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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烧 ...

  •   果然不出所料,在广寒宫侧间的珍奇异宝被悉数搬尽之后,江欲晚便准备率军离开这里。

      曹潜有空便到我的住所来,所以消息打听起来也不困难。我在这座院落里悄无声息的生活,外人不来,我也并不愿出去。

      刚刚得知要起身的消息之后,江欲晚就大驾光临寒舍,他来的时候,已经掌灯,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个子很高,表情很淡,似乎是个性情冷清的人。

      今日的江欲晚穿了件牙白的锦缎袍子,质地并不算贵重,只做平常,细细看过去,上面绣了暗花,清爽而雅致。

      我放下书册,赶紧起身:“将军百忙之中,何故前来?”

      江欲晚负手站在我面前,淡淡一笑:“忙里偷闲想到处走走,不知道萧小姐是不是可以赏脸,陪我一起逛逛?”

      我点头:“如果将军大人不嫌弃的话。”

      我不认为江欲晚掌灯时候找我会有什么好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找我一定是有着只有我才可能知道的秘密。可侧间里的财宝已经交代清楚,到底他还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

      院子里灯光昏暗,从前李哲最喜在暮云四合之前便开始掌灯,他不喜昏暗,一定要满目白光,如晃白日。

      可如今,御花园里昏暗模糊,只在可行走的廊子边,每隔几段才挂一盏宫灯,只勉强照路前行便可,免了不少灯油,也算节俭下来。

      我们顺着廊子慢走,宫灯随着晚风摇曳,微微晃着,灯影便随着晃动在砖地上投出一道道微亮的光影,浅浅如霜。

      “仔细打算过,如是可以,明日我们便准备离京,萧小姐今日可谓最后一日逗留皇宫,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亦或者想去地方,今日就一遭走个遍吧。”

      男子声色,不高,不润,只是干净而清澈,他语速很慢,负手走在我身边,表情看来十分闲适。
      “将军的物资都已准备妥当了吗?”

      江欲晚点点头:“欲带的东西的确不少,不过好在不用带太远,其余的够用就成。”

      我微微扯了嘴角:“将军与妾身这般不同,于您,身无一物可不是好事。”

      江欲晚侧眼看我,微微眯了眼:“身无一物?世间何以有人能做得到?萧小姐现在便是如此吗?”

      我撩眼看他,不愿多说,反问:“将军,这是去广寒宫的路,您还要再去一次吗?”

      江欲晚抬头,朝前面望了望,复又垂头看我:“也好,那就当是圆了萧小姐的一个心愿,想问你会怎么处置它?”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阴影,重复我回答沉香的那三个字:“烧了它。”

      这次江欲晚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有笑,缓缓跟在我身旁,往广寒宫的方向走去。

      广寒宫的院子里有人已经在等了,站在最前面恭顺等待的人,便是跟着江欲晚前来的那个冷面男子,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先行离开了。

      “将军,东西备齐了。”男子上前道。

      江欲晚转过身看我:“如何?萧小姐,东西都在这里,你若不愿动手,可让孔裔代劳。”

      我展目望去,唤名孔裔的冷面男子身后有几个木桶,我走近,弯腰一看,是火油。

      我心一晃,竟有些讶异,难不成这男人会算心术不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又将我心中所想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倒是他聪明了,还是我太容易被人看清楚了?

      我直起身,扶了扶袖子:“那就麻烦孔大人代劳了。”

      孔裔朝我颔首,指挥身后几个人将满桶的火油移进宫殿。

      “烧掉也好,最干净不过了,不过,倒是可惜那些金雕的细作,上好的缎料了。”

      “将军若是觉得可惜,就都收走,可派些用处,总好过烧成灰浪费。”

      江欲晚又但笑不语,抬头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突然问我:“萧小姐可知道龙地是何物?”

      我从未听到过这个词,于是摇头,跟着他一起望向宫殿,半晌,里面几人相继走出来,将桶中剩余的火油,悉数泼在宫殿门口。然后走到江欲晚面前,俯身一拜:“将军,一切就绪。”

      江欲晚接过旁人手中的火折子,点燃裹着火油的木棍,伸手递给我:“这个还是小姐自己动手最好,放手了,日后就不必执念,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不枉这几年日日夜夜的计较。”

      袖子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我顿了顿,接过木棒,缓缓走至宫殿门口的台阶之上,里面一片漆黑,只闻得到火油刺鼻的味道,随着空气不断散发出来。

      曾经,在长门宫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有朝一日我要活着看到这个碧瓦金墙的宫殿轰塌殆尽,看着颓破的王朝衰败在我眼前,看皇宫灰飞烟灭,看火烧连宅,让这个诺大的棺材只徒留一片死寂。

      我只是在用自己固执而近乎痴想的方式,强迫自己活下来,不管是烂命一条,或是苟且贱生,无论如何,我只要活下来。

      如今,竟是心想事成,我握着火把,站在这个皇城之中,最美妙绝伦,天下无双的广寒宫之前,只需小小一个动作,就可如愿。

      心在跳动,微微有些快速,我气息有些急,喉头发紧。

      烧吧,烧了才干净,就像是仇恨,恐怕只有那些人挫骨扬灰之际,才能慰藉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恨。

      而我对广寒宫没有恨,这只是个承载了我前半生忧欢的地方,有万千宠爱,有深情厚爱,有艳冠六宫,可拥有的再多也禁不起前尘后世的颠覆,那些美好,欢愉,富贵,荣华,真的只是一场虚幻,一眨眼,一拂袖,一颦笑,就转瞬消逝不见了,快得让人犹疑,当初是否真真出现过。

      “七彩玲珑水晶玉,东海绮异夜明珠,怎可比我的重沄这般美丽,万物不及,举世无双,你当属这世间第一。”

      “重沄,你若是齐天大圣,我便是如来佛祖,你跑不出我手掌心,我要困你一辈子。”

      “重沄,我的重沄……”

      那些温润的轻唤,温声软语的呢喃,渐慢传到我耳边,像是从一片漆黑静寂的天边,破云乘风的向我划来,愈发清楚。

      我凝眼,伸手轻轻一掷,火把沿着弧形角度落在宫殿口,引起电光火石般的乍亮,火势骤大,只一瞬间便熊熊不可挡,并极快的往里窜去,只是很短时间,整个三层楼宇,顿成一片火海。

      绚烂光亮的火舌,像是舞女的水袖,从殿门,窗口,不断向外挥舞,摇曳,伸展,包围,肆无忌惮吞没所有。原本黯淡昏暗的周遭,一时间,恍如白日。

      我站在不远处,无声的看着,任风吹,鼓起我身上的黑色袍子,吹过我散落的头发。心酸不断在胸口泛滥,似乎一口干涸许久的井,深幽,发不出声响。

      光亮到刺眼,热源不断外涌,浪浪相接,火光照在我身上,映出一层金辉色,却让我感到周身冷寒。

      我又想起父兄挂在城门口的头颅,想起珍妃被剁碎喂狗的身体,想起李哲那一身亮黄色双龙戏珠袍子上开出娇艳大朵的蔷薇,想起满手温热血液的诡异,想起他被太监拖走时候的眼神,想起那柄被挥动的尚方宝剑,想起静和血肉模糊的下 身,想起余妃让姜姑姑用猫爪钩撕扯我的皮肉,我在发抖,无法抑制的抖。

      如果火能烧毁这一切多好,就彻底了结这一切,连同所有绝望,疼痛和回忆,让一切归于平静。如果能,我愿意竭尽所能,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院落的,沉香说,江欲晚送我回来的时候让她好好照顾我。我住的院落里,看不见广寒宫的三层楼宇,可我看得见冲天的火光,它把半面天空都照亮,让夜晚的天有种诡异妖艳的美感。

      我没有睡意,就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沉香劝不动我,跟在我身侧一起看。

      “姑娘,节哀顺变,您要想开,等过些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肌肉僵硬,并没有说话。

      有些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不能痊愈的伤痛,时间是良药,可它只能治疗愈合的伤口,却无法治标治本,每逢阴天下雨,总要犯病,那是永远治不好的,就连时间也不成。

      天刚亮的时候沉香就给我梳头,孔裔交代说是起早就要动身,可我的行李少的可怜,几本书,几件衣物,沉香早已收拾妥当,随时便可出发。

      “姑娘,两串宝石项链,一颗夜明珠已经收起来了,您真的不带其他东西了吗?”沉香问我。

      我摇摇头,眼眶酸胀,一夜不曾合眼,直直望着广寒宫上空的火光发呆,直到看着火光渐弱,慢慢颓萎下去。心被掏空,那场火仿佛是一场剧目,将我的人生一一演绎,火熄了,剧落幕,一段结束了,另一段却正在展开。

      “沉香,那是我们日后赖以生存的钱财,你我从前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官家小姐,什么都不会做,可总要活下去,可傍身的就只有这些,不够我们活一辈子的,只能应应急。之后的日子要靠我们自己,不然就得饿死。”

      沉香见我这么说,有些莫名其妙:“姑娘,您是怕沉香不能吃苦吗?”

      我未回答,径自说下去:“我与你都只是凡人,没有谁能承担起谁的人生,或是拯救他人,就与从前我跟你说的那样,你跟我,若是能出了长门宫,便只为自己而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若无处可去,跟着我一起,我们便相依为命,可你不是我的奴婢,你是沉香。以后的日子不知悲喜,可若是我们决定踏出去,可能有的凶险和困难,我需要跟你说清楚,你再好好考虑下,不要将身家性命当做儿戏。”

      沉香闻言眼眶一红,跪倒在我面前:“姑娘不要嫌弃我,我虽然不能给姑娘荣华富贵,可是简单的照顾姑娘起居一定会做的很好。

      沉香年纪很小时候就被家里人送入宫中,之前一直在宛平公主身边伺候,是尚仪局里分派的女官。十八岁那年,随着公主前去容妃娘娘的寿宴被先帝看中,后来才封了才人的,并非是无用之人。而看在皇上让我照顾您的份上,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我扶她起身:“你莫急,听我把话说完。”

      “沉香这么说来,我反倒不如你,从前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官家小姐,虽说如此,可因为年幼时候贪玩懒惰,连女子最基本的女红都做不好,入宫这一年多更是什么都没学过。

      作画,写字,那只是富贵之人擅长却于生计无用的东西。而后在长门宫的两年,会的也只有编席子,这些你是知道的。可若是应付日后的营生,那是没办法的,正因为如此,我需要跟你交待清楚。我不希望到山穷水尽的一日,你我恶语相向,埋怨互责,那便太难看了。

      容你思量清楚,是我应当尊重你的,你先思忖思忖,想通了,做了决定再答复我也不晚。”

      沉香焦急,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从前在长门宫时候,我就知道姑娘是个好人,虽然您总是很冷清,极少说话,可我知道,您的心还是暖着的,您能救静和,也救了我,我愿意跟着您,做牛做马都愿意.只要能跟着姑娘走,布衣草履,吃糠咽菜,哪里都好,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

      我浅浅一笑,看着她的脸上眼泪涟涟,伸出手帮她拭泪:“莫哭,今日之言,你日后可要牢记在心,不要轻易打破誓言。若是难以维持,直言相告就好,切莫欺骗,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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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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