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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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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交班时间还没到,神外办公室连着病区一片已经吵上了。
侯亮亮敲门进来时,俞锐正趴在桌子上补觉。光看衬衣褶皱堆叠在臂弯和肩膀两侧,侯亮亮就知道他保持这个姿势挺久了。
不过没睡太熟,门被推开,俞锐就醒了。
走廊嘈杂的叫嚷声也随之扑面而来,俞锐仰靠在椅背上,拇指抵着太阳穴揉按眼睛,问侯亮亮外面怎么回事。
侯亮亮就是为这个来的。
他说大巴司机的儿子儿媳正在病房门口大吵大闹,嚷嚷着说医院挣的是他们老百姓的黑心钱,说手术开刀好几次,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听小猴子说完,俞锐起身摘下衣帽钩上的白大褂,长臂往后一挥套到自己身上。
他戴上胸牌往外走,问:“通知医务处了吗?”
“通知了,不过现在是交班时间,医务处的人还没到。”侯亮亮紧随其后,走路都带着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偶像那两条大长腿。
“还没到?”俞锐边走边说,“钟烨这人搞突击检查的时候倒挺利索,该他解决麻烦的时候倒是磨蹭上了。”
“钟主任不在,说是去东院那边了。”侯亮亮解释道。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闹事区域。
他们站的那条过道并不宽敞,还聚集了一大波人,俞锐费劲地扒开人群挤进去,大巴司机的儿媳此时正举着手机,对着医护人员的脸挨个录像。
“来来来,让网友们都看看啊,看看这群白衣天使到底是怎么吸人血的。”她边录边哭,还一脸愤慨地说,“住院不到一周就花了十几万,我公公可是人民英雄啊,他们就这么讹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吗!”
“女士,有关费用的问题,您要是有疑问可以向医务处申请二次核对,每一项收费我们都是有单据可查的,实在不行,您也可以向其他有关部门反应。”姜护士是病区护士长,挡在几名小护士前面,耐着性子把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反应?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爸都快好了突然又被拉回手术室,明明可以用利尿剂,你们却非用什么高压氧舱,我要找记者曝光你们,我要见报上电视。”接话的是司机儿子。
这对夫妻也是奇葩,当爹的还躺在监护室,两口子已经闹上了。
司机的儿子冲姜护士大喊,撩起袖子就往前冲,俞锐单手挡在他前面,偏头示意姜护士领着科里小姑娘往后退。
对方先是一愣,接着便开始喊:“我认识你,姓吴的就是你护的,你还趁我不在,忽悠我妈,让她签什么二次手术同意书。”
嗓门儿拔高,他拉过自己老婆的手,把手机怼到俞锐面前:“拍他,就是他,他就是主刀大夫,是他们这儿的头。”
俞锐动都没动,甚至微躬下身,冲着镜头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我是主治医生没错,你父亲是英雄也没错。”
“你刚才说想上电视对吧?”俞锐掏出手机,快速从通讯录里翻出某个号码拨出去,“这样吧,我现在帮你联系一下电视台,看他们能不能满足你们的需求。”
全场瞬间雅雀无声。
夫妻俩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电话已经接通了,俞锐大致讲了下情况,看他表情,对方应该是同意了,俞锐挂断之前还笑着道了声谢。
看热闹的人开始交头接耳犯嘀咕,俞锐电话讲完,医务处的人也到了。
俞锐大致讲了下情况,之后面向闹事的两口子说:“有什么要投诉的现在可以跟医务处反应,也可以等记者过来爆料,但医院不是菜市场,不要影响医护人员办公,更不要影响病人休息,否则我们会直接通知保卫处请你们出去。”
扔下这句话,俞锐就走了,他今天事情一大堆,没工夫在这儿耗着,其余的都交给医务处去解决。
刚好,俞锐要去监护病房看看大巴司机的恢复情况,侯亮亮一路跟着他,狐疑地问:“俞哥,你真通知记者了?”
“你猜?”俞锐脚步都没停。
“可我们为什么不用利尿剂啊,高压氧舱费用的确高很多,尤其还是那种单人用的监护舱。”侯亮亮说。
“大部分患者的确更适合用利尿剂,但这位患者不耐受,还有不良反应。”俞锐边走边解释道,“昨天病人出现低钠和电解质紊乱,就是因为停了高压氧,转用了利尿剂。”
药物不良反应在病程里都会有记录,住院医不可能不知道,但大巴司机的病历侯亮亮也看过,里面并没有提到这个。
侯亮亮脑子转得飞快,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涛哥他....”
旁边来往都是人,话说半句,侯亮亮连忙捂住嘴,把声音压低:“所以俞哥你是因为这个,才把涛哥调走的吗?”
俞锐未置可否,摘掉胸牌,刷卡迈进了监护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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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最终还是转到了神经外科,俞锐按例到病区巡房,问她视力如何,能否看清他的脸。
“勉强能看到一点。”孕妇摸着肚子,双眼失焦地面向他,整个人都恹恹的。
俞锐掏出眼底镜,调节好刻度盘,俯身下去检查她的视网膜:“眼睛向前看,避免直视光束。”
视网膜检查可以让主治医生大致判断出脑内肿瘤目前的状况。
还算欣慰的是,综合各项检查看来,患者的视神经末端受损不算太严重,视网膜血管也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俞锐站在床尾,手里翻阅着病例和CT报告,跟病人还有病人家属说,情况还不错。
但和视力相比,当妈妈的显然更关心孩子。
她撑着胳膊让她老公把自己扶起来,神色焦急地问:“俞医生,手术会影响我的孩子吗?”
因为视力下降,她只能大概看清俞锐的脸部轮廓,说话时睫毛都在不安地抖动,双手也在乱抓一气,最后抓住了俞锐的衣袖。
被她这么拽着,俞锐身子只能歪到一边,他把病例夹板交给侯亮亮,下巴抬了抬,示意对方挂回到床尾。
“胎儿情况目前正常,肿瘤切除后,产科医生会立刻给你做剖宫产手术。”俞锐适当放低声音。
“可是他还不足月,好几次检查都不好,前段时间我还摔了一跤,万一到时候出现什么意外....这可怎么办?”孕妇始终抓着他的袖子,情绪激动起来,连肩膀都在不安地发抖。
俞锐任她拽着,俯身平视她的眼睛,温和着语调,语速也放缓了:“胎儿是最能感知到母亲情绪的,你害怕,他就会害怕,你勇敢,他也会跟你一样勇敢。”
孕妇怔忪两秒,松开手:“我知道了医生,我听你的。”说话间,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试图让自己快速放松下来。
处在孕期的女人免不了情绪化,俞锐站起身,招手把她丈夫叫出病房。
那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因为连续守在医院熬了好几天,此时满脸疲惫,眉心和鼻梁都冒着油光,肩膀也有气无力地下垂着。
“医生,手术是不是有什么风险?”男人忐忑地问。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俞锐实话实说,“我不能保证她的视力一定不会受影响,但患者情绪很重要,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你们的孩子而言。”
这种公事公办的话,对病人家属来说并没有什么安慰,侯亮亮跟在俞锐旁边看着,明显见对方脸色更差了。
“我太太她,的确有点产前焦虑,”男人强撑着提起一口气,“您放心,我会再去开导她的。”
俞锐点点头,没再多说。
倒是男人走后,侯亮亮小声问:“俞哥,这个手术对你来说应该挺简单的,你怎么不跟他们说得稍微乐观一些?”
“简单?关颅之前没有一台手术可以说简单。”经过护士站,俞锐顺手按下两管消毒液搓洗双手。
“更何况——”他停了一下,侧身让开撑着走廊扶手路过的病人。
“更何况什么?”侯亮亮追问。
“记住这句话,”俞锐偏头看着他,“带有情绪色彩的话,还有绝对的话,医生都不能说,我们只能说尽力。”
侯亮亮站得板正,接着问他“为什么”。
走廊尽头有人向俞锐扬手示意,俞锐冲对方点了点头:“因为医生是人不是神。”
随后,俞锐迈开长腿,往对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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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三楼有座空中花园,俞锐从贩卖机上买了两罐饮料过来,递到丛凉面前,让他自己挑:“咖啡,还是汽水?”
丛凉拿的是汽水,自觉把咖啡留给了俞锐,他一个跑新闻的,用不着像医生那么拼。
俞锐脱下白大褂顺手搭在长椅上,丛凉蹲在他旁边,‘咔嚓’一声,掰开易拉罐猛喝一口,语带抱怨说:“你下回能不能换个人,我对你有心理阴影,你不是不知道。”
俞锐喝着咖啡,闻言一顿:“什么意思?这是对我的技术不满意?”
俞锐侧头看他,往他头顶瞄去一眼,故意说:“恢复得不错啊,切口缝合得也很完美,没听我们科的小护士说吗,你这颗头因为我的那一刀,简直可以称之为艺术品。”
“才一刀吗?”丛凉伸出两根手指戳到他眼前,咬牙道,“两刀,是两刀!你职业生涯第一瓢就特么是开在我头上。”
“我也没说不是啊,”俞锐将他手指头给掰回去,低声笑起来,“不过第二刀可不赖我,那是你非要我给你开的。”
俞锐高一打架那件事,丛凉作为当事人之一,被俞锐拿着相机砸了脑袋,当场开了个瓢。
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丛凉会拿着报告坐到俞锐门诊的办公室,震惊地指着他胸牌:“你真、真是俞、俞锐?”
丛凉简直难以置信,说话都打结巴,尾音一路往上飘。
俞锐那天还当他是普通患者,随口应了声“是”,应完看他反应不太对,于是问:“你认识我?”
“何止认识,我是丛凉。”丛凉苦着脸说。
见俞锐依旧一头雾水,丛凉提醒道:“你当年那一瓢,让我在家躺了半个月。”
俞锐随即挑眉,盯着他的脸,视线从五官滑到头顶再回到脸上,缓缓回忆片刻,而后点点头。
想起高中被开瓢的事儿,丛凉就心有余悸。
他瞥眼看清俞锐身上的白大褂,赫然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语调陡然拔高:“你居然成医生了,还、还他妈是开瓢医生?!”
俞锐被他的表情给逗乐了,身子往后靠向椅背,笑着补充道:“嗯,的确如此,还是职业开瓢。”
丛凉顿时生无可恋。
这场景连春晚小品都没这么喜剧,门诊办公室里当时还站着另一位住院医,听到这话时抖着肩膀一直笑个不停。
丛凉讪讪地递上自己的检查报告,脑子一抽,连带嘴巴也瓢了:“我来找你开瓢...”
“看出来了,”俞锐笑着接过,将片子挂到观片灯上,然后极其淡定地回给他一句,“放心吧,这次是无痛。”
到现在想起这事儿,两人还是乐个不停。
丛凉笑骂着起身,跺了跺脚,然后坐他旁边,总结道:“真他妈孽缘。”
俞锐笑着摇头,喝下一口咖啡,开始聊正事。
丛凉是北城电视台的记者兼节目制片人,上次的手术过后,他俩就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八院神外的病人很多,天南海北的都有,还有一些特殊的甚至或罕见或奇特的案例,丛凉为此做过好几次专题报道,节目播出后反响还不错。
从那以后,私底下俞锐也会找丛凉帮忙,遇上一些付不起手术费和治疗费的病人,他也会让丛凉在电视或者网页新闻上发布点筹集捐款的信息。
所以早上打的那个电话,并不是他一时冲动。
俞锐也不是真要让那夫妻俩去电视上控诉什么,而是想就大巴司机英勇救人的事迹让电视台做档节目。
一方面,大巴司机后续的治疗还需要不少费用,可以趁这次机会向公益机构筹集点善款。
另外一方面,舆论上的压力多少也能让那对夫妻有所顾及,至少在老人住院恢复期间消停点,不再闹事生非。
说完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咖啡也喝完了,俞锐抬手将易拉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怎么样,这新闻能做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丛凉未置可否,偏头看着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上你的医疗科普节目?”俞锐反问。
“至少也得是这个吧,”丛凉‘啧’一声把汽水喝完,易拉罐捏成团,“不过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跟你说。”
他将易拉罐扔了,扭头回来,发现俞锐好整以暇地低头盯着他,于是起身拍着俞锐肩膀:“放心,能不能行我也不逼你,你可以到时候再定。”
“那行。”俞锐点头应下。
这么聊了会儿,已经是饭点儿了。
俞锐穿上白大褂往回走,丛凉跟在旁边伸着脖子三步两回头,全程都在注意身边来往有没有他认识的那个人。
俞锐问他要不要一道去食堂吃饭,丛凉连忙摆手拒绝:“别了,我还是早走为妙,省得等会儿遇上熟人,别他一拳又他妈抡我脸上。”
这个他,说的是霍骁。
霍骁揍人的那档栏目,节目制片人就是丛凉,更离谱的是,高中他们三人加上柴羽都是一个学校的。
的确是孽缘。
俞锐想想,不免好笑地摇头:“放心吧,柴羽到南方演出,他不在医院。”
“不在就行,”丛凉一口气还没落就猛地提起来,他指着电梯厅里出来的人,骂了声:“诶唷我草,不在个屁。”
俞锐抬眼一看,还真是霍骁。
“咦,这次居然没跟着去。”俞锐还有些奇怪,转头回来一看,丛凉人已经跑没影儿了。
很快,霍骁走到他跟前问:“你刚跟谁在说话?”
俞锐斟酌片刻,说:“没谁,就一个复诊病人。”
上午的工作刚结束,霍骁手上拎着职工食堂打包好的午饭,两人一道回了俞锐办公室。
盒饭摆在茶几上,霍骁支棱着两条腿坐上沙发。俞锐洗完手过来,霍骁抬头看他一眼,视线扫过俞锐眼底的两片青黑,以及办公椅上凌乱摆放的毛毯。
“不会又是好几天没回去了吧?”霍骁问。
“没时间回。”俞锐在旁边懒人椅上坐下,顺便抽出一张纸巾擦手。
“我前几天听说隔壁三院有个外科大夫,在医院连熬三天三夜,结果回到家,嘎嘣一下猝死了。”霍骁往后靠了点,侧着下巴看他。
俞锐瞥他一眼:“所以呢?”
霍骁“啧”了声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咽气咽在手术台上那才叫因公殉职,回头我也好申请院里给你办个隆重点的追悼会。”
俞锐将擦完的纸巾揉成团,抬起胳膊就往他身上招呼。
吃完饭还剩点时间休息,霍骁扯过抱枕垫在脑后,顺势就往沙发上躺。
等会儿有一台动脉瘤手术,俞锐还得看眼病例资料,他没空休息但又实在很困,便起身走到窗边泡咖啡。
“悠着点喝吧,你那胃也不是铁打的。”霍骁出言提醒。
俞锐倒出咖啡豆,连嗓音都带着几分倦意:“太困了,没办法。”
霍骁没接他这话,懒洋洋地将话题一拐:“诶,我可听人说,你那位师兄马上要来咱院了。”
俞锐反应半秒:“临床试验点的事定下了,他来不是很正常吗。”
语气虽然平静,表情也似是毫无起伏,但握咖啡壶的手仍是明显地抖了一下。
作为项目大PI,顾翌安并不是非得过来。
何况项目启动期流程繁琐,事情杂且多,光从最近几天的新闻上看,顾翌安已经陆续飞抵好几座城市,光从行程上看就知道他有多忙。
霍骁睁开一只眼,眯缝着看向俞锐:“你....”
他话还没说,俞锐手机响了。
区号显示南城的号码,座机。
俞锐一怔,立刻冲霍骁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按下接听键。
电话里是女声,对方礼貌地说:“俞先生您好,我是酒店前台吴小姐,您之前反馈有私人物品遗失在酒店是吗?”
“是的,我遗落的是一只蓝色钢笔,笔帽顶端刻着一条鱼的图案。”俞锐回复对方说。
听到这句话,霍骁搭在额头的手不自然地蜷了一下。
“抱歉俞先生,我们这边已经核实过了,客房和酒店这边都没有发现有任何遗落的钢笔,您看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折价赔偿给您,可以吗?”
俞锐蹙起眉,沉吟片刻后说:“没事,不用了。”
“不过——”挂断电话前,俞锐忽又叫住对方,“如果后面有谁捡到,或者发现的话,麻烦请告知我一声。”
放下手机,俞锐立在原地没动。
咖啡机‘嗡嗡’的声音停住后,霍骁闭眼笑了声:“一只钢笔而已,都用多少年了,丢了就丢了,何必非得找回来。”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只钢笔。
俞锐眉心紧皱,沉默着没说话。
“后悔了?”霍骁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
俞锐一愣,偏头看他:“后悔什么?”
霍骁睁眼和他对视,唇角微勾说:“谁知道呢?在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断腿,王八断尾,谁痛谁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