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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是非与对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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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丰领着少年走樊家鞋铺,面对伙计那一脸厌恶准备哄人的架势,没等他开腔,便先声夺人地嚷嚷道:“我带这位公子来这里买鞋!你们可别欺客,我虽然买不起鞋,可这鞋的价钱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要是开出的价钱不对,我就带这位公子到别处去买!”
伙计心说:“臭要饭的,不过是带个人来买鞋,就敢对我瞎嚷嚷,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好处,就把人奉承到天上去了,竟然把这么一个穷小子呼为公子,别说这么个穷小子根本不配,便是真正的贵介公子,别人也不过称一声郎君罢了,哪有人称公子的?真是个屁事不懂的叫花子!”可是腹诽归腹诽,伙计却不敢怠慢了客人,眼前这个虽说不像个多有钱的主,但也决不是个买不起鞋的人。
伙计瞪了张丰一眼,然后堆起笑脸向少年道:“客人,别听这叫花子混说,我们樊家鞋铺的鞋结实耐磨,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您只管放心买,客人,您里面请。”
鞋铺里另有两个穿着军服的人正在付钱,张丰躲在门边偷看外面的范二,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挑选鞋子的少年,在两个士兵出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藏在他们身后悄悄溜了出来,躲躲闪闪地换了几拨人墙,总算脱离了范二的监视。
范二发现张丰竟然从自己眼皮底下溜掉了,气极败坏之下立刻全力搜索起来。
店铺进不去,钻胡同又怕被堵住出不来,可供张丰藏身的地方实在太少,几次被范二发现,总算老天有眼,每次都被她险险逃开。
傍晚的时候,张丰总算摆脱了范二,放松下来之后,才想起张裕,连忙往“家”里赶去。
坊墙西北角,一个用砖头石块垒起来的窝就是张丰和张裕的“家”,这个窝高不足三尺,宽不足三尺,长也就三尺出头,顶上搭着些树枝稻草,再糊一层泥巴,地上一层干草就是被褥,爬进去之后,坐时头挨着屋顶,躺下得缩起腿,两人挤进去之后翻个身都难。可就是这么一个小窝,也是他们费了很大劲才盖起来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稻草无不凝结着两人的血汗。她对这个家虽然不像原来的张丰那样有感情,可是在经过一整天的历险之后,在这夜幕降临之际,身心俱疲之时,能有个可去的地方仍然让她感到安慰,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还没到家,就听到张裕的痛呼声和范二的喝骂声,张丰怒极,这个臭流氓!真是太可恶了!立刻就要冲上去凑他,刚跑出几步被一个小沆绊了一下,扑倒在地的时候人也清醒过来:敌强我弱,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张丰爬起来后就猫着腰跑到墙根上,悄悄地顺着墙跑到家里,抽了一块砖头后再轻轻潜行到范二身后,瞅准机会扬起手中的砖头往他后脑勺上拍去,只听咕咚一声,范二就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姐——”蜷缩在地上的张裕爬过来抱住张丰的腿哭喊道。
张丰单膝跪地把他揽入怀中,叫了声“裕儿”,却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只得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裕儿,你伤到哪儿了吗?”张丰担心地问。
张裕摇了摇头,抽噎道:“我没事。姐,他死了吗?”
张丰过去探了探范二的呼吸说:“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张裕骂着恨恨地踢了他几脚,忽然害怕起来:“等一下他醒了可怎么办?他会打死我们的!姐,我们跑吧!”
张丰摸了摸他的脸说:“放心,我不会让他再欺负我们!你等着,姐这就灭了他!”
“对,打死他!”张裕恨声道。
“不,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们才不给这种人渣抵命呢,咱不要他的命,只要敲断他的腿就行了,他走不成路就没法再欺负人了。”
“对!对!咱打断他的腿,让他一辈子都走不了路!”张裕高兴地附和道,其实他也没胆杀人。
“好,就让一辈子走不了路!”张丰一边答应着,一边就着微弱的星光拾起刚才那砖头,在范二小腿处比划了一下,一咬牙,狠狠地一砖砸下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范二一下子从昏迷中疼醒过来。
范二抱着腿在地上滚,张丰和张裕便心情各异地站在那里看着,范二嚎了几声后又开始骂人,张裕当即毫不客气地回骂,张丰心里却开始犯嘀咕,觉得自已刚才那一下未必能砸断范二腿骨。
范二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就爬了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单腿跳着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张丰一看不好,拉着张裕的手跑到家门口,一把掀掉屋顶,把混和着干草树枝的泥块劈头盖脸地朝范二招呼,屋顶没了之后就开始扔砖头石块,范二被砸得哇哇大叫,却发了狠地往前冲,誓要捉住这两个害他吃尽苦头的家伙,这一次他一定要折断他们的四肢,让他们活活疼死!
眼看就要被范二堵在墙角,张丰抄起一根木棍叫上张裕跑了出去,范二伤了一条腿,转起身来很不方便,张丰跑掉之后便去袭击范二的背后,范二一手拎了一块砖头,转身朝张丰砸来,张裕机警地跑回墙角摸了一根棍子一块石头,石头扔出去后没能砸中范二,却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范二的警觉。
这一次,张丰和张裕终于在二对一的争斗中赢了一次!打倒了范二之后,张丰挑了一块最大的石头,把范二的两条腿全部砸断,随着那一声几不可闻断裂声,她心里也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错位了一样。
张丰和张裕沉默地离开那个已经破碎的家,来到一条背风的巷子里依偎着坐下,先前的隔膜,已经在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情义中淡得看不见了,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可是却疲倦得连疼痛都可以忽略,这疲倦并只是身体上的累,还有情绪起落太剧造成的心理上的麻痹,这种双重的疲倦下,两人不一会便在料峭的春寒中熟睡了。
后来,张丰到底还是被冻醒了,醒来的时候天是漆黑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想起来活动活动,却又冷得不想动身,便告诉自己说,运动虽然能让人暖和一点,可那是要消耗热量的,自己腹中空空,今天的早餐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想着想着,突然不可抑止地流下泪来,她本是为了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可是想起这一昼夜的经历,想到自己的处境,便无端的感到委曲。
之前的三十年,她一直有吃不完的食物,有穿不完的衣服,有宽敞明亮的房子住,有高床软枕可睡,有亲人关心爱护,做着算不上辛苦的工作,过着有尊严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种生活,现在想来是多么诱人啊,可是当时她却只觉得沉闷无味!那些从未被她珍惜过的幸福啊,怕是只能放在心里,再也没有机会亲历了。
“我还能回去吗?还能继续做平凡的辛情吗?如果再一次魂魄出窍是不是就能回去?”想到那可怕的寂静和无尽的黑暗,她忽然又失去了勇气,“宇宙那样浩瀚,能两次进入同一个地方的几率近似于零,还是别妄想了吧。”
“要不换一个身体?”可是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万一不行呢?那岂不是悔之不及!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怕死。真的,她以前一直觉得日日相同年年相似的生命没有什么可珍惜的,总是想,假如死亡能够像眼眠一样无知无觉,她倒是欢迎希望死神早些降临。没想到都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了,她反而怕死起来,这算什么!
“姐——”张裕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叫着张丰。
“嗯。”
张裕坐起来,张丰也跟着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身体都僵了,可是她又不敢随便翻身,因为好容易积攒的一点热乎气,稍一动就消散了,每动一下都只会更冷。
“姐,”看见张丰脸上的泪痕,张裕立刻变得小心起来,“你是不是饿了?别担心,我昨天抢到半个烧饼,藏到小屋干草下面的坑里了,我们去扒出来,正好看看范二那泼贼走没走。姐,你说他要是没走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说怎么办呢?”张丰问。
“把他赶走!”昨天是因为小屋毁了,而且不敢和范二呆在一起才离开的,张裕可没想过要舍弃自己的“家”。
“好,把他赶走。”张丰其实并不想住那种狗窝,可是和露宿相比,窝里总要暖和些。
两人从被体温暖一夜的地面上起来,在黎明的微光中抖着身子往“家”走去。
范二躺在小窝的废墟中,不知是昏迷还是昏睡。张裕看着地上仍没完全干涸的血迹,以及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范二,脸色有些发白。
“裕儿,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走吧。”张丰的脸色也很难看。
张裕没应声,走到墙角扒出昨天藏起的烧饼。藏烧饼的地方就在范二的身边,挨着他的头,张裕的眼睛却一直躲着他,只专注于手下一点。
烧饼扒出来之后,张裕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张丰,“姐,有范二跟着,你昨天一定没吃到什么吧?姐,你快吃,别又饿坏了。”
早晨醒来看到张丰的眼泪时,他就不由得想起张丰说的那句“再去阴间一趟,只怕就回不来了”的话,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粗心,没有早点想起来,早点把烧饼拿给姐姐吃。
张丰没有去接那半块烧饼,她没有勇气把这种东西放进嘴里,虽然它看起来比昨天那个黑面饼好看得多。
“我不饿。裕儿,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走吧。”
张裕虽然舍不得这个家,可是却也不再提要把活靶范二赶走的话,两人便一起离开了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查看一下范二是死是活,也没有提过一句这方面的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
无论是三十岁的小白,还是九岁的小叫花,都没有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
张裕再次把那半块灰扑扑的烧饼举到张丰面前,劝道:“姐,吃吧,别饿死了。”
“我昨天吃了整整一个豆面饼呢,你吃吧——你昨天怎么没吃?”张丰柔声问。
“我昨天吃了饭团,就想着把烧饼留给姐姐,你不是想吃烧饼吗?”
张丰看着他笑了笑,“你不想吃烧饼吗?”
张裕微赧,“想。”
“那就全吃了吧,我昨天差点没撑死,到现在肚子还难受呢。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抢到这块烧饼的。”
“是一个小哥儿掉到地上的,我看见后赶紧抢了就跑,他家人没追上。”张裕有点小得意。
张丰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快吃吧。”
“那,我吃一半,留一半给姐姐。”
“嗯。”张丰答应着,把裕儿递过来的一小块烧饼顺手放进衣服内的怀袋里,却没打算真要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