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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歉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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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流的声音,就像心脏在跳动。
床上的人额头与右手缠着绷带,脸色白得泛青,胸口仍在微弱起伏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只是不想醒过来,害怕醒过来。
谢骏的胡子长了很多,他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去打理自己。
歉疚,后悔,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终于认清一个事实:他自以为爱纪铭,却比不上卓立言的千分之一。
他颤抖着腿从下车去的时候,卓立言被卡在变形的车头与座椅之间,整张脸被血糊得看不出样子,闭着眼睛仍然把昏迷的纪铭往外推。
那时候的纪铭,呆滞得像个木偶。
“怎么样?”房门打开,岳骁拎着东西进来。
“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没醒。”
岳骁拍拍他的肩,“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没事,晚上我都有睡一会的。”
“你公司不管行吗?”
谢骏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我妈厉害,你那边麻烦吗?”
岳骁拿个苹果出来,递给他,手指有点颤,“我和钟瑶顶不住几天,只能先请宁叔帮忙,他手腕狠,股东们暂时是消停了。”
“你去那边看过了吗?”
“嗯,还没脱离危险。”
谢骏黯然。
颅内出血,肋骨戳伤肺叶,左膝盖严重损伤…他不敢想象,如果当时卓立言没有用身体护着,纪铭根本活不成。
希望他能撑下来……
不然纪铭,会很难受。
纪铭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没有天空,也没有路。
“到我这里来。”
卓立言的身影站在阴暗的树荫下,朝他伸出苍白的手。
“来吗?”
纪铭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确信那是他的卓立言,在召唤他。
双腿很重,他走不快。暖暖的阳光覆在身上,斑点洒落。他使尽全身的力气,可这段距离艰难得像通往天堂的小径。
步子越迈越大,纪铭越走越急,满头大汗。
“卓立言!卓立言!!”
嘴唇熙动着,声音却是埋在嗓子里。卓立言一直那么远,他慌张地跑起来,可是进程很慢。一跤摔出去,磕落了牙跌断了腿,浑身是血,他站不起身来。
“你过来啊……”
他掉着眼泪往前爬,可卓立言摇着头。
“你好慢啊纪铭。”
“卓立言……”
“我等不了你了……”
摇晃的脑袋,把纪铭的视线摇成一片空白。
卓立言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一粒沙尘都没有留下。
纪铭猛然睁开眼,心口就像漏了风,空得发疼。
“纪铭,醒了吗?”
谢骏拿着宵夜进来,床上的人看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不动。
“没有了……”
无声的热流沿着濡湿的痕迹滑落到枕头上。
“什么?纪铭,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谢骏慌张地用棉签帮他擦脸,眼角细长的伤口已经被眼泪泡开,又开始渗血。
“他死了…他死了…”
纪铭无声的张着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骏听不到,只是轻轻地拍着纪铭的肩。
“别哭,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纪铭的眼泪像流不止的河,沾干一滴,又一滴滚落下来。他转过脸,颤抖着嘴唇,看着谢骏。
“他死了……”
“死了?谁?”谢骏恍然,心疼地看着他,“卓立言吗?没有没有,他在ICU,还没脱离危险。但是别担心,医生说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纪铭一听,费劲地坐起身,红着眼睛,一张脸惨白又僵硬。
“别骗我……”
谢骏看得心口发酸,“我从来没骗过你的,对不对?”
“………”
“你好好躺下,好吗?医生说他会没事,一定就没问题,你要相信医生,也要相信卓立言,是不是?”
“我要去,看他。”纪铭挣扎着下地,可惜浑身虚弱,头上的伤让他整个人发晕。
“纪铭,你还在发烧……”
“我要去……”
纪铭被谢骏强按在床上。
“现在去……”
“现在太晚了,明天,明天我去问医生,一定让你看见他!别让大家担心,好吗?!纪铭!”
谢骏从来没对他说过重话,纪铭掉着眼泪望着他,僵持许久,最终躺下。
“都是因为我……”
卓立言看不得他受一点伤。可是现在,他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又让卓立言生死未知。
纪铭这个人,真的坏透了。
车祸凶险,但还算庆幸。
卓立言的身体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每天下午3点,纪铭被允许穿着隔离衣口罩进去半小时。
带着呼吸器的卓立言,头一次显得很虚弱。左脸上的伤被纱布挡着,被被子盖住的身体不知道还有多少严重的伤处。
纪铭不敢早上来,那时候卓立言会是醒着的;也不敢触碰,怕弄疼他;更不敢说话给他听,生怕卓立言知道他每天都来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偷偷探视的权利。
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呼吸很轻。
每次看到人,纪铭都心疼心酸得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只能小心翼翼地望着,望半个小时。
这场车祸,让他变成一个彻底的胆小鬼,只敢偷偷摸摸的胆小鬼。
自从卓立言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开始慢慢恢复,他就再没有出过病房。
“阿言今天转了病房。你要去看看他吗?”岳骁问。
纪铭张着嘴,犹豫半天,还是摇摇头。
其实每个夜晚他都在设想,如果见面,卓立言会大声的训斥他,还是会冷漠地看着他。如果卓立言仍然愿意抱着他亲吻他,他想在那一刻就死掉。
“阿言今天左膝盖特别疼,可能是人工膝盖置换有点感染。”
纪铭慌张,“很严重吗?”
“医生说需要观察。”
岳骁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淡,可是纪铭看得出他很疲惫。如果卓立言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他身边的人,就不会这样累。
纪铭是一个罪人。
让每个人都伤痛又忙碌的罪人。
“老爷子病情加重,阿言也知道了……”
纪铭听着,仍然抱着腿坐在病床上,不敢放开手。他想冲到卓立言身边,抱着他陪着他,可是他不敢。
“大股东都在医院,公司就有点麻烦,工作狂又开始不分昼夜地处理事情。你要不要去劝劝他?”
纪铭把自己盖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他多怕听到任何关于卓立言不好的事,又多怕再听不到卓立言的任何事。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精神分裂。
“他还会想着药吗?”
卓立言坐在轮椅上,眼睛盯着文件。
“没有吧,谢骏在的时候都正常,晚上我去看的时候也没有动静。我推你去看看?”
卓立言合上签好的文件,想揉揉太阳穴,却不小心碰到左脸的伤口,皱了皱眉。
“算了吧。”
“为什么?”岳骁不满地看着他,“我每天做你们的间谍,也是很累的。明明这么关心对方,而且就隔两层楼,偏偏谁也不肯拉下面子求和。”
“不是面子的问题,我们都需要时间。”
卓立言拿过另一份文件打开,却没有落笔。
“我觉得对不起他,他也过不去自己的坎。他很固执死心眼,肯定把这一切怪罪到自己头上。并不是我说原谅他,他说原谅我,就能像以前一样的……”
“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吗?”
卓立言的眼眶似乎有点泛红,“感情抵不过愧疚,如果不跟自己和解,谁也没有办法。”
谁也没有办法。
“老爷子那边……要不要准备着了。”
卓立言转到窗口的位置,迎着阳光闭上了眼睛。
“去准备吧,就当冲喜了。”
卓老爷子还是没有捱过十月。
葬礼的一周,K市一直阴天,卓立言坐在轮椅上,没有表情地向往来的宾客行礼。
“纪铭来过了。”岳骁翻看着到场薄,随口地说道。
卓立言没有答话。
下午的时候,他远远的看到了那个缩在灵堂角落里的身影。
又瘦了。
可是他的父亲躺在这里,他不会走开。
即便这个人带给他的苦痛比幸福更多,但仍然是他的父亲。他一直陪在灵堂,沉默地陪着。直到火化过后,亲手将他的骨灰盒放在母亲的旁边。
从此,他的人生再没有依靠。
父亲过世,红枫更加暗流汹涌。利益勾连的社会,没有真切的人情可讲。腿伤渐愈后,他开始在各个城市奔走,收拢一切卓家可信的人脉。精神饱满,就像后势崛起的捕猎者。做着一个红枫新掌权、Y省巨头该做的事。
二月,Y省只有两条引人瞩目的大新闻。
“张家跟卓家解除婚约,但随即又宣布双方将合作打造国家4A湿地景区旁的别墅项目。”
“D市的三区地头疑在争地盘火拼中受重伤,或将成植物人。”
卓立言看过一遍官媒发布的新闻稿,就关掉手机。
他坐在路边的咖啡馆,拒绝了店长的邀请,孤独地看着除夕夜晚落寞的街道。店长和留守的员工在内间庆祝,整个咖啡馆就剩下他一个客人。
纪铭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着窗外的街巷,一个人。
他知道纪铭出院后没有再留在谢骏家里。自己租了房子,正在准备考试。不管戒药也好,工作也好,纪铭想做什么,他总是能做成的。
因为那个人,对待什么事情都认真又仔细。
在家做饭,但凡洗好的蔬菜里发现一点点疑似的脏迹,他就会把所有的菜又重新洗一遍,连同其它已经洗干净的菜一起。
卓立言端起咖啡,抿下一口酸涩,唇边却在笑。
那时候,自己还会笑话他,那么小心翼翼。
“吃到嘴里的东西,怎么能马虎呢?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就算了,我也看不到,在自己家可不行。”
“你总是有理。”
“大厨做饭,拒绝一切质疑!”
如果没有享受像家一样的生活,也许心情就不会太过失落。可是已经尝过热饭热菜的滋味,一个人的年,总是会寂寞。
10点半,他将钱放在桌上,一个人去往机场。
不管怎样,过年总是要回家的。
父亲的家空荡了,他的家还是在的。
年初八一上班,网上八卦周边就有了跃动。
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新媒体爆料出几张照片,一张疑似卓董的侧影捧着男孩的脸,像要亲吻下去。还有几张牵手逛街的背影,是去年年前的时候。
卓立言看着那篇写得极尽暧昧的文章,没有笑也没有皱眉。这不是红枫公关的手笔,但他也没有立刻让人撤稿下线。
算起来,他和纪铭都没有几张合照。他不爱拍照,纪铭也是,所以从来没有过合照的念头。
把几张照片存在手机里,他拿起外套,提前下班。
“卓叔叔,爸爸在炒菜。”
小人精把卓立言拉进屋,乖巧地帮他把外套搭在椅子上。
“顾思理,跑哪儿去了,过来帮忙。”
小人精朝他吐吐舌头,又小跑着去厨房。
“卓叔叔来了。”
“哦,给他倒水了没有?”
“倒了。”
“那让他先待着吧,你帮我剥个蒜。”
祁明其实不太像个爸爸。
光是他的衣着品味就跟爸爸这个身份挂不上钩,做菜也是淡得没味。除了对着顾思理说话时带点软和的语气,根本没什么优点。
所以,卓立言每次过来,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一些,回去再夜宵。
“他的户口已经下来了,后天钟瑶会拿给你。”
卓立言靠着厨房的门框,看祁明不熟练的洗碗,没两分钟就磕破一只,搞不懂他非要凡事亲力亲为的意义在哪里。
“学校我都找好了,就等户口了。”
“你打算就一直自己带着?”
祁明擦擦手,拿着那个破碗,扔到垃圾桶里。
“还能怎么办呢,顾稳都那样了。”
D市那场火拼的过程他没有看到,等他到医院的时候,顾稳还在抢救。他就拉着顾思理的手一直等,等到天亮。可是顾稳无法再是以前的顾稳了。
颅内器质性受损,顾稳连自己都没法照顾,又怎么管顾思理。
“前两天把他移到三院,有医生照顾我也省点事情。反正定期带顾思理去看看他,我也算尽责了。”
卓立言没应话,点了一支烟拿着。
他还没有出手,顾稳就已经自作自受。当然,这对顾稳来说也许算是个不错的结果,起码人还活着。
“新思理传媒是你的公司?”
一听这话,祁明差点滑手摔碗,他讪讪地笑,生怕卓立言跟他算账。
“你也知道,现在钱不好赚。顾稳的命把我的家底都差不多掏尽了。总还得顾着思理。”
“金都的酒吧还不够你养孩子?”
“哎那酒吧简婧文打理得挺好的,我带着顾思理总不能再做以前的生意。我又什么都不会,就底下线人多,我想……办个狗仔公司挖挖Y省大人物的新闻,也算给社会做贡献了……”
“别让人打扰到纪铭。”
“就这一次。借你的名气打个头炮,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跟踪报道,我亲自跟你保证。”
卓立言也没准备把他怎么样,灭了烟帮他把碗放到消毒柜。
“你跟纪铭还没好?”
祁明擦着手,他们年后才上来半个多月,还没跟纪铭见过面。
卓立言不想谈及这个问题,转身就朝客厅走。
“他现在过得还不错。”
如果就生活来说,纪铭也许过得算不错。
顺利通过考试,进了一所公立小学做美术老师。薪水不高,课程不多,还有假期。
卓立言知道他做的一切事,去的所有地方。
闲暇的时候会画一些画,放到洋河商业区的小画廊里寄卖。简婧文每个月也会将酒吧的分成打进账户,纪铭并没有再拒绝或者视而不见,而是把钱送给孤儿院和偏远地区的学校。
他们没有再见面,但是卓立言知道,纪铭变了,变得不一样。
或许还是固执孤僻,还是脆弱得容易受伤。可是他学会了隐藏自己,安静地把每一件到手的事情做好,忍受每一个他厌恶的人。
成熟起来的纪铭,让人捉摸不透。
卓立言只能站在每一副出售的画作面前,猜想纪铭那一日的情绪是消极还是高亢。
“先生想要买一幅画吗?这位青年画家的画作很有意境,很多年轻人都喜欢。”
卓立言有时候会买一幅,有时候只是看看就离开。
纪铭的画并不贵,最开始的时候才三四百一幅,现在大尺寸已经标到两三千。没有幕后推手,抽象意识流的原作,短短两年能到这个价格已经很不错。
他不会霸道地藏起纪铭所有的作品,他不能掩盖住纪铭的光芒。对纪铭来说,也许画画比设计更适于他。他存在每一副画里的灵魂,都是那么独一无二。
那幅赤/裸的孩子仍然挂在他们的床头,卓立言仍然住在那里。
他想等等看。
等时间磨平心里的歉疚和伤口,纪铭会回来的,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