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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腔调 ...

  •   绳索下滑的时候,徐教授正好巡到这组,工作人员往这招呼,中场裁判小跑着过来,学生们叽叽喳喳,一个两个都在说危险。

      老徐眯着眼往上看,没应声,片刻后抬手,笃定而小幅度地往下一压,压住了嘈嘈切切的议论,随后捋起袖子,接过秒表,说。

      “这是突发设施故障,参赛者有申请重赛的权利,晏在舒,程度,”老徐着重点了名,“你们自己决定,哨响三秒后,只要有一方落地,则此次循环作废,整场重赛。”

      方歧悄悄拽了下唐甘衣摆,犹豫着说:“不公平吧?”

      是不公平。
      重赛,对于对方来说,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调整,他们仍旧保有余力,但晏在舒是本组最后一个逃生者,她需要打全场,体力消耗是对方的数倍之多。

      换言之,晏在舒在这局里,一至三关,只以+1.5,+1,+0的秒数获得了微小的领先,在实力差距并不明显的前提下,重赛,对方还能保持状态,可晏在舒未必,她如果想赢,这场就是唯一的机会。

      哨响后,全场寂静。

      这是最有悬念的一关,四米徒手爬绳,对位的是双方队长,是稳坐后方运筹帷幄的军师,和接连三次镇守最后关卡的定军石。意外发生时,他们已经爬到了近半的位置,这会儿谁也没松手,在三秒的呼吸里看了对方一眼。

      晏在舒不会落地。

      意外地,程度也没有落地。

      三秒后,绳架顶端的卡扣咬不住麻绳,再度吐出一小截,哐啷一道响,振开了沉寂的空气。

      双方同时动起来了。

      晏在舒双手握绳,双脚绊绳,迅速借力向上爬。

      方歧目不转睛看着绳架,轻声问:“他怎么……不落啊?”

      落地,第四局重赛,晏在舒成为孤军,胜算越来越小,程度耗她这一局,就能接二连三送队员逃生。

      胜利果实喂到嘴边,为什么不落?

      “他要脸,”唐甘抱手臂,冷眼扫过去,“分组那事儿,是自损八百地钻规则空子,算暗箱操作,问起来,他可以说对规则不熟悉,谁也没证据讲他玩儿赖,如果现在弃赛,就是明晃晃地走偏道儿,不是靠自己赢,是故意让对方输,那样谁都能呲他一句胜之不武。”

      场下,老徐把计时器递回给裁判,也没走,偏头叮嘱工作人员在绳架下加铺海绵垫,把安全工作做到位,再把场上几位医务室老师都请过来,以防万一。

      轰雷般的欢呼声如潮退去,大家都默契地噤了声。西南角,这片长方形场地静静的,一道道不规律的金属磕碰声敲在大家耳边,震在晏在舒手心里。

      已经两分钟过去。

      垂落的绳索盘在垫子上,积了厚厚一摞,晏在舒没有往下看,几乎是以进一退一的频率在往上爬。

      但绳架卡扣的磨损程度在加剧,有时候爬两截,还不够一次下坠的。

      体力仿佛在无休止地空耗,之前近在咫尺的终点变成天涯,这对心态而言是种折磨,内啡肽的作用逐渐消退,因为长时间保持着攀绳的姿势,晏在舒双臂酸到要炸,在一次上爬之后,她呼出口气,发带湿透了,汗水渗进睫毛,整个眼眶又涩又红。

      在这时,凝神屏息压着气的人群里有谁讲了声。

      “到头了。”

      晏在舒没有抬眼看,在最近一次半米的下坠之后,用火辣辣的掌心握绳,双脚重新调整姿势,绊踩住粗绳稳定身体,而手里的绳索好像变得更沉,更稳,更密实。

      确实是到头了。

      大家的目光跟着这句话往上动,越过晏在舒,投在顶端绳架上。
      因为这次比赛采取的是对抗模式,为了便利布设,两组使用的爬绳都是同一条,绳架整体呈T字形,垂落的绳索构成了一个哭泣表情,TT,晏在舒和程度就沿着这两行泪往上攀爬。

      不同的是,绳架之间没有断开,居中位置由绳索、滑轮轨道、卡扣和其他器械固定,现在设备出了意外,绳索的下坠却不是无休止的,绳索就那么一团,总会在某一个节点坠无可坠,随后抻平、绷紧在轨道里,被绳索两端的人握紧。

      慢性折磨总算结束,现在才是对抗的开始。

      晏在舒猛一使劲,往上攀了一大截,和之前缓慢迟滞的动作不同,这一瞬间爆发的驱动力比内啡肽更猛,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唐甘猛一拍掌,喊了声:“还有一米半!晏在舒!”

      这一拍掌,拍燃了场子,拍开了大家的嗓子眼儿,西南角场地再度沸腾起来。

      而晏在舒上爬,程度同样也在向上,双方争抢的就是这拐点之后的几秒钟。

      整四局比赛里,程度初次上场,是全场体力消耗最小的人,如果没出意外,晏在舒在他手里讨不到一分一秒,然而漫长的绳索坠落让他倍感乏累,橄榄球运动员自重太大了,一个程度,几乎有两个晏在舒那么重,每吊一秒都是折磨。

      开始力不从心了。

      程度胳膊在细微抖,掌心里的汗打湿了麻绳,手指逐渐握不住,周围的喊声此起彼伏,有喊他的,也有喊晏在舒的,可能是有病,那些替他加油的话丝毫进不了耳,他只听见“晏在舒”、“晏在舒”,没完没了的“晏在舒”,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爬绳,是被吊在绳上审判。

      你为什么比不过她?
      你算什么组长?
      你凭什么给人抛了橄榄枝,又给人下绊子?

      一些无形的压力往脊骨上压,他咬着牙,脚绊绳,往上再进一臂,不知道是肌肉酸麻到精神恍惚了,还是心态崩到出现幻听了,他听到了拍铃声。

      很轻,很脆,一闪而逝。

      欢呼声紧随其后,排山倒海而来。

      不是幻听,是有人拍响了终点的铃铛。他在热汗淋漓里抬头,看到了右侧绳架顶端的晏在舒,在朝她的小伙伴笑,也带着汗,带着疲,笑得却特别轻松,带着那种胜利者才有的松弛。

      这一下,手差点松,整个人涌起极其强烈的溃败感。

      程度不像晏在舒,家里人对他永远不满足,讲得最多的话是要上进,要会来事儿,要和同学打好关系,日后都是人脉。

      他很优秀,在S大里也算拔尖,人缘好,成绩佳,谁都说他乐观开朗正能量,但他骨子里那根筋就是松不下来,没觉得自己真优秀,仅仅是“没辜负”爸妈的付出。

      于是余光总不自觉瞥向那些天之骄子,好像他们的成绩是毫不费力,他的成绩就夹着功利。

      他缺的那点底气,都得靠胸腔里那口气撑着。
      这么想的时候,已经不想继续了,手指僵涩得跟卡在绳索上一样,就等着晏在舒落地之后,绳索松开,他也就能顺理成章下滑,但心里这根弦刚松半寸,就听到下边一阵抽气声。

      下意识抬头。

      晏在舒竟然还吊在上边。

      在四米高的绳架处,用身体重量吊着那端绳索,在他抬头那一瞬笑起来,催他。

      “快点儿,要撑不住了,超累的。”

      晏在舒是以为程度即便输了,也想爬完全程,所以用自己的重量拽着绳索,以免她落地之后,像天平一端突然去掉砝码一样,程度也会迅速跌下去。

      这时候,因为晏在舒拍了铃,有裁判走近,把晏在舒绳架下的绳索拖走,于是,刚刚抽气的女生又“啊”一声,轻轻捂面,没忍心看。

      麻黄色的绳索上沾着一星半点血迹,不显眼,却实打实扎人。

      绳架顶端有个女孩儿。

      哪怕她手腕内侧磨得不像样了,都在替对手拽着绳,不管对手要下滑落地,还是要往上攀到终点,她都没有因为自己胜利之后就独自奔向掌声与鲜花了。

      原来这是晏在舒。

      不但是那个成绩表很漂亮的六边形战士,不但是每年海市特殊儿童音乐会的特邀嘉宾,不但是退役犬和实验犬接收领养基地的发起人,不但是个全科通天代。

      晏在舒,还是个很有腔调的女孩子。

      ***

      程度下场后,没有人怪他,大伙儿递水的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周围的人不比晏在舒那少,连无缘无故被换下场的齐家双胞胎都凑过去了,七嘴八舌的安慰环绕他。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真是不容易,这种事故都让你摊上了,撑下来也是赢,没关系啊。

      而那个篮球后卫在屁颠颠地跟唐甘讲话,终于意识到刚刚的行为有多幼稚,一边道歉,一边嬉皮笑脸。

      程度岔开目光去看晏在舒,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很烦,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让人连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老徐看了他们伤势,确定都是皮外伤,一个个盯着涂了药,搓了把鼻子,巡别的场去了,转身时嘀咕了一句:“体育即教育,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们。”

      观众席上,写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横幅被热风鼓动,扬啊扬,那细碎的光斑让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二楼栏杆边的两个人看了全程,李尚啧一声,觉着这群师弟师妹都挺生猛,这时后边有同伴叫他,说羽毛球场已经清出来了,他说好,指了下后边,说:“我先过去?”

      意思是,一楼那姑娘是你认识的,人刚刚赢了比赛又受了伤,现在既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也算雪中送炭的好机会,孟揭既然见着了,于情于理,都该过去问候两声。

      可孟揭反问他:“怎么了?”

      李尚这就摸不准了,猜测两人可能关系没到那份上,想着自己不该先入为主,就正经问了句:“场子空出来了,咱们还打不打?”

      一楼场下,晏在舒坐在跳箱上,身边围着校医和队友,一边笑着讲话,一边把手腕伸出去给校医消毒。

      棉签蘸了药水,滚过伤口的时候,她哇一下,说痛飞掉了啊!

      那一瞬间,又是跟赢比赛之后不一样的生动。

      孟揭收回目光,反手把那根没点的烟摁进垃圾桶,说:“打。”

      ***

      比赛的时候还好,在爬绳上吊的那几分钟也还好,甚至校医处理伤口的时候都还好,但那股鼻塞头晕的昏沉劲儿,在回到房间之后就彻底瘫了。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小时。

      醒过来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她翻身,从床头摸手机,摁开后看到唐甘和方歧的几条消息,唐甘知道她有点儿感冒,体育馆出来后就说要带她上医院,但晏在舒只想回去睡一觉,唐甘拗不过,盯着她上了楼才走。

      没想到睡一觉之后,头更沉了,又冷又热,浑身连皮带骨都酸疼,她想了想,算着妈妈那边的时差和行程,叹口气,给阿嬷拨去个电话,说自己有点儿感冒,要吃点什么药。

      阿嬷心宽,说:“没要紧啦乖乖,等下给你送药,吃完饭吃完药,明天起来又可以再爬四十米的绳子。”

      “……”
      挂掉电话,晏在舒又趴床上,呼出来的气息烫枕头。

      半醒半睡时,听到门口响起三下敲门声,她难受得很,眼皮沉沉地黏着,当下也不想动:“什么事?”

      孟揭站门外,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上面显示一个刚刚结束的通话记录。

      “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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