助区夹菜,霍骁跟在他背后说:“看到没有,你那位翌哥现在可是个香饽饽。”
“优质未婚男青年,还是个顶级货色。”霍骁欠兮兮地八卦,“不过可惜了,不止他们没戏,恐怕你也没戏。”
俞锐夹菜的动作微顿,视线从远处顾翌安的身上扫过又收回:“你又听说什么了?”
“看不出来么?那些都是想攀高枝的。”霍骁看他一眼,“不过据你翌哥那位同事说,他似乎一直都有对象。”
两人围着自助区打转,霍骁继续道:“说是对方很神秘也很低调,所以他们研究所的人也只看过照片,没见过本人。”
俞锐听完只是很轻地‘嗯’了声。
餐桌上中西菜品摆得琳琅满目,他还吃着药也没什么胃口,就随便夹了一点蔬菜沙拉和意面,然后端着盘子回桌。
他太平静了,脸上表情都没变过,像是丝毫不意外。
霍骁跟过来坐到他对面,挑眉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表现出那么一点惊讶。”
“惊讶过后呢?”
昨晚烟抽得太狠,嗓子一天下来都是哑的,俞锐喝了口清水润喉,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的,人就应该往前走。”
霍骁盯着他看半天,最后笑笑没再说话。
在分手这件事上,俞锐和顾翌安一直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十年里俩人做得也都很绝,既没有藕断丝连,也从不玩不清不楚勾勾缠缠那一套。
当初顾翌安一张机票直飞美国,十年之间他们也就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联系,甚至就连从旁人口中打听对方的事都没有过。
其实并非毫无波动,只是昨天在海边栈道,顾翌安电话里跟顾伯琛说家里有人,那时候俞锐心里就有数了。
不是所有的惦念都能听到回响,也不是所有的回首都能找回来路,破镜重圆那是剧本里才有的东西,分手了就此走散那是常态。
何况分手是他提的,人也是他逼走的。
既然当初做了选择,难受也好,痛苦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事,就活该他咬牙受着。
别说什么后悔惦记,也别装什么久别深情,俞锐从不会跟人说起这些,也不会刻意跟谁聊过去,都过去那么久了,反反复复再掏出来除了徒增对方困扰,无非也就是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
太虚伪了,没有任何意义。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过后,他们也将各走各路,甚至连最后的招呼都不用打。
俞锐是这么想的。
然而,张明山和徐颂行一同出场,就注定今晚不会平静。
张明山目光在宴会厅里转悠了好几圈,最后向他远远地招了下手。
俞锐冲张明山点了点头,自觉地端起酒杯过去。
说到底他已经三十多了,不再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尤其面对徐颂行的时候,俞锐不只是俞锐,他还代表了八院神外,代表了不在现场的周远清。
虽然话说出口俞锐没什么后悔的,但礼还是要赔的,于是俞锐走到徐颂行面前,举杯道:“徐教授,之前说话有冒犯您的地方,我在这里跟您赔礼道歉。”
俞锐这句道歉有礼有节,态度尚可,毕竟合作的事已经敲定了,这样也算是给大家都搭了一个台阶下。
没想到徐颂行却问出一句:“是么?那我倒想问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那几句话你收回去吗?”
俞锐一愣,举着酒杯的胳膊僵直在原地,眉头渐渐蹙起来,没出声。
顾翌安徐暮还有霍骁都在旁边站着,后面还围着斯科特研究所的人,八院的人,其他参会的专家教授也都在注意这边的动静。
僵持半晌,张明山轻咳两声冲俞锐使眼色。俞锐唇线绷紧再松开,随后看向徐颂行,问:“说真话吗?”
“当然,假话听来做什么。”徐颂行微微笑着。
俞锐于是沉吟一声,回道:“不会。”
这两个字出口,周围一圈人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各有各的不同,连背后站着看戏的也全都安静了。
霍骁在俞锐背后低笑道:“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狗脾气。”
张明山扭头瞪他一眼,之后沉着脸喊了声:“俞锐。”
俞锐没吱声,也没作任何解释。
挪到餐桌旁边,他拿起醒酒瓶,转身对徐颂行说:“晚辈无意冒犯,先自罚三杯向您请罪。”
“俞锐。”顾翌安眉头皱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也很沉。
徐颂行未置可否,其他人都在观望他的态度,谁都没敢插话,俞锐说完便一杯接一杯地喝。
连喝三杯后,他说:“您要还有气的话,我再接着喝。”
葡萄酒度数也不低,俞锐喝得急,几杯下去,脖子和脸很快就红了。
他把瓶里剩下的酒都倒进杯子里,手刚抬起,杯子就被人夺了过去。
“够了,别喝了。”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脸上鲜有的挂着一丝怒意。
空气都是凝固的。
顾翌安伸的是左手,指尖从俞锐腕骨和手背擦过,顾翌安手是凉的,肌肤相贴的瞬间,冰凉的触感猛得拉动俞锐皮下所有神经末梢。
俞锐怔愣一秒,悬空的手指随即微蜷起来。
张明山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刚要开口打圆场,顾翌安却转向徐颂行先喊了声:“徐老——”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徐颂行便抬手打断他。
徐颂行神情就没变过,也看不出任何恼怒的意思:“赔礼就不必了,不过,你的罚酒我倒可以接受。”
说完,徐颂行拿起自己的酒杯,轻举一秒尽数喝下。
张明山顺坡下驴:“来来来,我们再继续聊我们的,别让这混小子给我们添堵。”他生怕再出点什么让他头疼的意外,说笑着就将徐颂行带去了别的地方。
徐颂行走了,顾翌安还在。
俞锐站在原地没动。
他是想说点什么的,毕竟顾翌安夹在中间才是最难做的,但思来想去,他最后出口的还是抱歉。
来时重逢一句抱歉,惹完麻烦找过去也是一声抱歉,现在马上都快走了,出口一句依然还是抱歉。
话音落地,两人皆是一怔。
顾翌安脸色没比刚才好多少,眼神里除了先前的怒意,额外又蓄了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甚至毫不避讳地盯着俞锐,眉心越蹙越紧,鼻间吐息都是沉的。
片刻对视,俞锐自觉接不住这样的眼神,匆忙把头侧开,他动动嘴唇想再开口,手机却在裤兜里震动不停。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俞锐看清号码只能就此作罢,随后按下接听键,迈步往宴会厅外走。
至此,这段小小的插曲算是告一段落。
徐暮从头到尾看热闹,等俞锐人走了他才挪过来,跟顾翌安说:“我原本还以为小师弟真的转性了,现在看来,倒还是跟以前一样。”
徐暮视线往下,落在顾翌安手里夺来的那杯酒上面,玩笑道:“怎么样,烫手吗?”
顾翌安往俞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杯子,说:“事关八院和老师,他不会无缘无故使性子。”
徐暮挑了挑眉,顾翌安垂眸沉默了会儿,斟酌着说道:“徐老跟老师是旧识,以前有些误会,俞锐应该不太清楚,所以才会跟徐老起冲突。”
徐暮细品了品这段话。
若要论及社会地位和个人成就,徐颂行和周远清谁都不比谁弱。如果真因为旧时矛盾起点什么语言上的冲突,按俞锐的性子,呛两句嘴那可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了。
这么一想,徐暮说:“你的意思是,师弟刚一声不吭仰头灌酒,既是在维护老师,也是在顾全徐老的颜面。”
“嗯。”顾翌安点头。
“那这还挺让人意外的。”徐暮幽幽回道。
俞锐走了没多久,霍骁也走了,两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宴会厅。
但人走了,话题还在。
如果说之前俞锐和徐颂行在休息间呛声还只是小范围被人撞见,刚刚那场热闹旁观的人可就太多了,于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免不了凑堆说几句闲话。
“呵,天才,真好意思这么说。”开口的男的语带不屑。
“谁说不是,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还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另一个人接话道,“医大出来的,哪怕废物一个,要能让周远清把屎把尿地这么带着,早晚也带出来了。”
“听说远一点的院外会诊都请不动他,小点的学术论坛人家也不稀罕去,连国外的公派名额都看不上,可真够狂的。”
这张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说俞锐。
医生这个职业,尤其在神外科室,天赋可遇而不可求,机遇更是难能可贵。
医学系统也分派系,跟什么样的老师,在什么样的平台,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你能走多远,能站多高。
即便放眼全国,顶尖专家也就那么几位,哪怕算上整个职业生涯,一位老教授能亲自去带的学生也是屈指可数的。
俞锐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成就,必然离不开周远清的栽培。
说没人眼红那是不可能的。
加上他那臭脾气,歹话从不在背后说,院里院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是看在八院和周远清的面子,恐怕暗地里小鞋都不知道被人穿多少回了。
“诶,你不也是北城医大毕业的吗?我怎么听说周远清当年最中意的学生好像不是他,而是另外的那位。”有人点到在场第一附院的同僚问。
“你说顾翌安?他俩在学校时候的关系谁不知道?”被点到的人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要不是攀上顾翌安,以周老的为人处世能收他?装得倒是清高,可说到底,要不是顾翌安和周远清,他俞锐能有今天?”
餐桌背后竖着一张古典屏风,为了躲清净,顾翌安和徐暮就坐在那张屏风背后,以至于这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全进了当事人耳朵。
听到这儿,顾翌安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陡然下沉。
徐暮看他一眼,随即半掩着嘴轻咳两声,故意把服务员叫过来给他们新添茶水。
徐暮的声音多少是让人耳熟的,屏风背后有人感觉不太对劲,于是探出个头过来,看清楚这边状况后顿时闪了舌头:“学、学长,你们在这儿呢?”
“不好意思啊,嗓子不太舒服。”徐暮笑着装大尾巴狼,“没打扰到你们吧?”
“没、没有。”那人赶紧缩回去招呼其他人,没过片刻,满桌人陆续过来打招呼,最后再讪讪离开,“那个,我们已经吃好了,就先回去了,你们慢用。”
顾翌安沉着脸自始至终没说话,连个眼神都没给。
徐暮倒是悠哉悠哉地转着茶杯,丢给对方一句:“也行,你们要不走,我们这儿也挺尴尬的。”
原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谁知第二天上午闭幕式结束,第一附院的那位同僚找到徐暮,说是原本顾翌安一行人等计划是要去他们院交流拜访的,昨晚却突然通知他行程太紧,拜访临时给取消了。
所谓行程太紧自然只是借口,真正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
但对方也不敢直接找上顾翌安,只能过来拖徐暮说情。
两人站在大堂门口说话,正午的紫外线刺得人眼都睁不开,眼看顾翌安马上就要走了,那人急出满脑门儿大汗,拽着徐暮始终不肯撒手:“徐师兄,能不能拜托你跟顾师兄说说,不然我这实在没法跟院长交待啊。”
“师兄就不必了,毕业都那么久了,我也受不住,”徐暮笑笑抽回自己的手,“你这事儿我也无能为力。”
“可公是公,私是私...这也不能假公济私吧...”那人无视徐暮口中的客套疏离,怎么也不肯死心。
“顾师兄肯定也不是这样的人,何况饭桌上大家也就随口说说,看在同校一场的情分上,你就再帮我求求情,你俩关系这么多年,他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儿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暮心里一阵冷笑。
别说他压根儿不会帮这忙,就算是他真的跟顾翌安开口,顾翌安也未必卖他这个面子。
的确,假公济私放任何时候都不是顾翌安会做的事。
但俞锐是他身上唯一的逆鳞,别人兴许不清楚,徐暮心里却毫不意外,任何事但凡沾上俞锐,就不能再用平时思维去看顾翌安。
“实在抱歉,你也说了,他俩大学时候什么关系,我要去帮你求情,恐怕兄弟以后都没得做。”
徐暮将昨晚对方说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扔回去,对方哑然片刻,最终还是灰头土脸地走开了。
临走之前,大家都在酒店大堂轮候机场大巴,徐暮把这事儿告诉给顾翌安。
顾翌安淡淡一笑,没接话。
上午的闭幕式俞锐就没出现,这会儿八院的人都到齐了,顾翌安跟几位见过面的陆续打完招呼,视线扫过好几圈还是没看到人。
“别看了,昨晚就走了。”徐暮一眼就看出他在找谁,“之前还说呢,你看这不就跑了吗。”
顾翌安轻皱起眉。
“有些人啊,大半个地球都走过了,最后居然还是吊回到同一棵树上。”徐暮“嗞嗞”两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怎么我就没看出来,我们这位小师弟有这么大的魅力呢?”
“你一个坚持独身主义的人,看什么能看出来。”顾翌安冷着脸,难得回他一句嘴。
徐暮笑两声,正色道:“不过说真的,想和好干嘛不直接挑明?还非得绕这么大弯子又是送药又是找人的?”
顾翌安并没有否认,反倒是沉默了好几秒,低声说:“我在赌。”
这样的回答太出乎徐暮意外了。
赌这样的字眼跟顾翌安明显就搭不起来,他性子实在是过于沉稳,向来不会把自己置于这种毫不确定的风险当中。
“赌?赌什么?”徐暮问出口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可能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顾翌安随后低笑一声,回道:“没什么。”
大巴车已经停到酒店门口,徐暮也没再多问,目送他上车然后招呼一声就走了。
去机场的路上,顾翌安看着窗外发呆,曹俊坐在过道对面的位置忽然叫了他一声。
顾翌安不明所以地转过去。
“有样东西差点忘了还你,”曹俊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钢笔递到他手上,“前台给我的,说是有客人捡到让我转交给你。”
钢笔是蓝色的,笔身掉漆严重,一看就用了很多年了。顾翌安握在手里怔然一瞬,视线落在笔帽顶端。
毫无意外,那个地方有一只游动的小鱼图案,金属线条雕刻,鱼尾翻转,眼神灵动,是他当年亲自刻上去的。
顾翌安呼吸一窒,转头问曹俊:“有说是谁捡到的吗?”
“没说。”曹俊摇头,随即又‘哦’了声,“但酒店前台认识他,说是跟你师弟一起来参会的那位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