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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许 ...

  •   我竟不知道,江欲晚对我有如此之深的感情,那种深深的不甘与纠结,似海藻一般,把他的心缠的牢实,我便是那个他手里的救命稻草,是他企图粉饰太平背后情感的真相。事到如今,便是曾经亏欠过,愧疚过,与今日我的处境而言,我的确无以能偿。

      他扶起我肩膀,看我的双眼仍旧有些迷茫:“重沄,你道是若换了你,可会恨我?”

      “会。”我轻语,实事求是。

      他浅浅一笑,似冬日里湖面结起的薄冰,说不出悲喜:“可你又怎能知晓,介于爱恨之间的情感是如何让一个人的心,从温柔似水到冷凝如冰,一面恨不得你家破人亡,受尽世间疾苦,一面却还是念念不忘,心放不下。

      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你,然后狠狠报复,可见到你之后,却渐渐失去最初的念想,到最后,我也分不清楚,强迫的留你在身边,究竟是因着爱你还是因着恨你。”

      他呢喃自语,微微倾过身,离我极近,俊眸微眯,含着看不清意义的神色,与我对望:“愈是恐于失去,愈是紧紧抓住,你若真是觉得无以能偿,便把你自己还给我,只做两两抵消。”

      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嘴角漾起的笑,越来越浓:“便是留不住你的心,也要留得你的人,我可不顾一切。”

      他伸手,环过我身体,一齐往后仰躺过去,两人失控,跌入身后的软被之中,他闭着眼,面色如水般从容。

      我并不完全不信他所言,只是有种无力感蔓延整个身体,将我淹没。原是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一个孤寂的影子,不被他人所知,即便是那个让我们陷入这种疼痛之中的人也不曾知晓,许是说了也无济于事,徒惹悲伤,于是,连提及都不愿。

      我没有说话,叹息声逸出我的口,我动了动,准备起身。江欲晚却不依,扯住我胳膊,猛地往自己胸前带,我根本没有防及,如是实打实的趴在他胸口之上。动,未果,他按住我后背,将我牢牢扣在他身体之上,动弹不得。

      “重沄,别走,哪怕只有这一刻,你不要走。”他没有睁眼,只是轻声的说,似乎这央求无足轻重。我也是一怔,江欲晚这等人物,能言出于此,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你的伤口裂开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包扎。”

      “由它去。”固执,这男人当真固执的很,可我心有愧疚与亏欠,有些话言过其实,可有些举动的真实,却是心知肚明,说不感动,那是假。可他今日倒是真的醉了酒,胡言乱语,还是明明清醒的很,却有意而为之,我不愿再多做猜度。

      “我答应陪着你,但前提是必须先让我帮你包扎伤口。”他闻言,放手,睁了眼看着我:“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不会再如从前那么样笑了?”

      我起身,系好衣服,走到柜子边拿出药匣子,细细找起药瓶来:“又有谁是永恒不变的,人人皆变,我也不例外。”

      我伸手,揭开他胸口衣物,他却抓住我的手,执拗的问:“是因为李哲吗?因为他负了你,先舍得了你,保全他自己,所以伤你如此?”

      我抬头,面上无波无澜:“这世上可有从不曾心怀期许之人?可有怀了期许却从未失望之人?没有。既然如此,这一切也就无可厚非,不过是所经历的太过震撼,足可影响我一生罢了,又有何好多说?”

      他的手松了松,我得解放,便自顾自给他清洗伤口,涂上药粉,利落包扎:“江欲晚,我能给你的不多,除了这条命,许是没有其他可给了,切莫与我提起情爱的以债养债,到最后,难免失望。你与我,虽不是像我和李哲那般,只能生为死敌,却也不是同道中人,既然路不同,也没必要强迫彼此。”

      迅速处理好一切,我扶他躺下,拿起那本书,坐在床边:“你可先休息一下,我陪你。”

      “你就当真这般爱李哲,为他可死透心,再不可接纳其他人?”江欲晚蹙眉凝望我,像个任性而不能得到满意答案的孩子,耿耿于怀的纠结不已。

      我掀掀嘴角:“我谁都不为,只为我自己。”

      于是,他再没有出声,我亦沉默。桌上的灯光亮了一整夜,他在我身边沉沉睡去,安静而温和。从夜黑如漆,到天光熹微,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曾经的我,对于情爱又有怎样一份执着的期待呢?许是就像是这样,安静的陪伴,内心感到无比温暖,平顺,彼此做一棵永不会移动的大树,稳稳的立在那,让人何时何地都可心安。

      我没有江欲晚那般激烈而执拗的追求与争取,对于我来说,平静,安顺,就是我所需,所求。可我不曾得到过,就算成了那个宠冠六宫,天下名扬的昀妃,我仍旧没有感到所谓的幸福和安心。情爱应该是如此,他不是困我的笼,而我,不是他笼中的鸟,可惜我始终未能得到。

      我对江欲晚无恨,不管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何种缘故没有救我出去,我始终无法恨他,本是没有深情就不会毫无顾忌的付出,没有刻骨铭心,便不可期许他人会为你舍命相救,这才是世间事理所在。如今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无所他求。

      窗棂外有一丝光亮射入,我起身,后背发麻,两腿僵硬,走至窗前,推开,新鲜空气扑鼻而至,又是新的一日,依旧,花红柳绿。

      自从那日起,江欲晚便再未与我纠缠过,他一如从前那般,最爱含着笑,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只是偶尔与我目光相对之时,还会看出些许遗漏出的情绪,让那双眼看来格外幽深。

      我深入简出,多半时间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看书,沉香绣花或是改衣。随着一日日过去,江欲晚的伤口基本好全,我给他换药的时候,结痂全部退去,留下一个圆形伤疤,泛着淡淡粉红色,挨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重沄,我要带你回江北去。”

      “恩。”

      “你愿意跟我回去?”

      “已经答应过你,便会帮你圆这个慌到底,不管如何,权当是当初亏欠江家的,父亲已死,我既然是萧家后人,便由我来还。”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厌了这尔虞我诈,只剩两袖清风,你可还愿跟着我走?”

      我抬头,看着他浅笑:“请问将军可爱我到几时?可有天长地久可言?可甘心抛下这眼前即将大成的伟业与我隐居?那田野乡间的匹夫生计有这般大的吸引力?”

      他不答,只是蹙眉看着我,我温声:“将军不是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做这种事,不必假设,你的明天,并不在我身上。而你不可放弃的,也是我不能妥协的,可若是非要其中一人退一步,成全另一个人,他日再忆起时,却只余留遗恨,何苦。”

      江欲晚闻言,动了动嘴角,我却先于他道:“别轻易承诺,言之易,行亦难,别让它成了日后两两相厌的借口。”

      为他整理好衣衫,我撩眼看他:“将军可随时启程,我都已准备好了。”

      三日后,队伍启程,从汾州浩浩荡荡直奔江北。随行的女眷皆有马车,德妃跟其他人行在后,我跟着江欲晚行于前。

      “小姐,这几日我改了四五件衣衫了,您看看这颜色,除了一件绛紫色,余下都是黑色,着实不讨喜呢。您难道想一辈子都穿这个?再看看那德妃,这都什么光景了,穿的还是一如宫妃那般,鲜艳的刺眼。还有平时那欲吞欲吐,故作姿态,指桑骂槐的样子,看见就格外觉得可气。”

      我转头,望向窗外:“有何可气,总有人是我们这辈子都扳不倒的,长门宫那几年就该学会,该忍气吞声之时,就不要意气用事。”

      “小姐,若是您一直留在将军身边,她又被幽禁在这,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一辈子?”我扯了抹笑:“时间恐怕没有沉香想的那么长,放心,德妃迟早要去重享荣华富贵的,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沉香纳闷,反问我:“您的意思是?”

      “李哲会来接她的。”

      沉香吃惊不小:“难道将军会跟,跟皇上……”她猛地转眼看我:“那小姐怎么办?”

      望着外面不断移动的景致,我有些心不在焉,喃喃道:“或许就此淡出世间,或许重回水深火热,谁知道呢。”

      我的确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知晓,江欲晚握着德妃一行人却有他的算谋在,若是我能想到的,恐怕就是挟天子以令天下这一途了,确是好招式,北越王一定再愿为不过,而李哲,若是还有复辟的打算,借这江欲晚之手,也未尝不是个捷径。而我将何去何从,却真的是我无论如何也算不出的。

      傍晚时候,行至荒山野地,只能就地建起营帐,方愈和沉香一起侍候在我身边,多半时间都是他们两个在说话,我坐在火堆边,偶尔听听,偶尔神游,再缓过神的时候,听见有人轻声唤我:“夫人。”

      我抬头,看见秦染,他伸手递过一件薄薄披风:“将军命我送来的,夫人小心着凉,前方有军情传来,将军许是夜里不过来了,夫人莫等,早些休息才是。”

      “好。”我简而答之,接过衣服,复又低下头。

      “夫人可有什么话让秦染带给将军?”

      “没有。”

      “那秦染先退下了。”秦染走远,我喝了几口汤,便回去帐篷躺下。

      外面处处篝火燃燃,将外面整个夜空照得通亮,我看着人影从眼前晃晃而过,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划过在徐庄县与江欲晚同生共死的瞬间,仿佛是有东西将心脏紧紧捆绕,空气愈发稀薄,呼吸艰难。

      “重沄别动,闭上眼。”

      “我死了,你可会想着我?”

      “重沄最爱两两相清,可我最喜以债养债,无论如何,都注定,终是你欠我的多。”心微微抽紧,我翻身,闭眼,静心,却始终没有睡意。

      “她可是睡了?”

      “恩,夫人先睡下了。将军可要休息,方愈先去端些水给将军净脸。”

      “不用了,我逗留片刻便走。”

      我听见帐篷外面是方愈和江欲晚的对话,于是佯装熟睡,帐帘被掀开,火光乍亮,然后是一个阴影,笼住我全身 。一只手,有些凉,似乎小心翼翼的擦过我脸颊,生怕弄醒我。

      “重沄……”没有别的话语,只有这轻飘的一唤,随后是淡淡的叹息声,手从脸颊一路往下,最终也只是扯了扯被子一角,轻压了一下。

      他似乎在注视我,许久,即便是没有睁眼看着他表情,也能感觉到那两道灼热目光投射在我脸上。毯子下的手,轻握成拳,心口似乎梗了一块石,卡得难受。末了,他起身,犹豫了再三,最终走出了帐篷。帐帘落下的一瞬,我睁开眼,气息微急,不能自抑。

      我不愿信,可我不得不信,他对我确有真感情。可他不知的是,我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早在之前的颠沛流离之中,裂成无数碎片,即便一一拼凑直至完整,却再也照不到一张完全的图画。人还活着,可心只剩余温。

      于是,白日里再见之时,他仍旧是如旧,傲然而沉稳,我也还是原来的我,疏离而薄凉,仿佛曾经在那个醉酒之夜,在那个假寐之夜,我和他都已忘记干净。

      山路一连走了几日,虽然比起原先的条件好上许多,可为了避过袁鹏浩追在身后的纠缠,只能绕路而行,江欲晚没有再来过,偶尔也只是让曹潜过来传话,或是招去方愈沉香问话,我从不问方愈和沉香他到底问了些什么,直到方愈忍不住好奇问我:“夫人难道不好奇将军到底问了些什么吗?”

      “不好奇。”

      我当真是不好奇,只因为这么久相处以来,不可否认,江欲晚的确让我心里的某一角,微有动摇,可我如斯清楚,我们之间的路,绝对不会因为有过些情爱,就会按照我的期许发展,若是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没有开始过。

      或许是他不懂,对他来说无可厚非的矛盾,在于我看来,已经超出我的接受能力。那个无双郡主,许是以后还有李哲赐下的皇家公主,或是哪家女儿,他的这一路,注定了不会寂寞。

      “将军只问最近夫人有没有提及到他。”

      “恩。”我含糊待过,心有微涩,罢了,淡而处之吧,胆怯也罢,懦弱也罢,至少这也是自保的一种方式。

      “呦,将军夫人,可真巧,您也在这里啊。”我抬头,看见德妃身着淡紫色袍子,正朝我走进,虽没有昔日珠光宝气绕身,却也光彩十足。

      “方愈,你去看看沉香的水烧好了没有,我与娘娘有话要说。”

      方愈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担心,终还是走了。

      我站起身,风掠过我的宽袍,火光肆虐,映衬在黑袍之上,仿若覆了一层金:“无事不登三宝殿,德妃今日来寻我有何话要说?”

      德妃笑笑,缓缓踱步:“我来瞧一眼,这将军夫人可是比皇上最宠爱的昀妃来好做。如今看来,也不是如此,听闻将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来住过,日日在前面的帐房里处理事务,啧啧,如何,还没等到明媒正娶就已经沦落成残花败色了?你怎可两次都到了如此地步?皇上不要你,连将军也不要了?还真是可怜啊。我也好奇,事到如今,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就该洁身自爱,别那么早就向别人投怀送抱才是。”

      我浅笑,撩眼看她:“如何,若是没有投怀送抱,日后哪有德妃娘娘的荣华富贵可言,说来,您还得谢谢我。”

      德妃闻言大笑:“你这狐媚子到了如今地步,还伶牙俐齿,不肯安分。我倒要看你还能乐和到几时,江欲晚这一行人没几日便要到江北,一旦到了那里,让连你哭的份都没有。作妾吗?怕是我们高高在上的昀妃娘娘不齿不屑呢。”

      我冷晒:“当今天下,除了皇后一人,其余嫔妃,又有哪个不是作妾的?”

      “你……”

      “你又何须盯着我纠缠,小皇子究竟如何死的,你心里最是清楚,与其担心我下场,不如担心皇后日后会如何待你。你当李哲还多顾及你身后的家族?如若顾忌,当初带走的便是你,而不是皇后。说来,你到最后,还未必强过我。”

      “我们走着瞧,若是有朝一日,你再落我手里,便有你好看。”德妃恼怒,惹了不悦,转身就走。

      “夫人……”方愈从帐房旁边探出身,定定看我。俊秀的脸满是踌躇,他似乎一再斟酌,却始终不愿开口问我。

      “夫人,您,您就是,就是……”余下的话他问不出口,脸上的神色不是喜悦,不是激动,而是种不可相信的惊疑。

      “方愈,我就是萧重沄,你要找的那个人 。”

      风渐大,迂回在帐篷之间,也穿过我黑色宽袍,火光之上,我清晰的看见方愈越发深彻的瞳仁,他在不住战抖,不可置信的结巴:“夫人,是,夫人,您竟然是她。我终于,找到您了。”

      “或许,这对你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微微仰头,见头顶云过月明,光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寒星灼亮,望进眼里,只觉得越发深邃幽暗,像是那人的眼,似乎看得很通透,其实距离却还很遥远。

      余下三日,我们都在山里行进,许是离江北越来越近,队伍更是披星戴月的赶进。方愈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便几乎日日与我待在一处,他从不问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问长门宫那段辛酸往事究竟如何度过,只是安安静静的在我身边照顾,那望云山之事,便再也不曾提及。而沉香最是心难安,嘴上不说,却终日惴惴。

      北越王的封地在江北,都城落在临安,从这一路过去,必要先过陵江,走一日水路,方才到达江北之地。

      上了船,便避免不了碰面,或是这么久以来,我都认为,无论是他或是我,都刻意避免遇见对方,他已是全盘交托,而我是无话可说。

      吃过晚饭过后,我闲来无事,到船尾的甲板走走。从萧府到皇宫,我的天地,也只有那片瓦之间,而如今眼下绮丽壮美的山河风水,也只是在书画之中才能看得见,今日亲眼所见,倒也满怀的畅然,能有朝一日从后宫走至这里,从高贵的昀妃到如今的萧重沄,我何其不幸,有何其幸运。我名里带沄,意味波涛骇浪,父亲这名字起的的确大气,可也让我受尽了苦头。

      到了傍晚时候,水面的风略微大起来,江面上浪头还小,却有一层薄薄水烟浮在水面上方,远远看去,甚是壮观。

      风吹乱我绾发,带着些许水汽,沾在头发和皮肤上面,十分舒服。我索性拔掉簪子,披散头发,倚在船板上,看着水面的那一边,夕阳流彩滟滟,衬着那云雾缭绕,析出七彩光影,真是美不胜收的景象。

      “原来你在这。”

      不必抬头,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我展目望着远处,淡声道:“将军找我?”

      “找你有事。”

      我抬头,见他手里拎着一个罐子,看来并不小。

      “重沄可曾听过,这陵江一景?”

      “未曾。”

      江欲晚走进,撩摆坐在我身侧,与我一同望着流彩潋滟的江面,娓娓道来:“从前我曾在陵江上过了半月有余,日日都看这陵江一景,竟还看不够。许是连泰山之巅的日出都比不过,陵江的日出,当属天下第一。”

      我侧头看他,但见绮丽光影映在他面目之上,光景交错,幻生幻灭,着实让我生出幻觉来,当真像是相识已久的一个人坐在身边,便是从前没有留在我身边,也有日日夜夜的陪伴。便是承担不了那些感情,却也足够温暖我心。

      “这样吗?看看倒也不错。”我淡声。

      江欲晚衔笑:“许是日后破败沦落,我便日日行在这陵江之上过活。”

      我轻叹:“见之久矣,便习以为常,这世间最可惧之事也就是如此了,又有多少人耐不住这单调。”

      “那当是他们不懂,所谓的安然平顺,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单调,并习以为常。”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般认为,又听他接着道:“这陵江上的一夜,重沄可别错过,夜里风寒,有酒,会好过很多。”

      我们并没有很多话谈起,只是肩并肩靠在这里,望着眼前绝美的景色,各怀心思。所谓陪伴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而安静。

      夜里的确有点冷,喝过几口烈酒,身子方才暖了许多,我围着他的披风,将自己裹得老实,眯着眼,看着岸边星点的火光,听着江水拍打船帮的节奏声响,愈发惬意安然。仰头,满天繁星,夜空如洗,低头,浪花如细,江面一片浅辉,月色泠然。

      酒性太烈,划过喉咙,直冲胃底,留下一片灼热与痛快,许是不常喝酒的缘故,竟是有些醉意,我愈发觉得面如火烧,身体仿若涂了火油那么热。于是站起身,迎着风的方向,扶着栏杆探身往外望去,风撩起长发,鼓起衣袍,像是要乘风归去那般自由自在。

      “饶是这般的才是真正的人生,原是那么多年都活在地狱牢笼之中。世人皆羡,前赴后继奔赴,不折手段争取的那口棺材到底有什么好?这清风冷月,渔火细浪,又有什么不好?他日我要是重得自由,便行天地之间,阅大好河山,再不容任何人囚我,定要恣意的过着剩下的半生,才不枉人世间走了这一遭,死里逃生。”

      “你这般做想?”江欲晚走至我身边,微微垂头看我。月色下的他,被月辉染了一身浅浅银色,这明明是从九重天外,腾云踏雾而来的上神,兰芝玉树,风神俊秀,着实赏心悦目的很。

      “这般有何不好?”我懒懒扭头看他,长发如水袖,随风而舞,宽袍如水,似乎跟着风潺潺流动,风从四面八方吹进袖口,领口,驱赶从里往外散发的热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重沄所期许的以后,就只有这些而已?”他看我,一双如漆般的瞳眸,此时此刻,有着水晶玉般亮而润的光色,那般含情脉脉,似乎总有千年也道不尽的情,诉不尽的爱,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看一眼,便随其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江欲晚,你为什么会在北越王座下做将军?”我不答反问,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严重,天与地之间,晃晃而动,船身轻动,我随着往前一探,却被他利落扯住手臂,带回怀中。

      这男人是毒,那唇畔的浅笑,那转眸的神色,还有身上淡淡的味道,温暖的体温,我都如此的熟悉,像是已经刻进脑中,再也抹不掉了一般,可我竟不曾知晓,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把这个人,印在了心里,且记得如此深刻。

      我细细盯着他的眼,若有所思,他亦不想躲避,与我两两相视,眼神愈发温柔细密,似乎要将我融掉一般。一只手扶上我脸颊,慢慢滑过,直至我眼角,便细细轻轻的摩挲那块泪滴般的朱红疤痕,目光转过去,就更是多情三分。

      “因为我有雄心壮志。”他轻声,不见笑容,也不见严肃,而再认真不过的神情。

      我轻笑:“取代李哲吗?”

      他挑眉,撩眼看我,眼中无不是傲然天成的气势,语气却无足轻重:“那又有何不可?”

      我嘴角还有微笑,心里却渐渐发凉,不自觉的微微抽紧,掀起细细密密的疼来:“真好,许是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也说不定。”

      江欲晚伸手,环住我身体,扳直我身体与他贴的更近,他俯身,低头,与我之间只隔得下风,我仍旧含笑,眼看他面目微变,心有莫名伤怀。

      “重沄,江山与你,我两者皆要。”

      “很可惜,江山与我,你只能择二选一。”

      我忘记那句话出口之时,他究竟怎样回答我,我甚至不愿回忆,只当它已随风而去,不知所踪。一早醒来的时候,我还在甲板之上,身上盖着衣服,歪倚在江欲晚怀里。

      我缓缓睁眼,看江面上艳红的一片,从浅及深,从黯淡浅薄到光亮四射,它越来越亮,已然不如刚刚浮水水面之时那么亲切讨喜,而是灼灼摄目,让人不可再直视,与此同时,万物似乎复苏,在光亮里醒过来,然后一切如新。

      像是我和江欲晚,所有的自保,放肆,和不顾一切也只能是在夜里,醉时,可以倾诉,当天光大亮之时,就如同万事万物,总要按照既定的轨道,日以继夜,循规蹈矩。

      我有些头疼欲裂,掀了衣服坐起身:“很美的日出,谢谢将军陪我看这日出。”

      江欲晚看了看我,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将军,再过一个多时辰,我们就到渡口了,您可要再安排一下?”船板的另一面传来孔裔的声音,他没有露头,只是站在拐角另一侧,照本宣科的道。

      “好,我这就来。”

      江欲晚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皱褶,跟我道:“先回去休息一下,让方愈熬一碗姜汤喝,免得着凉。”

      “好。”

      他走以后,我遍寻那柄木簪却无论如何都找不见,许是昨夜掉进这陵江了吧,我懒得再寻,临走之时,看见那个酒罐被堆放在栏杆下,探头一望,里面竟是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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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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