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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自造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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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壶天皇再次被梦魇缠身了。
梦中桐壶更衣走出清凉殿,桐壶帝一路尾随,无论如何呼唤,更衣都没有回头,她走过弘徽殿,走过渡殿,走过飞香舍和凝华舍,阴郁的梅雨下得无休无止,桐壶更衣的衣摆再次被雨水和灰尘弄脏了,就同当年那些坏心的妃子欺负她时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回头,桐壶帝哀切的呼唤她:“更衣,你已经再也不愿看我一眼了吗?”
更衣在遥远的屋檐尽头下转过身来,然而她那脸庞却被桧扇遮住了,桐壶帝哀切的说:“再让我看一眼你的脸吧,何时才能在黄泉的尽头重逢呢?”
更衣不为所动,如桂君那样“明知影可见,遥遥不可及”,仍用扇子遮住面容,她用幽冷的声音说:“陛下已有和我相似的藤壶殿,何必再看我的脸呢?陛下在我死后,急不可耐的寻觅了和我相似的藤壶女御,对我有何真心?”
“那是思你成疾,见她的面容,便觉得亲切。一切都是因为爱你之致。”桐壶帝说。
“陛下不觉得于我是一种侮辱吗?真心的爱何以会转移?若是真的思念我,仅仅看着我们的女儿就够了,殿下却嫌不足,不过是另寻深情借口,需求新艳美人罢了,就像当年对我借口于弘徽殿女御是身不由己……还给我们的女儿擅自安排了她的婚事……我死前曾告诉陛下,今生犹如浮萍,漂泊无自主,唯望对我们的女儿一再纵容,使其按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勿要将一切哀愁与强制加诸其身……我今生不会原谅陛下……”
“更衣错怪了!给我们女儿安排的人乃是良选……”
“陛下也是良选,我们女儿的夫婿也是良选……那为何世间女子在婚姻中总是哀愁大过喜乐,其才世间无二,其人却总是偷香窃玉,风流成性,世间男子都不过如此。我逝去原是解脱,唯独放不下一个女儿,我今后化作青烟厉鬼,也不会放过令我女儿不快者……”
桐壶更衣容颜前的桧扇散开,露在桐壶帝眼前的,赫然是一张白面鬼脸!桐壶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惊愕之中于床上醒来,空空荡荡的夜御殿内,只听见外面的梅雨浇濯着清凉殿屋舍,他犹未梦醒,念着:“除婚事一块,我都答应你,不再阻拦我们女儿……”
然而他不知道,他的女儿正一瘸一拐,癫狂的溅起渡殿的水向前行走,其悲伤已经被愤怒与恼羞成怒取而代之。安姬紧紧捏着那个螺钿漆盒,在雨中质问下人:“我做错了吗?你说,我做错了吗?是我的错误吗?我想过伤害她吗?反倒是她,我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但是她为什么说是我伤害她?”
下人畏葸不敢回应,安姬神经质的抓住人家:“主要是哥哥和头中将的错,还有父皇的错,还有左大臣的错,总有一天,我……”她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时,就会恼羞成怒,她从小就特别自负,自尊心很强,不肯坦诚自己的错误,总是迁怒别人,在她迁怒的时刻绝对不能顶嘴,不然她就会动辄上升到暴力行径,她就是那种看着忧郁美丽,但是会突然暴怒的类型。
她一只腿之前坠马受伤,行走已然不便,但自尊心特强,训练之下缓慢行走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情绪激动大步走起来时就能看出一瘸一拐的样子,她命人不准再跟着她,下人不敢再随从,但是从后看着她行走在雨水中,一脚深一脚浅的样子,背影仓皇如丧家之犬,觉得很可怜……不过安之上最恨别人觉得她可怜。
“她和温驯、柔顺的桐壶更衣真是两模两样啊,安之上比通常女子都要暴烈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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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现在后悔娶我了吗?”成婚的第二年,安姬在庭院里拉开弓,箭镞便如有神助般穿透飞翔的鸟儿的身体,她示意下人捡起来,自己却厌倦了似的把弓箭丢在地上,她自幼就有这样的毛病,因为才智出众,掌握一件事情的速度总是很快,故而总是热情短倦,很少沉迷进什么事中。
头中将说:“也常怨怼,但是看到你时,总知道你是如桂君一样的人物,能够人间看见就很难得。”
虽然这么说,但几年来安姬总是行踪不定,踪迹成疑,肆意进出宫廷内外,引来大臣议论纷纷,然而桐壶帝始终不忍苛责于女儿,每当看到她的样貌,就想起桐壶更衣幽怨的梦中面容……
头中将原以为时间会柔和她的棱角,然而这个人的心却犹如铁石打造,心硬且不为情爱所动。
恐怕遁入佛道的人,心肠都比安姬暖些。不仅心硬,而且她可能因为腿伤残疾,心态畸变,她当初虽当着葵姬的面说无妨,事后心里却很难接受自己残疾,不再完美这一事实,她有意训练优雅而缓慢的走姿,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残缺,并且对生活要求更加苛刻,几乎是变本加厉。她所处的居室里花要怎样摆,每一朵朝哪一面,高低枝叶都有要求,衣服要在薰笼上薰多长时间,用什么法子制香,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并且力求侍女下人的衣服色调与墙壁一致,为了体现协调之美,饮食时不喜欢腥味大的食物,力求清新易化,她厌恶食物在胃中长久潴留的感觉,但是摆盘一定要有色彩艳丽花式各样的唐果子,虽然并不动一箸。
她只允许未通人事,资质秀美的女孩近身侍奉她,等闲男士,连小舍人童都不能近她身,对丈夫头中将这等流连芳泽的风流人物,更是憎恶冷淡,相坐必隔数米,直言:“我见了男人就觉得污浊。”而其兄源氏公子也多次想来看望她,总是不如愿,这源氏公子有一种毛病,凡异乎寻常而难于办到之事,他越是念念不忘。他想:“她本跟我是同胞兄妹,成年后却终于没有见过,实甚可惜。何况如今她出落成这样,恐怕找遍整个丰苇原中国都再没有能出其右者,如若不亲近一些,实在可惜。”其中动了多少邪念,又是安姬深厌的,于兄长她能避则避,若见也是动则呵斥,要说源氏公子和头中将也是天下难有的俊美男子,本符合她对美的追求,然而念其龌龊事迹,安姬总觉得污浊不堪,一室之内同呼一口气都恨不能以头抢地。
而下人中,她又总嫌对方才智不足,下人陪玩小筥合游戏时,安姬总是叹气责骂:“怎有如此愚笨之人?纵然有好的皮囊,如果内在才智不足,就是不美,损辱了这样俊的外表。”
于是,安姬生性对美的这种过度严苛与偏执,导致下人对其避之不及,若獾般个个缩在别处,躲开严格的女主人。久而久之,安姬也厌倦了,她告诉头中将:“我已经厌倦了自我的美,这种流于发梢皮面的美再如何也无法做到极致,我已经挖掘过自身能做到的至美了,我将去他人的身上寻求至美。”对他人,她要么觉得人家长得丑,要么内里太龌龊,要么才智不足,笨得可怜,什么人都不合她意,这种刻薄,众人早已不能忍受。
她说:“我要去自己培养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她这么说着,就离开了,次月她带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童紫儿,亲教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膝下养育竟如女儿一般,那少女与她本有几分相似,头中将真要怀疑是她在外的私生女,但料那孩子也已经十岁,实在不至于。安姬教养紫儿多年后,其父兵部卿亲王来索要女儿,安姬也拱手相送,那之后,她竟遁入佛门,郁郁离世。
然而事非到此为止,她离世后两年,头中将、源氏公子、兵部卿亲王竟然在同一天森林中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