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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哈哈 ...

  •   出殡那日,灵起到一半下起了雨。

      这里的风俗,送葬之时撑不得伞,会挡住逝者的路,一抹丧服白影湿漉漉地被风推着游走在墨绿山道上。

      怪异山风扬不起被雨水打湿的招魂幡白条子,湿沉得压住了飘荡的野魂。大长公主生前喜静不爱铺张,畅园里人少得很,全都来了也显得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得没几个人,那个婢女哭得最凶,像是在送去世的亲人。

      横死者,不能入祖坟。司予让人在惠山寻了一处风水宝地安眠,于那里,能遥望京都。

      母亲,想回京都吗?

      这几日她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带母亲回去,可那……尸体……终是没有宫里的消息,她不能擅自做主将母亲带回京去。

      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山石上侵缀着大片大片厚密的古苔,脚下山石因人走动苔溺路滑,司予忽觉头昏天暗,一脚踩空,跌下矮崖。

      腿撞到了硬石,骨裂。

      虚无之境中,古籍散乱一地,延清不知去向。司予与残卷旧纸对坐,半卷无字《大成史》薄脆泛黄,两行古字仍夹在书缝之中。

      这摆在眼前的,是未来的宿命、他们的结局。

      她倔强地不肯信。

      司予受伤后昏昏迷迷睡了三日,她是被小猫的爪子给踩醒的,方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感受到刺目的亮光后又闭了起来,她下意识用手遮住脸,正欲往里翻个身好避一避从窗棂透过来的光,下身却传上来一阵剧痛,直钻入心,身体侧着微微蜷起,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往身子下摸:“啊……嘶……好疼。”

      身没翻过来,自己给自己疼得眼角噙泪。司予忍着疼去想发生过的事,她此刻的记忆是从常州那树火红的榴花开始的,零零碎碎地想着,越想心思越沉重,直到那日她扶着母亲的灵柩一个昏天黑地脚底踩空便失去的意识。

      “这下知道疼了。”

      是赵炳楠的声音,司予缓缓睁开眼睛,透过指缝看到赵炳楠就坐在自己身边,带着血丝带着倦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也记不清有几天没见过他了,仿佛过了好久,外头虫声鸟鸣起起落落,流水声像就在耳边淌过似的清澈,空气中没有湿腻的感觉,被子也是干燥的,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阴雨连绵与阳光普照,如大悲与大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移开遮着眼睛的手,与赵炳楠四目相对,看到他眼里有着让人揪心的疲惫,司予喉中渗出苦涩,问道:“我怎么了?”

      “腿上的骨头裂了,要修养许久才能痊愈。”

      “母亲呢?”

      “出殡不下葬不吉利,你跌下去之后,沈公子让人将她的棺椁下葬了。”

      她心头疼着纠缠在一起,紧紧地看着他的侧脸,委屈道:“你一直不出现,我有事,也没个人商量,母亲也是……你姑姑,你不该这样的。”

      赵炳楠的手微微捏着袖口,他几次想抬手又按耐住,最后直接将手平放在了床帮子上。

      司予见他不吭气,喉中一哽,怨声道:“你怎么才来啊?”

      “我一直都在。”

      “我没看见,不算的。”

      “我怕我出现在你眼前,会使你心烦。”

      “可我需要你。”

      “你该怨我的。”

      “我不。”

      他说一句她便立即回一句,他退一步她便前进一步,句句紧逼,步步不让。

      赵炳楠停下不再回司予,他微微垂着头,微光柔化了他的发丝,柔化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薄薄的衣衫下胸膛起伏着,坚硬的线条让司予好想伸手去摸一摸。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原窝在床尾的小猫颤颤巍巍着爬到司予的手边,她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摸了摸小猫的小爪子,摸了摸小猫的小耳朵,小猫用粉嫩粉嫩的舌头舔司予的指尖,来回地蹭她的手背,温润温润的感觉,能令人心尖颤抖。

      这个一小团的生命,她是你生活里极渺小的一部分,可你确是她生命里的全部,所以你待她一分好,她便回你十分的好或许更多。

      小猫妥帖地挨着司予,不时“喵喵”叫两声,这个有着惹人爱怜的绝世容颜小猫,让司予暂时遗忘了不日前的断肠之痛,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赵炳楠侧着头看着她们,不觉间唇角也跟着微微弯了起来。

      估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笑容渐渐隐去,终于开了口:“司予,我赵炳楠……”

      她似乎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如何答赵炳楠的话,还不等他说完,司予便将其打断,对赵炳楠说:“我要你的。”

      她该是猜到赵炳楠想说什么了,他无处安放想动又不敢动的手,像极了他们最开始时他的样子,司予松开了小猫的爪子,将手覆在他手背上那一刹,他食指猛然跳动了两下,她忙将那手指握住。

      “我们叫她哈哈,好不好?”

      “哈哈?”

      “是,就是这样。”司予欢喜地说,用手指对着赵炳楠的唇角画了个笑唇。

      “这只猫,是你找到的?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你的味道。”

      “青山找到的,听说多亏了沈公子,这只猫是你母亲生前喂养过的,园里人说,她每日都喂这是猫,却不关在园子里养,她出事后,猫便不见了,还好找到了,想着你会喜欢。”

      “我喜欢。”她朝他笑,这笑抵得过世间一切。

      她越是欢喜,显得赵炳楠越低沉,他们之间恍若隔着一道分明的界限,她那一半洒着阳光,他这一半满是阴翳,两人相触的指尖则是晦暗不明的交界,不可言。

      “京中早已送来消息,考成法已废,郡主不必为我一个罪人而委屈自己,郡主若心里气愤,我任由郡主发落,回京都之后,我便会将此事告诉沈将军,到时也任由将军处罚。”

      司予又想起“缘至此止”这话,她心中愤懑,若是赵炳楠这次真的因此事而退却,敢作敢当却不敢担,那她只当自己是走了眼,对这样一个男人动了心。

      这几日,她不曾一次想过,历史中的他们,是不是就是没有迈过这道坎儿,此后他俩一别两宽,再无交集。他登上皇位,她隐于史笔。

      她终究不信命,也不信定局二字。

      “你为何总是如此轻贱自己?你何罪之有?考成法在实施之初,虽集权于内阁首辅,但当时的张首辅廉洁奉公,明辨善恶,以使考成法能完美实施,确实做到了月有考,岁有稽,可使考成法能完美实施的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内阁首辅,但张首辅之后,再无张首辅,考成法也渐趋瘫痪,舅舅生前,也曾有过废除考成法的念头,只是有……沈首辅在,舅舅力不从心。你做了这件事,振纲纪、周邦本、救黎民,你有何罪啊?”

      这话,震慑住了赵炳楠。

      他守在这儿,等她醒来时,已想好。

      她怨,她恨,他便让她怨恨。
      她不想见他,他便躲起来护她。
      她想见他,他便顺她心意来见她。

      只是赵炳楠如何都想不到,司予用最柔软的嗓音说出最强硬的话,一个养育深宫之中的涉世未深的女子,竟比朝堂之上那些食俸禄的官员看得还要透彻些。

      “这些是你心中所想?”赵炳楠迎上司予伸过来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棺木皇陵遗留下的阴冷凄惨,温凉温凉地沁入司予的血肉,每走近他一步,她便多心疼一分。

      “更何况沈将军是可信之人,就算不是因为女儿,他也会支持废除考成法的,将军是能辨得出大是大非之人。”

      “可选择在一念之间,人的欲求经不住任何的考验。在手足与女儿之间,将军一定会选择女儿,而在手足与道统之间,我不能赌将军一定会选择道统。”

      “你如何知道的手足与女儿,沈将军一定会选择女儿。”

      赵炳楠不答她,目光凝重地看着司予,问:“冷月堂……你可知杀手是做什么的?”

      司予点头,道:“我问过哥哥了。”

      赵炳楠听完,终于是把方才未说完的话重说了一遍:“郡主,我赵炳楠罪孽深重,手沾鲜血,且不曾有过悔悟,唯于你这一罪,我自求责罚。”

      司予盈眶的热泪流落在枕上,又将唇咬得发白:“徒然与你说了这么多……所以,以前你对我说的话,许过的诺,都不算数了?”

      “若郡主想将我给捡了去,那我此生就在郡主身边,听郡主发落差遣。”

      司予听了这话,如过了一道大关,与已有的结局和未知的未来首战告捷。

      她挣扎着用胳膊撑着床坐起,钻进赵炳楠的怀里,一股冷冷甜甜的沉香味将她团团围住。赵炳楠红着眼圈,顺着怀中人的力气任凭她摆弄,听她说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我已无父无母,只剩下你了,若你觉得你离开我便能抵过利用我,那我真的是要怨恨你一辈子的。”

      两个孤独的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温度,赵炳楠指尖穿过司予的发,用臂膀紧紧地将司予抱住:“那些话是我说错了,所以,我今日来领罚了。”

      “我罚你,我罚你……我不知罚你什么。”泪水弄污了他干净的衣袍,她忍不住用手去擦,怕他嫌弃了自己。

      他脸上漾开一抹带着苦意的笑,握住她乱动的手,回道:“慢慢想,不着急,日后你何时罚都行。”

      司予再抬头时,眼角带着笑意,扯住他的手晃了晃,道:“我想,我还是想,想把母亲带回京都,让她与太傅同穴而葬,这……可以吗?”

      这是母亲出殡前司予就在心中琢磨的事,那几日想找赵炳楠商量,却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也不来,不是没他不行,是有他更安心,于是乎,这件事便暂且搁浅了。

      “为何不将李太傅带回惠山,你母亲在这儿等他许久了。”

      “因为我的私心,我想让母亲离我近一点儿,这里距京都太远了,要走一个月呢……将母亲带回去,是不是很麻烦啊,这不能让宫里的人知道。母亲清名一世皆毁,我不想人再在她死后诟病,太傅也是高洁之人,他们……”她说到此,有些激动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炳楠回他:“交给我。”

      “不下雨了,天晴了?”

      “是。”

      “我想出去瞧瞧,这屋里闷得很。”

      他缓缓将司予从怀里松开,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严肃,对她说:“你方醒不能随意动,腿是不是还很疼?我让御医进来为你检查检查,可好?这几日你就吃了几口流食,待会再进些软的吃食,还有,吃完东西还得喝药,很苦,你莫怕,我让人备些酸甜的糕点。”

      说完,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半遮掩的窗子大开,外头的阳光一股脑儿地泄了进来,驱赶着屋儿里的药汤浊气。赵炳楠的整个身体也融入瀑布流水般的暖光里,司予眼前有些发昏模糊,看不太清,他是不是在朝自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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