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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受 ...

  •   在徐苏的安排下,我和小唐住进了中山王李渔的宫中,许久不见皇后佟氏,再见时候,依旧容如水,温婉而安静,只是眼角已留有细纹,提示着那一场轩然大乱所牵扯进去的人,岂止一二。

      “重沄,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

      除去一身华服繁饰,面前女子也不过是常人之姿,可面貌从不是真正让人刻骨铭心的,佟氏不美,但她身上有种不言而喻的尊贵,且气势非凡:“皇上他盼这一日,已经许久了。”

      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表情平和却可见仍有一丝愁色苦味凝在嘴角:“我更不曾想到,他还念你如此,谁又能料到。”

      “我又何尝想过,有今朝一日,沦落这般地步。”

      我笑笑,端杯浅啜:“若是我命短,许是已经化骨成灰,蒿草掩冢了,人世间的事确实难料,尤其男女之情。可走出帝都,逃离长门宫,我与他的那个世间,就算是结束了。不管他如何看待旧情,与我,不再相干。”

      佟氏侧目,眼神有些哀寂:“重沄,我亦是有情有爱的,只不过,我身居中宫,我的情爱早被架空在那个冰冷的位置上了,我又何尝不羡慕你,不嫉妒你?这天下之间又会有谁,能将天之骄子的一颗心,紧紧系在自己身上?”

      她顿了顿,语调略有起伏:“当初你那一刀险些要了皇上的命,几日慌乱逃行,他高烧几日,昏昏沉沉,竟也口中叫着你的名字。可我又能如何?我是皇后啊,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理智的看着他宠爱一个又一个入宫的女子,冷静的处理后宫那些女子没完没了的杂事,除了是一个皇后,我还是一个妻子,我能做的,忍的,挨的,抗的,就是这个位置给我带来的尊荣背后,附带的残酷。无奈啊,痛苦啊,又有谁人可知?”

      我闻言,不禁转眸看她,不入深宫,谁都不能理解,度日如年究竟是如何啃噬殆尽一颗曾经鲜活的心,漫漫红墙,翠色碧瓦,就连年年春来花仍艳都失之颜色,帝王之情,亦如曾经珍妃与我道,雨露均沾?天长地久?不过也只是以红颜不寿,色衰而爱弛做结,犹不可信,犹不可依。

      “从前我甚是喜爱你,因为你聪慧可人,德妃虽精,可却是精的并不高明,不如你,看似不争,其实你有了所有。纵使我地位再高,绫罗珠宝再多,我也不过是守着空空荡荡的凤安宫终老罢了。

      重沄啊,能放下便放下吧,这天底下,能任由你背叛,却仍旧等你回来的人,除了皇上,还会有谁?平常人且难,何况是一个九五至尊。”

      我起身,走至朱门窗栏之前往外瞧着:“皇后娘娘的好意,重沄心领了,只不过,我能来,不是来寻他庇护,再住广寒宫,再得盛宠,我不过是个说客而已。”

      “可.......”

      “这院中繁花盛艳年年有,可花开有期,却年年不同,你便莫劝我了,纵然他困我不放,我与他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时光不可往复,情爱亦不可。”

      佟氏的话止在口中,半晌,化作幽幽叹息之声,她起身,缓缓往外走,空旷的大殿之中,只有轻敲的脚步声回荡其中:“可若是倾情于那北越的江欲晚又能如何,重沄,你是过来人,你懂得,无论是出之于深宫,或是生活于深宫的女子都是如此,没有所依,注定这一生凄凉悲惨。你暂且
      先思忖思忖,别急着抉择,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可来寻我。”

      佟氏出门之后,小唐方才敢进门,他站在我身后,想了想,道:“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舞涓去?”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小唐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不是北越,不是我的国家。”

      我失笑:“童言无忌,小唐,这里才是真正的国家,是连北越王都要俯首称臣的真正的天子所在,可如今看来,这个国家还并未倾倒彻底,说不定还会再坚持个几年也说不定。”

      “哦,对了,小姐,刚刚那个徐公公让我给您带话,往我们院子里送了两个丫头,供您使唤,晚上中山王设宴给您接风洗尘,他说,掌灯时候,来接您过去。”

      我点点头:“这个下午便别让其他人来扰我,晚上你再来接我。”

      “小姐,您要去哪里?”

      “伽蓝殿。”

      我坐在厚厚的蒲团之上,倚着通顶三人抱粗的朱红大柱,从窗栏射入的阳光里望着天空思考,李哲若是留我下来,想必也是已经应了江欲晚的意思。

      其实当初我也有所想,若是我不来宛城,江欲晚派他人前来游说,到底能成几分?我并不能彻底吃准李哲和李渔的算计,可我知晓,这桩买卖遂有利有弊,可如此乱世之秋,能选的,只有这般有限。

      对于李哲来说,江欲晚是个潜在的隐患,对于江欲晚来说,李哲无非只是退一步反进两步的一招之棋,两人都看得清楚这局势,皆心高气傲,皆眼高于顶,但同样的,又深知委曲求全,韬光养晦的必要,于是肯仇敌携手,以摒外敌。可这样光景并不会维持太久,这心怀鬼胎的两人必会先合而后分,终将以铲除对方为结局。

      他们之间缺少一个适合而妥当的游说人,两人又都持傲,需要的也只是一步疏通,江欲晚自然知晓我一入宛城的结果,遂不愿,而李哲也知晓,我离开舞涓之后的去路,遂欣然。

      而我,则是断然两人不计前嫌之后有可乘之机,方愈的事情无人可知,遂了他的心思,我也可凭一招借尸还魂,而逃之夭夭,这便是我的一招险棋,因着盘算进去的人太多,便格外艰险,迂回,却也是唯一一条路可走。

      我信手拾起一本书,轻翻书页,赫然映入眼眸的又是那句熟悉的佛戒之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凝眸,视线恍惚,这几日过去,江欲晚应该回到舞涓了吧。

      “我等着你来,你若来了,我才能走得出去。”轻念,似乎呢喃,看书的心思便一去不回还了。

      伽蓝殿果然最是清静,平日里这院子甚少人来,我问中山王借了,就只图着这一点。李渔的宫殿建的倒是恢弘精致,但与这伽蓝殿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可见他喜爱这里尤甚。

      雕栏,漆柱,鎏金的佛像,就连敬香奉果的茶盘,秉烛的烛台也皆是金质,背壁的九天飞仙图,绘的更是精细而巧夺天工,供台上烟色氤氲,袅袅绕绕,我望着高高在上神色寂然的神祗,不禁讽笑摇头,原是连神也不可信啊,除了自己,还能相信谁呢?

      傍晚时候,小唐来敲我门:“小姐,时辰到了,您该回去换身衣服,梳妆打扮一番,然后赴宴去,那老公公又来催了。”

      “我知晓了。”

      李哲送来的两个丫鬟手脚倒也利落,发式梳的不算繁琐,倒也精致,一身朱色敞裙,荷摆,宽袖,徐苏送来的这身衣服便是李哲当年最爱的样式。

      “小姐,你穿的真好看。”小唐欢天喜地的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身上纺绣精细的布料道:“好贵重的衣服,我生来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过。”

      装束完毕,我挥挥手,两个丫鬟拜过之后转身出去了。我转过身,面对小唐,凝眼看他:“我吩咐你办的事,可是办好了?”

      小唐点点头,古灵精怪的道:“小姐放心,我今儿去前门那里探过了,看清了几条路的走向,而且我还听说,这次晚宴上,好像有人要来,而且是来自于舞涓的。”

      我一怔,原本只是让行动方便的小唐到处瞧瞧,一旦他日逃走,也好循路而行,可他这一句话却是彻底惊呆了我。

      “舞涓?”我轻声念叨,心便提到了喉头口:“怎么会这么快……”

      “小姐,您不高兴吗?舞涓来人,是不是要接我们回去啊?”

      “回去?”我轻叹:“一旦出了舞涓,又如何能回得去了?”再转眼,我看向小唐:“你不是跟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娶老婆,生娃子吗?”

      小唐不明我意思,模棱两可的点点头。

      我莞尔:“将你扯进这场是非中来,也并非我本意,可却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我便保你梦想得成,算作补偿你。日后会送你回到北越,安生的活着,娶妻生子,虽不是富贵,却也生时无忧。”

      “娘娘,时辰到了。”门外有人在催,我沉了沉心思,站起身,道:“走吧。”

      小唐跟在我身后,身前有人掌灯打头,我们跟在其后,缓缓而行。越过院落,跨过廊间,只见隔在外面的燊荣殿灯火通明,灯火直通九天,照亮了半面夜空,恍如白昼,不禁暗念,李哲这习惯果然还是没变。

      “娘娘这边请。”转过甬道,再踏上宫路,便从燊荣殿侧门而入。里面摆下几桌酒席,在上位的只有李哲和佟氏,中山王李渔则位于李哲下侧偏位。

      “昀妃娘娘,您这边坐。”我瞥眼,得见徐苏引我往李哲身侧去,李哲抬眼看我,笑意融融,那位置竟是在李哲身边另一侧,位置稍低于佟氏。

      “重沄,来,坐我身侧。”我本是固执不去,却突闻听台下有人来报:“皇上,北越将军江欲晚已到,正候在门外,等见。”

      我身形一滞,僵硬的扭过头,展目望向台下雕栏漆门门口,那一处光弱,只可看见隐约有一团灰色影子,看不清相貌,也不知是谁,可尽管如此,却仍是紧紧扯住我心弦,让我气息微急,略有慌乱。果然是他,意料之外的快。

      “哦,将军动作竟是如此之快。”李哲轻语,伸手扯住我衣袖,引我到他身侧,他抬眸笑看我,眼中鲜少温度:“人都来了,你且安坐。”

      我方才一坐下身,李哲便吩咐下面:“快请将军。”话出口,那一只手却始终没能从我袖间离去,而是耿耿于怀,捏紧我手腕,不愿作罢。

      “重沄,你在抖?”李哲俯身贴近我,淡语问我。

      我撩眼看他,笑道:“何须如此,你若想用他,又何必激他?”

      李哲转眸,看着走在台下愈发近的那人,语气沉稳而自得:“看来你都承认,你们之间有事。”

      我不禁觉得甚是好笑,可此时此刻却又笑不出,只是撩眼,直直看向他双眼:“父亲将我献给你的时候,你可曾知晓我与他曾有婚约?”

      李哲面上一紧,笑容晦暗,眼神执拗:“那又如何?”

      “那我就很是想知道,如若你早就知晓萧家与江家的世代恩怨却不杀我,不带我,留我下来,又到底是想看到怎样的结局?是让他手刃我,快慰你吗?还是,留着我试试看他到底会将我如何?你好奇吗?”李哲闻言,面上隐过一丝阴霾狼狈,迟迟不言。

      我讽笑:“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尤其是那些半分天下财富都藏在广寒宫的用意,若是无事,那边最好,若是有事,你知我应会与江欲晚交待清楚。

      而天下大乱,割据势力相当,谁想一统九州,都太困难,于是,总有精明的人,愿意走挟天子以令天下的这一步,若是这人是江欲晚的话,不正中你下怀?”

      “重沄多想了。”李哲淡声,微微阖眼,手松了松,却始终没有拿开。

      “早知王朝不保,你便想出这样的法子,到头来,也是经我之手,神不知鬼不觉,让千金散尽还复来,真是高明。”

      手腕上的手掌微抖,我调头,满目苍凉,看着台下步步逼近的江欲晚,本是一身雪色白袍已经灰黑,亮甲乌暗,俊容已是再无半分笑容,冷若冰雕,犹是那一双眼,寒寂,再没有一丝情绪。

      他盯着我,幽深漆黑的瞳仁之中,如一片阔海,随着他的每一步逼近,可见海面猛然风波乍起,覆海滔天,肆虐无忌,狂烈大作,仿若要吞没天,噬尽地,那么狠绝。

      那眼中的情绪是恨吧,从之前的耿耿于怀,不甘不忍,到如今的刻骨铭心,衔悲畜恨,又有谁能同我一般,可让他两次皆食之败绩。

      痛,心口里剧烈的疼痛,在视线相对的一瞬之间传至四肢百骸,仿佛每一根筋骨,每一块血肉都在尖锐作疼,眼眶灼胀,唇轻启,亦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再说些什么,俨然多余。我只能坐在原处,僵直身体,一动不动,还有那一副凌乱不堪的表情挂在脸上,不知看来是尴尬,还是无耻。

      “北越江欲晚前来,只为迎皇帝圣驾,驱除反叛,重建国威。”江欲晚沉声,视线未转,定在我脸上,不肯罢休。

      “将军如此忠贞爱国,实是我朝之幸,是朕之欣慰,天下百姓之福。而最让朕感激大将军的便是,你竟能将与朕失散的昀妃娘娘安然送归,实是大功一件啊。”

      李哲说罢,转头看向身侧徐苏,冷声道:“给娘娘斟酒,敬大将军一杯,以谢将军送归之恩。”

      我蹙眉,转头凝眼看向李哲,可他却无动于衷,铁了心如此,酒杯递到手中,他握住我的手,声色极浅:“天下之间,再未有什么可治愈心伤之症,唯有死心。”

      我感知手在颤抖,不可自抑,梗了又梗,任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绝望细密如织,将我灭顶淹没。他扳过我身体,扶着我手臂,强迫我转过脸,面对不远处江欲晚。

      心口疼如爆裂,搅如刀剜,牙关轻碰,我忍了再忍,一句话,终是轻逸出口:“谢过将军大人。”

      手上动作又起,一杯美酒,两幅缎袖,划过我眼前,我生生灌下,一股灼辣的酒味充斥胸口之间,呛得我咳喘不止,李哲方才将手移开,轻抚我后背:“爱妃莫急。”

      眼前迷蒙的是眼泪,多少年来,泪流屈指可数,唯能谨记的,无非是打入冷宫,珍妃惨死,为父上坟,而如今这泪又到底是为谁而流?是为自己,还是为江欲晚,亦或者是那段面目疮痍,难以维生的情爱?

      他站在我面前,死死看着我双眼,许是认为那泪卑贱而恶心,不过是惺惺之态罢了,许是觉得这一张脸虚伪而卑鄙,清高骄傲也无非故作之态,骗人耳目。

      他定了定,满眼的爱恨交织,翻天覆地,却霎时间风息浪止,突然归一切于安宁。俊眸一如既往的深邃幽寂,那一口吸人心神魂魄的漩涡不再,变成一口井,死然,死寂,久无声息。

      “臣,谢恩。”他膝盖落地,声色掷地,卑躬屈膝,仿若一柄锐减直刺我心窝,只感到身体之中的血液,竟在一时之间,逆转激流,急攻心口,剧烈疼痛不可忍。

      我猛地站起身,挑得头上步摇剧颤,身形战栗不止,喘息之间,只感到乾坤倒转,血液倒流,耳边只听到那一句“臣,谢恩。”如惊雷暴雨,回荡在大殿之中,声响巨大,似乎要撕裂我头颅一般,疼痛难忍。

      眼前景物轮转,晃晃幻生,原是算来算去,算之他人精准,可终还是算不定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此可悲,如此可笑。

      我醒来之时,已经入夜,扭动颈项,侧目往外看去,只见月色犹好,弦月如镰,明灭浅辉铺了一地,也射入窗棂,落在雕栏漆门之前,似一地清霜。床边只留了一盏小灯,小唐正覆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看来是累了。

      仍旧疼痛欲裂,浑身发烫,我不愿再躺,于是悄悄起身,想到外面院子里透口气。甫刚一起身,小唐便醒了,他揉揉眼睛,大惊:“小姐可别起来,您还发烧呢,大夫说您积劳成疾,郁结难舒,需要要多休息,好好调理。”

      我摇摇头:“躺的身子乏的很,房间又憋闷,出去透透气,会好很多。”顿了顿,又问问他:“小唐,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小唐蹙眉,回我:“我是后来打听将军带来的人才知晓,将军是刚带兵凯旋回舞涓,便得知消息,于是连夜赶过来的。而皇上也算接受他了,今晚将军便在外面的府邸先住下,其他的还没有打算。”

      小唐想了又想,思忖了半晌问我:“小姐,您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怎的一见到将军就昏倒了,还泪流满面,当时皇上看见你倒下去,脸色都变了,大喊大叫,抱着您就往回侧门走,吓傻了台下一行人。”

      我看他,烛光下的小唐还是一脸稚气,他虽能面对生死而无惧,可他还不懂,比面对生死更让人生不如死的,是人的情感。

      可喜如升仙,也可悲落黄泉,无法控制,也无法掌握,只能如人求佛,信念坚韧,却不得结局而知,只能焚香为敬,无助的祈求可以善始善终,可到底最终会如何,任谁都算不出。

      “等你长大了就知晓到底为何了。”我轻描淡写,欲要起身,小唐过来扶我,顺手拎起袍子披在
      我身上:“可我要赶着去救小姐的时候,将军扯住我问话了。”

      我一梗,扭头问他:“问话?”

      本想开口再问详细,却心中猛地惊醒,李哲说的不错,天下之间,若还有能医治心伤之药,也就唯有心死而已,即便是再疼再伤,只要结局是我可离他而去,那便再多牵扯无意,不如早早了结。

      “我不想听,小唐,你下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然后就去睡了。”小唐不肯走,无奈我命令,
      最后只要出了门,合门之际,他犹不死心,又问我:“小姐真的不想听?”

      我摇摇头:“你下去吧。”

      小唐走了,房间里又恢复寂静,夜半时分薄衾寒,我却再无心睡眠。这不就是我一直所求吗?摆脱他,离开他,然后各自为安。

      可事到如今,见他心死,见他下跪,闻他感恩,一颗心会这么疼,像是要扯断我心脉,掏空我肺腑这般难以忍受。

      原来,最让人恐惧的并非两人在世,却一生一死,而是明明我们都活着,彼此相爱,却要相互猜疑,彼此算计,终此一生,我与他都在不断渐行渐远,背道而驰。

      望着那一盏微弱宫灯,我呢喃自语:“可是我已经无路可走,无力爱你,也再爱不起了。”话一出口,便不敢再开口,生怕再说出一字一句,便化骨扬灰,魂飞魄散。

      不愿多想,却也没有办法不想,只是昏昏沉沉之间,又熬过一宿。天刚亮时候,门被推开,我听见那脚步声,不自觉的将脸侧到另一边,不想睁眼看一眼。

      来人在我床边坐下,身上那股香气闻得清晰,从前,我最喜埋在他胸口,只为着那飘飘断断的馨香味道,我醒时梦里都会念着,可今非昔比,再闻之时,全然没有半点旧梦重温感觉,而是生出了厌恶。

      “重沄,你该喝药了。”

      我睁眼起身,看李哲穿戴一新,正眼色温润的看着我。

      “其实也非必须我多事,游说的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看来你已经默认了,对吗?”

      李哲笑,脸眼角的细纹都染喜悦:“重沄也说过,那笔账本应该算在北越王身上,可惜在我下手之前,已经有人先下手为强了,也免了我麻烦。至于江欲晚前来迎驾,依然是保家卫国,忠贞不渝,我又有何缘故不答应呢?更何况,他还送来了你,我更是该感激他,不是吗?”

      说着他轻咳了片刻,将药碗递到我跟前,自顾自动手喂我:“从前我便这般待你,现下,我还是如此,我未曾变。”

      似曾相似的一句话,我曾两次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见,可每次听见的时候,总是苦涩,不是错的人,便是错的时间。

      我接过药碗:“不劳皇上大驾,我自己会喝。”

      李哲的手空了,梗在半空中,维持那个尴尬的姿势,他不恼,撩眸浅笑:“重沄道,若是我同意跟江欲晚去北越之地,你看如何?”

      “你何时回帝都?”

      “应是江欲晚将中玉关的四路大军击退,保帝都不再遭围,我便带你回去。”

      我轻笑:“皇上千万小心,莫让自己心里的仇恨,蒙蔽一颗圣明之心,你若穷尽江欲晚的兵力,于你也不会是好事,袁月娇的儿子还在,身后的袁家便更不会就此作罢。”

      李哲微微拢眉,似乎思忖:“那你说,若是袁鹏浩也愿归降,我该怎么做呢?”

      原是这李哲也不是蠢物,反倒思维清晰的很,搅在这其中,惟恐天下不乱,很难讲的清楚,这到底是因由仇恨还是一种利弊权衡。

      “若是你有把握让袁家和佟家和平相处,那边试着,不过就我所知,皇后不会坐视不理的,皇上您足智多谋也好,用兵如有神也好,切莫忘了,国之根本已经动摇,若是再养虎为患,怕是这一分半点的太平,也要不保了。这就是俗话所谓,吃不了兜着走。”

      李哲闻言大笑:“到底是我的重沄聪慧,也不枉我念你这么多年。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无谓。”

      他倾身看我的脸,离的极近,喘息可闻,只是眼前的笑容看来有些扭曲:“什么叛贼之女,什么罪妇之身,我都不计较,我或许失了江山,失了社稷,可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相处,还有余下的半辈子,你看足不足够?”

      我扯了扯嘴角,未躲,而是无畏的回望他:“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年年岁岁,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改。半辈子?你看足不足够?”

      他又笑:“很好,重沄,我就喜你这性子,从前就知道低眉顺目的你,都是伪装,现下这般才是你本来面貌,很好,正对我胃口。”

      李哲起身:“当年我问你父亲求娶的时候,的确知道你与江家的婚约,可那又如何?天下之大,却也大不过我一个天之骄子尊贵。我想要的女人,是谁的未婚之妻都无妨,因为你必然会属于我。萧铎山更是愿意以女悦帝,你身后的家族又可以借你非富即贵,受尽恩泽,何乐而不为?”

      他边往外走,边无谓的娓娓道来:“你父亲自是不会为了江家而拒圣意,相反,他那般几欲摆脱赵家的钳制,送女入宫不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舅舅也是个善算之人,他以为你入宫是帮扶珍妃,巩固赵家权势,可实不知,则是被你父亲摆了一道。

      而对于江家,最终的一途,便是由你父亲出头,亲手出卖,这样,毁约也罢,骗婚也罢,也都是烟消云散,无人理会了。当富贵不再,成为罪人,谁还顾念当初情分?

      重沄啊,你看清楚没有?这世间连你生父,亲舅,兄长,无一不再利用你,只为自己成势。就连江欲晚也不过是想得到你,然后摧毁你,报仇雪恨,不然,何以送你来宛城,这一步险棋任是有些真情的人,也断不会如此做择。

      我虽然当初将你打入冷宫,可毕竟还是留下你一条性命的,若是不如此,当年德妃的家族一定不肯罢休,我也无法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朝野会为了你的一条命,动荡不堪。

      我已是尽心尽力保你,沉香在长门宫可照顾你平时,至于德妃的性子,我还是清楚的,她欲折磨你,只为了泄恨,可受折磨也好过香消玉殒,我只能算计她来保全你。我彻夜难眠,只是想着,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门被推开,天光俯泻而入,照亮他那一身黄缎金绣,更是夺目流彩,他顿了顿脚:“重沄啊,我的心,你又何时知晓过?”

      李哲走了许久,手上的药碗已经半温,小唐走近,见我沉默发怔,小心翼翼的问:“小姐,要不要换一碗?药凉了就失效了。”

      我摇摇头,心怀之中仿若塞满棉絮,满而欲涌,人总是这般,越是想忘记的过往,越是想掩埋的伤痛,越是容易被人肆无忌惮的拿出来示人,疼过了再疼,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感知到疼痛,我宁愿麻木不仁。

      摇摇头,端起药碗仿如溺水一般,大口吞尽药汤,苦涩,酸楚,浊味,齐齐一并涌进喉咙,填满胸腔,像是要炸了一般,在胃里翻搅激荡,刚放下碗,不过片刻,又全部呕吐而出,胃连着喉头,疼的让我红了眼眶。

      江欲晚要我,只由当年是李哲夺我,李哲困我,只为当初江欲晚带走我,人人都称为了我,可有谁来告诉我,为何为我好,偏要不计代价的伤害我?我已经放弃分清,想透了。

      傍晚时候,佟氏又来,免不了还是一番劝慰。

      佟氏安抚我,也非简单,并不只是李哲旨意。若是江欲晚肯归,那么德妃势必会被送回,佟氏无法生育,只能过继另一个嫔妾的儿子于膝下,而德妃不同,之前她生有一子,后又生有一女,李哲走时,德妃的家族有人跟着一道逃掉,他日想出头,也只能等到德妃回来,方能与佟氏抗衡的。

      佟氏拉拢我,也无非是因为当年送我入长门宫的人正是德妃,这笔仇恨,我自是算在德妃身上,而李哲又偏对我还有残留感情,我跟着那江欲晚还有暧昧牵扯,无论何种角度上看,我若留下,对她对于整个李家王朝都绝对有利。

      这世道,只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慈悲,当初也正是佟氏的手段,方才让珍妃背了黑锅,德妃才可以此和李哲演一出好戏,谁又能说得清楚,到底谁的双手才是干净,谁惨遭被害是无辜,谁阴谋诡计才是活该?

      时过境迁,佟氏似乎忘记了,我确是苟活于长门宫,做过罪妇,也曾死里逃生,可我毕竟也在后宫生活过一年的时间,广寒宫里的是是非非,若非我料理,自然也不会这般消停,也正是因为此,德妃才会对我咬牙切齿,生出刻骨的恨意,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遍寻把柄而不得,遂气急败坏。

      想来德妃也是如此心思,还未曾回到李哲身侧,便早已主意定在心头,后宫女子的争夺,见血也露刃,是那个地方永恒的主题,无论换过多少人,新颜,旧貌,却都逃不出那宿命。

      两天过后,我身子逐渐好了很多,李哲依旧每日都来,我鲜少说话,等到可以到处走动,就窝在伽蓝殿讨个清静。

      小唐回来告知我,江欲晚那边已经筹谋好,不日先击退中玉关的主力攻势,李哲便会带着余下残余部队跟他暂回北越修生养息,那时候,我们便要一起跟着走。而江欲晚的部队,已然进驻宛城,同中山王的兵力,还有李哲的兵力组成一起,全力剿敌。

      不愧是江欲晚,果然是心思非同一般,将李哲引回北越,那还未来得及继承王位的世子,怕是要算盘打空,他一日不登位,若是让江欲晚趁机钻了空子,那便不算篡位,美名自是留得下,双手依旧干干净净。

      只是,无双会让他这么有肆无恐的动手脚吗,这是变数。可若是真正面临抉择之处,无双又将如何选择?与佟氏一般?还是断然斩掉亲情,成就夫大于天?乱世春秋,真真已经将那些陷入争逐之流的人,上心病狂了,可那一路血雨腥风,泯灭人性的血色江山当真就如此之美?

      “小姐,您让我去打听的那个叫方愈的,似乎还没有到宛城来,这玉珏还给您。”小唐把玉珏放在我手中,跟着道:“不过没有听说将军回到舞涓之后罚过谁,您放心吧,沉香他们应该没事的。”

      我将玉珏放入袖中,点头,轻声道:“徐苏不是一般角色,你要千万格外的小心,身边眼线不会少,皆是盯着你的。”

      小唐点了点头:“小姐,我已经很小心了,每次绕着大门走了好几圈,路线都不同,上了街,也无外乎跑跑药铺,脂粉铺子之类,您身边那两个丫头,总托我出去带东西,理由多得很。而且我有按照小姐的嘱咐,每隔一两日都去书坊走一遭,您要的那些书,我都买回来了。”

      “很好,小唐,记得我教给你的那么些话,不要轻易让他人把你试探出来,不然,你跟我,都得死。”

      我信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语气不轻不重,确实让小唐为之色变:“小姐,我们会死?”

      “走不了,我困在这里荒废一生,你便是陪着我过余下日子,这不比死更难受吗?”

      小唐满脸恐色:“小唐知晓了,小姐放心,小唐一定加倍小心,不露出马脚。”

      我抬眸,心里不住暗想,李哲肯开门迎江欲晚带兵入宛城,日后,便会有更多人可入这王宫,方愈既是二公子的人,不可能只有他一人埋伏,如果这样,那些人便有机会混入宛城,到那时,一切就会按计划行事,遂成就我心思。

      成全了爱的人,能给的只有这些,余下的路,只为我自己而走。我们都该为自己的所做付出代价,不是吗?

      我的代价就是,爱上你,离开你,而你,爱上江山,然后失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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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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