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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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五日，她的生日。
下午两点，宋亦晴趴在学校天台的栏杆上，听见上课铃尖锐的响声。那时的阳光有些慵懒，又有些温柔，将她近棕的过肩长发染成璀璨又耀眼的颜色。又是一个秋天，和以往的任何一个秋天没有任何不同。
一样高而远的天空，一样暖中带些凛冽的秋风，一样让人感到乏味的校园，一样……躺在教学楼后，嫩绿色草坪中，那显眼却单薄的白色身影。
她一直坚信，记忆的形式，只会是片段和画面。她记得小时候和祈夏爬房顶，自己的红裤子在对屋玻璃上映出的倒影；她记得有一天放学因没人接她兀自哭个不停时，一个早已忘记名字和样子的老师送给她的酸奶；她记得祈夏第一次失恋，在几秒钟的悲伤后立刻恢复活力和希望的笑脸；她记得第一次染头发被母亲差点打到半死……她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她的告白被一个男孩拒绝，他转身而去的背影。
所以，她知道，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无论在过去那么长时间后她是否还像现在这样喜欢他，她的脑海中，永远都会有这样一幅画面——穿白衣的少年，躺在草坪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像是在睡觉，闲适而自在。
她收回目光。
忽然，一双魔爪不知从什么地方伸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她叹了口气，没有丝毫的挣扎：“你就不无聊么？苏大少爷，您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真没劲。”魔爪的主人悻悻地收手，走上一步，和她并排趴在栏杆上。目光在漫无目的地周游一圈后，像是自动掠过了对宋亦晴无比重要的那幅画面，停驻于稀疏地漂着几朵白云的晴朗蓝天。然后，再次大叹：“真没劲啊！”
“你怎么了？”
“就是觉得无聊啊！仁曦上次挑倒那老大害得再没人敢来招惹他，那个臭屁优等生也转走了，我都没有架打了，浑身不舒坦。”苏少爷伸了个懒腰，不爽地抱怨，“这么平静的日子，真是不适合我啊！那个，亦晴，你……”
微微转过头，她看见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脸上，正闪烁着几丝充满邪恶气息的笑。“你又要干坏事啊？”
“什么坏事，我是说……今天不是某些人的生日吗？某些人难道就不请客吗？”英俊的男孩儿灿烂地笑。而看着这笑容，亦晴却想，有的时候真是很奇怪，无论怎样的笑容到了祈夏脸上，似乎就会变得说不清的诡异，不是色迷迷就是坏了吧唧，实在不行就是像现在这样，从邪恶一点点转向谄媚。
可这样的想法，怎么能告诉眼睛长在头顶的苏大少爷呢。她斜着眼睛，漫不经心：“请客算什么……不过，你既然知道今天是本大小姐的生日，就没什么表示？”
“哪敢啊。那，这个给你，十七岁生日快乐！祝您大小姐越来越美丽漂亮，就像花儿一样！”
“……俗。”
“什么？！”
“哈哈，不要怒不要怒。话说回来，今晚吃饭的时候，我要给你介绍个人。”那边几朵稀疏的云，被风吹散，消逝在空中。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靠着栏杆。
“美女？”苏大少爷的眼睛发出某种狼类特有的光芒。
“你认识的美女还少啊，哪用得着我介绍。再说了，你最近和王易易不是挺亲热的吗，老实点吧，兄弟。”苏少爷的恋爱，一次又一次，她都看在眼里。不是没有被他甩过的女孩来求她说情的，但亦晴始终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当初，你情我愿，淡了，自然拍拍手离开，和苏大少爷交往，早该有这种觉悟。高中刚过去了一年，算起来，他大少爷一共换了四个女朋友，王易易是第五个，全是班花一类的人物。
“我要给你介绍我的男朋友。”她冲他摆出一个大概是异常甜美的微笑，不知有没有再带些羞涩？
苏祈夏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你这小丫头终于开窍了，不过……麻烦你能不能不这样笑，这样的表情很不适合你耶。”
认识李雅牧，也就是成为她男朋友的那个人，是在台球厅。
那时，夏天和暑假都快接近尾声，他们一帮人说要进行最后的疯狂，好好玩一场。而玩乐的第一个场所，就选在了台球厅。那是他们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和老板熟到可以打八折，可是当他们走进去，却发现气氛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人不少，依旧熙熙攘攘，但桌子却大多空着。环视一周，便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簇拥在角落的一张台球桌周围。
一问老板，才知道从前天起，一个新来的家伙连续击败球场的三名高手，并说自己几个月前起就没输过。他扬言谁能赢他，就请谁玩一个月的台球。这样好处的诱惑，这样嚣张的气焰，让许多许多人都开始挑战他，就算不为了那免费的一个月，也要好好挫挫这小子的锐气。
可至今，他还是那样招摇地嚣张着。
透过人群，宋亦晴看见那个别人口中新来的家伙在连着进了四球后，扬起头，微微一笑。俊秀而年轻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丝毫不显黯淡，骄傲与得意留连在眉目之间和上勾的唇角边，泛出些许迷人的光芒。
又一场结束了，陌生的少年噙着那样不可一世又悠然自得的微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擦拭着球杆。半低着头，漫不经心的口吻：“还有人么？早听说这里卧虎藏龙，高手林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真找抽。”站在亦晴旁边的李默低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哪学校的，这么狂妄。”
他穿着制服的白衬衫，这样的白，总让她觉得和记忆中的某种白色，那样相似。但这家伙脸上的笑，又如此刺眼，骄傲得让她想起另一个同样骄傲的人，蔚迟月。
“小封，你去。”她走过去，碰了碰翟封的胳膊，“好好教训他一下。祈夏不在，咱们这儿就你打得最好了。”
翟封哈哈笑了：“没问题，包在在身上。”
像个英勇地武士一样，踏上战场。十几分钟后，惨败而归。然后，李默也去了，同样悲惨的结果。再然后，马草原上，仍旧难逃失败的命运。
“无聊啊。还有人吗？没有我就走了，很晚了。”狂妄的小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到位子上收拾东西走人，就听见身后一个很轻的女声响起：“先别走。”
他转过头。
棕色长发，紫色眼影，同色的嘴唇，黑色吊带，白色迷你裙，骷髅和十字架的项链……这样一个打扮的女孩儿，拿着球杆走向他。“跟我打一局。”
她冷冷地看着他，后者亦坦然地回视，久久，他忽然笑了，冲她道：“乐意奉陪。”
“我们从来不知道亦晴的台球原来打得那么好，我们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有认真过。后来，她告诉我们，和大家在一起玩儿，图的就是个快乐，输赢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有时候我会想，她真的是个很矛盾的女子，在她身上，像是融合着许多本该彼此排斥的东西。”许姗姗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曾经最好的朋友宋亦晴，如是说。
那天，她少有的认真。不知为什么。
也许，就是为了毁去他面容上那抹看似会永远存在的，骄傲。
最后一球入洞，亦晴直起身子，手指抚摸着球杆，冲坐在角落的白衣少年投去微笑。半明半暗中，浓妆的脸却那样清晰地显现出来，映在少年的眼中，眼睛周围和唇上的紫色折射出变幻莫测的淡光。他久久地凝视，然后，回她个同样的微笑。
“我认输了。”他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像是很无奈地耸了耸肩，“你很厉害。”
宋亦晴的笑渐渐淡去。他的确是输了，他的确也认输了，但在他的眉目间，那抹骄傲却还是那样固执地停驻。他看着她，因笑容而微微眯起的双眼，没有温度。生气、不甘心不在其中，唯一存在的情感，也许，就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
“一个月，免费的台球？”她以相当挑衅的语气，说。
他摇摇头，轻轻地笑出声：“看来你并不知道，我说的是，赢我的男人，我可以请他玩一个月的台球。而赢我的女人，她就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她愣在那里，半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
“没错，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他淡淡地，“没办法，被太多人追实在是很麻烦。虽然你似乎并不是其中的一个，但既然你能赢我，也只能这样了，谁让我那么说过。而且……”
“你有病吧！”球杆狠狠地砸过来，被他敏捷地接住，那个赢了他的女人铁青着脸，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让老娘做你女朋友，八百年之后吧！”
莫名其妙，狂妄自大，瞧他那语气，做她女朋友跟施舍似的，恶心死了！宋亦晴骂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她疯了也不会去打这一局，真倒霉真倒霉……
出台球厅前，她再次回头看向那个拥满了人的角落。毫无疑问，此刻的她，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而马草原他们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她觉得更头疼了，连叫他们一起走都懒得叫。
人群的中央，白色的衬衫。他手里拿着刚才她用来攻击他的球杆，遥遥地冲她笑。没有温度。而这样的笑，让她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一种混合了慌张和无措的感觉，一种想摧毁掉那种笑容的冲动。
他不是他。
曾在初见李雅牧的那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和那个存在于她心中的身影，差一点就要融在一起。为什么呢，长相、声音、性格，那两个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除了，他们都穿白色的衬衫。洁净，一尘不染的白色。除了，他们都未曾让她看透过。即使后来，她成为李雅牧的女朋友。
他跟着她，走出台球厅。
他跟着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没有目的地，不想回家，不想做别的，她只是走，一直走。始终没有戴表的习惯，她只是看着夜色，一点点降临，夕阳西下，最终归于阴霾。穿过繁华的街道，五光十色的灯火，让人眩晕。走过河边的小路，河岸上情侣依偎，气氛甜腻。最后，她走进一个公园。
“你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
公园里的篮球场上，亦晴终于回过头，对他说。究竟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跟随，她是想不起来了，而究竟为什么她始终沉默，没有斥退他，她亦想不起来，或者说，是没有去想。
走了那么多路，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而此刻，置身于同样沉静的这片天地中，仿佛可以听见内心的某种回响。
她不愿承认，那是寂寞的声音，是脆弱的声音。
“我只是在散步。”他若无其事，然后，将手中的外套和书包扔到她怀里，“帮我拿一下吧，准女友。”说完，他拿起篮球架下一个破旧的球，随手拍了几下，便开始投篮。
视线从跳跃的身影移到坏中的衣服，是实验中学的校服，她认出来。“有没有搞错，你这家伙，居然是市重点的？”他，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吓到她。
“呵呵，怎么？我不像吗？”
她没回答。
“那天的我不正常，真的。如果是普通时候的我，一定会把他的衣服和书包甩在地下，然后立刻离开，因为他是我最厌恶的优等生一类，就像蔚迟月。但是我没有。我站在那里，一边发呆，一边看他，想了很多，又想是什么都没想。最后，我就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会答应呢，除了孤单，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他的好奇吧。”
在连着投进几个球后，他转过头，隔着两米的距离，问她：“准女友，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发呆的状态惊醒，表情有些迷茫。这样的她，和那个在台球厅赢了他的不良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为什么让我当你女朋友？”
“不是说了么，谁让你赢了我。”举起胳膊，再投一球，漂亮的空刷。“为什么……有那么重要么，有结果，不就够了？还是说，我不够你的标准？又或者，你其实是个很保守单纯的人？”
走下球场，他站在她面前，注视着她的双眸，没有温度。
许久之后，她将低垂的目光投于那两潭没有波纹的深渊中：“我叫，宋亦晴。”
他总是这样的，那个叫李雅牧的人。没有温度的笑，没有温度的眼眸，明明近在咫尺，却还是像在很远的地方，注视着她。可是，即使是那样没有温度的眼中，却总有她。
他总是这样的。无论是那时候，还是后来。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无论是她是他的女朋友，还是她是他的病人。究竟你在想什么，究竟你在乎什么，一次次，她总是想这样问他。但，一次次，她都放弃了，因为她没有权力，对他没有爱的她，不配有了解他的权力，更不会有解救他的能力。
很多年，他在她身边，而他们中间，一直隔着一段看不见又挥之不去的距离。
“亦晴，有了男朋友呀……”自言自语着，苏祈夏躺倒在天台上。几分钟前，他的青梅竹马离开，去通知别人参加晚上她的生日Party。
他很困，很想睡觉，却睡不着。
亦晴的男朋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她说是实验中学的帅哥，有没有搞错，这样的组合也太怪了点吧。以前一直以为她喜欢老大型的男人，比如自己呀，比如仁曦呀。没想到最后却找了个小白脸，唉。“以后的生活要更无聊了，要不，什么时候去找那个死女人打架去？”
沉默几秒。“……那我也未免太变态了吧！”可见，苏大少很是有点自识之明的。
手机有新短信，是他的新女友，王易易。“亲爱的，你在哪里啊？我到你们班找你，怎么不在？”他想也没想就按下删除键，然后关机。
“无聊啊无聊！！”大吼一声，他翻个身子，又吼一声，“好无聊啊！！”
那天，苏大少不知为什么，百年不遇的忧郁。忧郁是什么意思，就是心情不好，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李默事后知道了，说是因为秋天到来的缘故，因为中国文人自古有悲秋情节，而苏大少之所以这样，恰恰证明了他具有某种文人的气质。这个解释得到了祈夏强烈的赞同：“对，就是这样！”
高中三年，天台总是他和亦情聊天打屁，睡觉偷懒的场所。进了大学，天台仍是他最爱的地方。他总是说，那是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而随着视野的开阔，便会觉得心胸亦开阔起来，让人神清气爽。
高中的教学楼只有三层，而大学的，往上加了有五层。八层的高度，往下看，校园里的人都是小小的，往上看，天空、云朵、太阳，又是那样近。风虽然大了些，但总体来说，仍比高中的舒服许多。
但，身边的那个人，却不再是亦晴，而是……
四年后的某一天。
“蔚迟月，早几年，我真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和你在这里聊天。”
曾经那个总是漠然的面孔上，一抹明亮的微笑：“彼此彼此吧。不过，这里真的很不错，怪不得来见你往上跑。”
“呵呵，好东西要与朋友分享么，我这不是就邀请你来到了我的圣地？”他伸个懒腰，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缓缓地抽起来。
“那可真谢谢你了，朋友么……”迟月喃喃，“祈夏，你还记得当初我转到科华……”
他哈哈一笑：“不要提那时候的事了，你知道，年轻的时候，人总是很狂妄又经常犯二的。而你那时候，不也是同样狂妄而且找打吗？再说，咱们这叫不打不相识啊！”
清秀的眉高高挑起，她冷睨那个虽说这几年变化很大却还是保留了一些恶劣行径的男人：“什么年轻的时候？你还没老呢，别用这么沧桑的口气说话。还有啊……找打？我看你现在是又找打了？”
“饶了我吧，就不说你，你那个跆拳道黑段的亲亲男友我看见他就腿软，明明那么斯文瘦弱的长相……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哈，你的文学造诣不错嘛。”她讽刺。
毫不在意。“还不是托了你的福……话说回来，那时候你最大的对头，似乎不是我吧！应该是，迟仁曦？你还记得他吧？不会早忘了吧。”
“哦，他啊……”
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按熄，祈夏靠着栏杆坐到地上。“你转学之后就再见过他了吧，他其实也挺惨的，虽说是很能打，又是学校里的老大，但高三那年他妈死了，本来就是单亲家庭，成了孤儿的他，只能退学。后来，就再没他的消息了。唉，其实他这人看着挺冷淡，却相当够哥们儿，要是我那时候能帮他就好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只是沉默，然后轻轻转个身，表情隐没在随风飘扬的长发中。
“迟仁曦。”淡淡地重复着他的名字，重复着祈夏刚才说过的话，“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与其是说重复，不如说是祈夏说出了她想说的话，只是这，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祈夏不会知道，他，更不会。
“还有亦晴……迟月，你说，怎么一个人的消失是这么简单呢？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没有任何征兆。生命，原来是这么脆弱，而死亡，原来是这么简单。我和她一直长大，并且一直以为，会和她一起老去。我总是说，会让我的儿子娶她的女儿，或者，我的女儿嫁给她的儿子。可……”
她从他紧握的拳中拿出一根烟，然后靠着他坐下来，缓缓地吸起来。
祈夏看她一眼，苦笑道：“你这个优等生，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
“什么都会变的。”
她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