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花之颜色

1、第 1 章

　　我的第一个名字是父亲取的，他希望我美丽并有才华，于是为我起名丽华，这样我就得到了我的第一个名字：阴丽华 。后来我成了阴贵人，再后来我成了阴皇后，在我死之后他们叫我光烈皇后。父亲的期望我不知道有没有实现，也许我只实现了一半。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才华，但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这种美丽，倾城的美丽陪伴了我的一生。

　　故事要从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开始。
　　早在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一点，我便因为美丽而出名，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我却迟迟不肯点头，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但我的芳心却时时惆怅着，特别是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下意识的期盼着什么的发生，也许是一场爱情的来临。直到我遇见了他，那个名叫刘秀的英俊少年，从他炽热的眼睛里，我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爱情终于发生了。
　　几十年后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情景，那暖暖的风，他惊艳的眼，我羞涩的笑……

　　那天我去看望一个亲戚，登车的时候，调皮的风吹落了我的纱帽，我轻轻的拢了拢发。一道灼热的视线使我情不自禁的掉转了头，就在那回眸的一瞬间，注定了我的命运。我看到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正痴迷的盯着我，这种神色我不知见过多少，但他的目光却让我有一种淡淡的喜悦，让我头一次庆幸自己生就了这样一副容颜。但女儿家的矜持使我低垂了头，转身上了车。然而我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掀开了帘子，想要再看他一眼。他还是痴痴的站在那里，眼里的热情让我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而他的手中，竟然是我遗落的纱帽！我鼓足勇气对他微微一笑，因为我想要他记住我，因为我已经把他深深的镌刻在了心底。

　　日子如水般淡淡的过去，不久母亲为我定了一门亲，是在第二年的六月。我像其他待嫁的少女一样开始为自己忙碌的缝制嫁妆，我每天不停的缝着，让自己没有空闲去想他。然而在每个酣梦的夜里，他总是占据着我全部的心灵，让我情不自禁的泪湿了衾被。我告诉自己再给我一年，让我用一年的时间去遗忘他，遗忘我所有的梦想，然后我就会认命的做一个贤妻良母，以夫为天，为儿女操劳，直到生命的终结。而与他的相识，将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在午夜梦回时偷偷的回味。
　　不知不觉已到了我出嫁的日子，我在莫名的失落中被送上了花轿。告别母亲时，我哭成了泪人，我在哀悼我枯萎的恋情，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没能把他忘掉，原来我一直期盼着他的到来，期盼着他能把我带走，哪怕是到天涯海角，哪怕是随他沿街乞讨，可是他终究没有来，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昏昏沉沉的被送进了洞房，在紧张的等待中我迎来了我的夫君。掀起盖头的刹那，我张大了双眼，喜悦的泪忍不住滑下了脸颊。而他，我的夫，我的爱，轻轻的抬起我的脸庞，温柔的为我拭干了眼泪，“丽华，我的妻，你真的好美……”他怜惜地吻着我的发，那一刻我由衷的感谢上苍让我得偿所怨，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后来他告诉我他看到我之后念念不忘，甚至发出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誓言，而我的美丽也因为这句话而流传后世，但是当时的我只是幸福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想象着从此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却不知道有一天感情也是会变的。
　　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古之人不余欺也。可惜沉浸在爱情中的我又怎会懂得？况且我对自己的美丽一直都很有自信，但我却忘记了：以色事人，终不久矣。色衰必然爱弛，男子们从来都是贪新厌旧的，更何况我的夫君又是少年成名、英雄盖世的人中之龙。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美梦居然这么快就会醒，他甚至等不及我红颜老去的一天。

　　新婚没多久，他就率军去了洛阳，而我被送到了淯阳寄住在哥哥的朋友家中。刻骨的相思以及对他的安全的担忧让我迅速的消瘦了，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他的音信更让我心急如焚。我只好焚香祈祷，恳求神明怜惜我的一片痴心，保佑他平安归来，我们夫妻也好早日团聚。在我为他担惊受怕，寝食不安的日子里，他，我的夫君，后来的光武帝，却沉浸在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她，叫郭圣通，一个和我爱上同一个男子的痴心女子。

　　消息的传来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阴霾的天气如同我阴霾的心情。过度的伤心和长时间的担忧使我昏倒了过去，或许我下意识里想要逃避这一切吧。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睡去了，而我却睁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冷冷的月。
　　缠绵病榻了好久，几乎整个冬天我都沉浸在自怨自怜的情绪中。我甚至一度想要死去作为对命运的抗争，作为我幻灭的爱情的祭礼，作为对我那薄情夫君的控诉。然而我不甘啊，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才只有十九岁呵，正是青春年少，就这样为了一个辜负我的人，一段已经冷却的情，白白的浪费掉我宝贵的生命，那是多么的不值得！想通了这一点后，我的身体竟渐渐的好转了。病由心生，如今心结已解，没有了牵挂，自然也没有了感伤的心情。我开始梳妆打扮，闷了一个冬天，也该让我的美丽重见天日了。但这次，并不是女为悦己者容，我不需要别人廉价的欣赏，从今以后我要珍惜自己，只为自己而活！我对着镜中那个打扮停当，明眸皓齿的绝代佳人微微一笑，无限的风情尽在眉梢眼角，仿佛又回到了我年少不知愁的岁月。
　　这就是我的爱情，它开始于我十八岁的春天，结束于我十九岁的冬天。

　　第二年，他终于实现了夙愿，在洛阳即位为帝，此时的他，可谓志得意满，在这种欢乐的时刻，我作为一个美丽的装饰品又怎能缺席呢？于是我被接到了洛阳，来到了这个我曾经爱过、恨过，如今一片陌生的人的身边。他惊讶于我的美丽，我甚至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上几分，这一点我从他惊艳的眼中看了出来，而我更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美丽女子的嫉妒，她应该就是郭贵人了吧。果然是个美人，秀丽的五官，窈窕的身段，与我想象中一样，而她手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儿却让我微微的吃了一惊。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得意。我于是也笑了，微笑着上前祝贺，为什么不呢？在这种喜气洋洋的时刻我又何必扫兴呢？他有些迷惑了，仔细的观察我的眼睛，想从中看到我的真心，可是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我早已经没有心了，为了保护自己，我告诉自己不在乎任何事，这样的人生会快乐得多，而我也成功的做到了，不是吗？他对我而言，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爱别人也好，与人生子也好，都与我无关。所以我能面带微笑，送上我真诚的祝福。他似乎放下了一颗心，笑容也显得更加自信了。雪中送炭不容易，但锦上添花却一点也不难，是吧？
　　他很宠我，也许是因为对我有愧疚，也许是因为我的美貌，也许是因为他怀念过去的情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关心也不想知道。我并不在乎这种感情上的施舍，因此我以我一贯的淡然应付他。我自以为做得不错，可他却十分不满，责怪我的冷淡。这真是让我啼笑皆非了，难道非得让我表现的像个妒妇他才能满足？只怕到时他躲都来不及了，因为迎合于他的喜恶而平白破坏自己的气质，最后只换得打入冷宫的下场，何苦来？他是帝王，有无数的人巴结逢迎，不在乎少我一个，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他无数姬妾中的一个，何必为了一时的恩宠委屈自己。我更不想为自己树敌，所以我总是劝他到别人那里去，偏偏我的与众不同使得他更加的迷恋，于是从无争宠之心的我却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特别是她，那个把他从我手中抢去的人。
　　对于这个夺取我幸福的女子，我怨过、恨过，但最终只有深深的同情。在这样的时代，女子的命运只能如此，一切掌握在男子们的手中，他们予取予求，财富、权力以及女子们的爱情。而女人，她们的一切都是丈夫给的，她们只能等待男子们偶尔的垂怜，以及在互相的伤害与嫉妒中坐愁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所以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想要得到幸福的女子罢了，只是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无意的伤害了另一个女子。而我的夫君，我曾经的爱，他更加的无可厚非了。作为一个男子，本来就是天生的掠夺者，何况是他，一个掌握强权的人，三妻四妾根本就不算什么，就算他休了我，我也不能有任何的怨言。我该感激他还承认我这个妻子，并没有把我忘记，这也许归功于我这副出众的容貌吧，使他不愿意放弃我这个值得炫耀的战利品。

　　不久，我与郭贵人的矛盾激化了，罪魁祸首正是他，当今天子，我的丈夫。他一味的宠我早已使我遭到其它美人的白眼，说我专房擅宠者有，说我狐媚惑主者有，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拼命的劝他多多宠幸其它美人，这更为我赢得宽仁的美名。到了册立皇后的时候，我成了众望所归的人选，郭贵人因此落落寡欢。我知道她不平，她虽比我晚入门半年，却生下皇子，况且现在她又很得宠，当然会想要一争了。既然她那么看重，而我又根本毫无兴趣，何必趟这混水呢。由于我的坚决推辞，郭贵人终于当上了皇后，她从此对我友善起来。只是有一点让我很惶恐，那就是我的丈夫，他时常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那种研究的目光让我很不安，仿佛心事被他看穿了，这种感觉困惑了我很久，但见他一直没有什么举动，我的防备之心也渐渐松懈了。

　　之后的几年，他无论去哪里总是带着我，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我生下了儿子庄，他才像是放下了心似的，不再总要我陪在身边了。而我，很自然的，在随后的日子里把重心放在了庄儿的身上，对他更加的淡漠了。至于他，自然也不会寂寞的，后宫又添了很多年轻貌美的妃嫔，每一个都对他无限的崇拜、爱慕，作为一个皇帝，他是永远也不会孤单的。但是奇怪的是，他一直很喜欢到我这里来，十几年都如此，在我赶人无效之后，也只好随他了。

　　一眨眼，离我初到洛阳已经有十七个年头了，我也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变成了中年妇人，不过岁月并没有在我的身上留下痕迹，我依然保持着年轻的容貌，以至于他每次看到我总不免感叹自己逝去的青春。他越来越喜欢在我这里流连，而曾经宠极一时的郭皇后却越发的被冷落了，一方面固然是她姿容减退，大不如前，另一方面也因为她心怀怨恨，数违教令，引起皇上的不满。我虽屡次为她在皇上面前美言，也劝过她多次，可她还是一意孤行。
　　我三十七岁那年，郭后被废。

　　他一心要立我为后，我再三推辞，可这次他却铁了心，我终于无奈的接受了，他显得很高兴，这让我奇怪了很久。
　　庄儿一天天的长大，不再需要我这个母亲的陪伴了，他有自己的世界，不是我所能加入的。关于这一点，我虽然早就明白，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我再一次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后宫里并没有值得我操心的事，我时常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空闲的时间。
　　就这样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渐渐的老去了，死亡正一步步的接近，在他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毕竟他前半生四处征战，而以后的日子又终日为国操劳，相比之下我的日子要悠闲得多，也因此少了很多风霜的印记。后来他来得少了，他说怕见了我自惭形秽，我一笑置之，只怕是新人胜旧人吧。

　　他死的时候，我陪在他的身边，是他的要求。他让所有的官员和宫人退下，只留下了我。他静静的躺着，生命在不断的消逝，但他却执意的握住我的手，如同我们新婚那一夜。
　　许久，我听到他轻声的叹息：“丽华，你恨我吗？”我诧异的看着他，他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似乎很在乎我的回答。
　　“不，不恨。”我认真的说。是啊，没有爱又怎会有恨？
　　他如释重负的笑了，但随即又皱紧了眉头，“只怕也不爱吧？”他的眼中有着一抹了然。
　　我无言，尽管他就快要死了，但我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自己，“不，我曾爱过您，深深的爱过。只是……”
　　“我明白，是我辜负了你。”他的眼神很悲伤，让我有点不安，而他随後的话更是让我吃惊，“可是，”他顿了顿，说：“我要你明白，我一直都爱着你，从没停过。”
　　我整个人都被这句话惊的呆住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这是假话，他为什么要用那深情的目光看着我，让我的心都痛了？如果是真话，他为什么直到此刻，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为什么要在我的心死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告诉我？
　　“你也许不相信，毕竟我曾经拥有那么多女人，但是你一直是我最初也是最深的爱恋。我为了得到天下，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当我明白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你。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天下的事都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可是你却一再的让我尝到挫败的滋味，我头一次觉得不自信，我害怕你会离我而去，我已经失去了你的心，不想连你的身影也看不到，所以我用庄儿拴住你，我很狡猾，是吗？”他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从你的眼中不再有我，不再为了我而喜为了我而忧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失去了你，永远的失去了你。我曾经想要挽回你对我的爱，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使你幸福，与其让你伤心，还不如维持现状，所有的苦让我一个人背负就好。”他的脸上有着宠溺，疼惜，正如他无数次对我流露的那样，可我怎么会笨得一直没有发现呢？其实真正无情的是我呀。
　　他停了一下，又续道：“我之所以废后，也是为了你，圣通一向与你不睦，我怕她将来对你不利，所以才千方百计的想要立你为后，可惜你，你……”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下面的话再也无法继续了。
　　“刘郎！”我终于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他轻抚着我的发，欣慰的笑了：“你叫我刘郎，就代表原谅我了，对不对？如果有来生，丽华，你可愿意仍做我的妻？”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拼命的点头。我在心里拼命的祈求苍天让他好转起来，让我们能重新开始，哪怕让我少活几年。
　　可是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
　　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带走了我全部的爱。

　　七年后
　　过完了六十岁的生辰，我拖着病弱的身子回到了寝宫，近年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死不仅带走了我的爱，也带走了我的生命力。
　　今夜，我有一种预感，他要来接我了，而我则带着紧张与喜悦默默的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来临，就仿佛回到了十九岁那年的夏天，那个待嫁的新娘在等候她命定的夫君……
　　（完）

　　后记
　　永平七年，阴太后病逝，前后在位共二十四年，享年六十岁，合葬于原陵之中。
　　永平十七年正月，应当谒祭原陵，一天夜里，显宗刘庄梦见父皇刘秀和母后阴丽华像生前一样愉快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