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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生 ...

  •   落雪被救下来,脖子上裤带勒出的红痕看着触目惊心,但和肩颈处新旧叠加的伤口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老鸨把人又是一顿打骂,嚷着还没让自己回本,阎王爷也不能收他,一口一个赔钱货地叫着。

      落雪目光空洞,像是灵魂已散,只剩下一副躯壳。

      萧约劝了几句又给了一把银子,好歹把老鸨推出屋子,关起门来只剩他和落雪对坐。

      萧约从袖中摸出青瓷罐子,推到落雪面前。

      落雪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死死垂着头,双手搁在膝头指节交缠。

      “昨夜住在这个屋子里,会害怕吗?”萧约揭开瓷罐盖子,直径两指的小罐内盛满了洁如凝脂的香膏,馥郁的腊梅香气瞬间在两人之间荡开,萧约轻声道,“世上是没有鬼的。即便是有,鬼也斗不过人。要不然人人都不怕死了,变鬼倒成一桩好事了。做恶事的人变成鬼也会下地狱,用锁链捆紧,在油锅里炸,不会再害人。不用怕。”

      “公子……我……”落雪没想到会有人担心他怕不怕,一抬头眼泪就往下坠,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伸了伸手却又很快缩回去,“我……我不配用这么好的东西……萧公子,多谢你……”

      萧约道:“该说谢的是我。我喜欢调香,又常弄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愿意舍头发给我调香,是你成全了我,又制成一款新香。”

      “公子竟然对我说谢……我这样的人……身上还有什么珍贵的,就是死了,也只是脏了一块地,我没脸去见爹娘……我是不配的,白白让萧公子辛劳一场,还玷污了这罐香膏。”

      “喜欢这款香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你若觉得这香好,那都是因为它出自于你,好处当然也是因为你自己。”萧约道,“我问了药店,加了一些药材进去,既不影响味道,又使膏体有祛疤养伤的功效。你要是真谢我,就都用了,也不枉费我熬了一夜。”

      一罐香膏,若是用到见底,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萧约是让落雪好好活下去。

      落雪抬起脸来,短暂地和萧约对视一眼,很快又垂头以袖拭泪:“萧公子,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该听你随意处置,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丢光了父母祖宗的脸面,分明是个男人,却日日打扮成女人模样,出卖身子做这下贱营生过活……我家里原本也是读书人家,我母亲……我……萧公子,我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萧约道:“那枚簪子,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

      落雪闻言周身一颤,泪流满面地看着萧约,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

      “我看出来了,这枚簪子对你很重要。”萧约从袖中拿出银簪交到落雪手里,“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簪子我替你要回来,也洗干净了,好好收着吧。”

      落雪将簪子紧紧握在手里,扑通一下跪在萧约面前:“萧公子,多谢你!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这样低贱的人,旁人连靠近些都觉得不堪,何况这簪子牵连了命案,谁都会觉得晦气,但萧公子你竟然……我……”

      落雪说不下去了,砰砰地给萧约叩头。

      萧约将人扶起来:“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若说卖身可耻,狎妓更加可耻。你是没得选的,但仍自尊自爱,比那些用钱权买消遣的更有人格。簪子能洗干净,也就没有晦气了。身上的伤也会痊愈,苦难总会过去的。都是为了谋生,你的伤和那些搬扛下力的没有什么差别。”

      落雪眼里又有了光,萧约说的这些话,他从前万万想不到。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嫌他脏。

      “萧公子,我……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只有这身子……”落雪两颊绯红,轻薄的衣衫领口有些垮,露出细腻的肩颈,他断断续续道,“我昨夜把自己洗过很多遍,没有沾染什么脏病,只要公子不嫌弃……我……”

      萧约才二十岁,虽然行事从容但听见这样的话还是有些愕然,半晌道:“我为你调香,和你说这些话,都不是为了这个。”

      落雪赧然拢起衣裳:“是……我不该胡言乱语……只是想报答萧公子,是我忘了身份了,怎么敢玷污公子……”

      萧约道:“我不是你的救星,总归要你自己撑得起来,将未来的路走下去。这屋子太闷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落雪抬眼:“出去?我怎么能出去?”

      “官府那头不用担心,老鸨那里我也说好了。秋日天气爽朗,去城外转一转,心情也舒畅些。拂云寺附近的菊花这时候开得正好,我答应了住持要给寺里供应檀香,也想去采些鲜花调配香料,你可愿意替我从旁参考?”

      落雪激动点头,自从十五岁被卖进登芳阁来,他再也没有踏出这里。日复一日都被困在这个小屋子里,被颓靡沉闷的气息包围,日夜不分做噩梦似的,简直要窒息。

      能出去简直太好了。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能踏出这一步,就有彻底离开的希望。只要活下去,总有攒够赎身钱的一天。

      萧约和落雪走在城郊,拂云寺就在不远处的茶山顶上。

      落雪一路挑着新鲜饱满的野菊捧在手里,他身上穿的是男装,头发也用银簪束了起来,脸上笑容灿烂,虽然瘦削无肉,但气色看着是好多了。

      “萧公子,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落雪想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

      萧约:“问吧。”

      “你是怎么让官府放过我的?一桩命案,竟然就这么摆平了……”落雪小声问,“会不会花了你很多银子?”

      萧约摇头:“没有。我爱调香,也相信合适的香味能够振奋人心给人勇气,给宜县里许多人家都送过香料,其中就包括刘康的夫人。”

      两人走到山脚下,听见噌弘的晚钟。

      “那位夫人在刘康未发迹的时候就和他结发,可以说是糟糠之妻,成婚多年无子常被刘康打骂。后来刘康做生意发了家,纳了许多小妾,还是一无所出。即使如此,刘康也不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不停地纳妾,更加地苛待原配,还放纵小妾欺压正室。这样的人死了正好,起码他妻子有了生路。家族里的人从前在这守财奴身上捞不到好处,都想把自家孩子出嗣过去继承家产,所以不会有人追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官府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把这桩命案变成意外了,官员政绩上也好看。”

      “竟然可以这样……”落雪听得发懵。

      萧约看着落雪手里的菊花:“其实世事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关联。那位夫人喜欢菊花的清苦回甘,所以我用菊花来为她制香。我昨天又去了刘家一趟,她说希望我再为她配制一些熏香,来日方长,她要好好地过。你采的这些很好,正好我再制一盒香送给她贺喜。如此,算是你成全了她,她也成全了你。”

      钟声从山顶一直荡到山下,落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安抚净化。

      曾经在痛极了苦极了的时候,落雪也质问过满天神佛,他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不对他慈悲一些?怎么不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而今,从前被亏欠的悲悯好像都在萧约眼里补偿了。

      “萧公子,昨天差点连累你,你还专门去一趟刘家……你昨天说三天后给我香,今天就来了,是知道我会寻死吗?”

      萧约轻叹:“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直往心里钻。

      落雪起先哭得很克制,慢慢哭出声来,越哭越大声。

      萧约静静立着,守护落雪发泄悲伤的权利。

      太阳西斜,身后跟着看守的龟公已经在催促了,落雪擦了泪,将满怀的菊花交给萧约,然后深深一礼:“萧公子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解救了我的灵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以命相酬——不,还是愿公子一生平安顺遂,永远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萧约微笑点头。

      落雪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萧公子,佛家说涅槃新生。出家人总要有个佛号,换了名字也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和从前彻底断绝。落雪这个名字不好,一直往下,想想就让人没有盼头。萧公子能不能帮我另外起个名字?”

      萧约想了想:“雪是纯粹美好的东西,纵然零落成泥,也能润物无声滋养出新生来。你不喜欢下坠的‘落’字,不如改成听雪?任它风急风高,雪总有自己的去处。静心去听,总有生机。山重水复会柳暗花明,万里雪飘兆示丰年,活下去,有生就有机。”

      “生机……”

      “给你调的香用了腊梅花,那是我去年初雪时存下来的。宜县这样的南方地区很少下雪吧?梁国不止宜县这么大点地方,一辈子很长,会有听雪的机会。”

      “是啊,一辈子那么长……”

      听雪再次向萧约行礼,这次是个长揖。

      萧约目送听雪离开,随后独自上了山。

      半山腰上有间简陋小屋,屋外有个老翁正拍打泥团。

      萧约走上前去,向老者问好。老者抬起眼来,浑浊的眼眸没有聚焦,是个盲人。三言两语之后,知道了老者姓张,和女儿相依为命。登山走得口渴,萧约说问老者要一碗水喝。

      张老汉说手上不空,招呼女儿给萧约倒水。

      “是山泉水吧?很是清冽甘甜。”萧约谢了老者,低头看着那团紫砂泥被打成泥片,颇感兴趣道,“都说宜县盛产紫砂壶,有的民间匠人制壶技艺高超,一壶可值千金。我虽是外行,却也看得出老丈手法精巧,像是专攻这一行的巧匠。”

      张老汉被夸得很欢喜,让女儿给客人端了个小木凳来。

      “制壶和卖壶是两回事,我只管做,叫不来价钱,一辈子也就糊里糊涂过了。后来眼睛坏了,就干脆放下了,没想到还能拾起来……我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天气好,做起来也顺手。半年前就答应了一位客人的,原先没淘到合适的泥一直没动手,前些日子家里又遇到些糟心事,拖延到现在。”

      张老汉说话的时候手上就停了,他放置泥胚的桌面上整齐摆开许多工具,约莫有上百件。

      “原本是年纪大了已经封窑不再做了,但那位客人家里曾有恩于我,还是应下了,咳咳……兴许这就是留在世上最后一件了,得用心啊,不能临了砸了名头。”张老汉看着已近八十,脸皱得像核桃,说话间咳嗽起来像老旧的风箱,但一端起泥胚来手就不抖了,他专心打片围筒不再说话,即使看不见,手艺也相当精巧。

      萧约安静地看着,感叹于老匠人高超的制壶手艺,忽地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冷香,猛地起身向后看去——

      薛照一身红衣,冷冷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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