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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泰姬陵 ...

  •   那一天过后,她病了,病得如此之重,他来看望她时常含泪水,她却还有闲心,用波斯语说巴布尔在坎瓦战役鼓舞人心的话:“来赴人生集会的,终将畅饮死亡之杯。光临人生客栈的,终将经过尘世灾祸之屋。”

      他情不自禁的说:“永生永世的是真主……”

      “所以真主不美。”
      安娜卡莉恶魔一样微笑着。

      “——你!安娜卡莉,那么湿婆就美吗?”
      库拉姆最后只能这么反问。

      “那本来就是毁灭的神啊。”安娜卡莉总是那么说话,总是惹得人想生气又不能。
      他看到她那个有气无力的样子,眼泪无法忍耐,想起巴布尔与病榻前的胡马云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他开始绕行她的床,一圈又一圈,库拉姆绕行三圈后,他哭着说:“让所有的病痛都到我的身上来吧。”

      安娜卡莉语带嘲讽的说:“你真是个穆/斯/林圣人,库拉姆。”

      “我们尊重彼此的宗教吧,安娜卡莉。”

      “想要获得尊重的是你吧?”她仍旧脸色嘲讽。

      然而事与愿违,她没有像胡马云那样恢复健康,他也没有像巴布尔那样溘然长逝。她的情况一天天恶化,她只愿意聊她的陵墓与棺柩该怎样,陵墓该临着水,花圃里要有各色鲜花,他总是流下泪水,她总是出言嘲讽,他有一天坦诚的说:“安娜卡莉,我被伤害了,我不想再受到伤害。”

      安娜卡莉说:
      “你要变得残忍,你不够残忍,要想不受到伤害,就要主动变得残忍,像刀刃一样锋利,你主动将别人都伤害了,自己就不会被伤害。”
      那么利己自私的言论,那么可笑的言论,可他后面的人生中也奉为圭臬。他后来为了皇位,暗中叫拉扎·巴哈·杜尔勒死了库斯鲁王子,拆除了那么多的印度教寺庙,叫那些艺术家滚蛋,当奥朗则布带着兵屠到他的面前,他又再次想起妹妹的这番话……大家都是靠这样的信念生存下去的。

      如果我不变得残忍,就没法忍受世上所有的伤害,我不愿意割下自己全身的肉去换鸽子的重量。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摘了很多花,带去给床榻上的她,她病中的一头长发,仿佛吸着那苍白的脸颊的生命力一样乌黑稠丽,漆黑的发间不镶宝石,他把花铺放那黑发之上,顿时如绸缀密密的南国蔷微,那柔软的发像花朵依附而生的藤络,花仿佛天生就合该开在上面。她那阳光下华贵的眼瞳,太阳一映是湖绿,阳光离开了就是墨绿……她那纤细的眉宇,尖拢的下巴,好像之后很多年都留在库拉姆心里。

      她说:
      “真好,是蔷薇,不但很美,而且摘下来了枯萎的样子也很美,我就喜欢这种大家都知道会消亡的美物,所以我喜欢‘泰姆泼拉’的画法,因为它很容易因为气候和时间而损害,就是这脆弱的性质才导致了画的珍贵,只有觉察它的珍贵,才会去品鉴它的美……不是吗?那蔷薇离夏便谢,人们才能在这个季节聚精会神的欣赏,如果它永不凋的开个千年万年在那里,恐怕人们不再稀罕她了。”

      他说:“安娜卡莉,对某物某事过于的偏执都是可怕的。”

      安娜卡莉说:“我病得快要死了,只要头上镶着两只眼睛的人都能明白……这样下去瘦得脱相,形销骨立,我真受不了,还不如投缳自杀,久病是美的痈疽,快点结束性命最好。”

      库拉姆的嗓子很干涩:“安娜卡莉,别胡说。”

      “什么样的死法才算美?跌进池塘里很好,但是被捞出来的话尸体会整个儿发肿发青,投缳的话控制不了暴突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怎么办?我很想要毒药,但我觉得如果服毒自尽不够传奇性……”
      “什么传奇性?”库拉姆惊异的问。

      “我母亲的死法,根本没法超越,”安娜卡莉笃定的说,“她拥有最完美,最传奇的死法,不是吗?没有什么比被君王下令砌死在墙里更震撼的。”
      “你真是疯魔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那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为什么你却一直待在这里听我胡说?”她的狡黠之中透出一种残忍,忽然,她又起兴,“为了超越那一死的事实,我将疯魔。而且你忘记了吗,你没有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她为了追求心中的美,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

      库拉姆扭开头,不发一言的离去,但是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有一夜,他觉得外面蜩螗一片,他养的猎犬突然狺狺狂吠,库拉姆喝道:“那畜生若再叫就打死!”然而夜色暗冥之中却有一种沉重、压抑的氛围渗入了内心,窗外的空气也是一种暑热浊气,令人不安烦躁。他心如有命运提示一样突突暴跳起来,于是披上袍子走出去,黑暗道路之中只有一颗心在腾动,花园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光亮,不知为何,看到那光,他心中竟有一种安定感。

      安娜卡莉就在那里,像以往那样,就在那里。她一手拿着烛台,站在夜中深冥的湖旁,那湖中尽是枯萎的石榴花瓣,蜷缩着漂浮在湖面。
      她脚下一处草色漫起火焰,小小的一簇火焰有扩大的趋势,她看见了他,烛台照亮她的下巴和眼鼻,她那绿瞳简直比火光还要闪耀,库拉姆明白,那是疯子的意志和不可逆转的决心,她不仅要自溺,还要焚烧整个红堡来陪葬,她浑身赤/裸,露出病态的纤瘦身体,那身体一点不含□□的意味,只有纯然的病质和无限靠近的死,她□□,却仍在脚上挂着那铃铛,如那些奴隶少女或是舞女,一旦走动便会发出悦耳声响。许多年前,她的母亲安娜卡莉便是这样脚系金铃来到大殿,那美丽的舞姿,轻悦的铃声,就是这样让阿克巴大帝和贾汉吉尔倾倒的,那见过一次就令人终生难忘的舞姿,以及亲历一次便难以遗忘的结局——大家都忘不了她是怎样成为皇宫的囚徒,石墙的囚魂的。

      知道那段往事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羞辱。阿克巴大帝令安娜卡莉时刻将那铃铛戴在脚上,作为一种羞辱。

      “胆小鬼,库拉姆,为什么就那样看着我,不敢说话吗?”
      安娜卡莉把手上的烛台完全丢在草坪上了,火焰迅猛的点燃草坪,飞速窜起来。

      库拉姆预示到,红堡即将燃烧。
      阿克巴以来的红堡即将被红色的火焰吞卷。

      “安娜卡莉,你就一点不在乎红堡里的人吗?你想要大家都死,来成全你的美?”

      “是的,那怎么了吗?”安娜卡莉说,“胆小鬼库拉姆,别以你的规则来要求我,我只按自己的意志行动,不管什么都不能动摇我,为了我所追求的,即使将这个世界焚烧也在所不惜。”
      “你没有人性,安娜卡莉。”

      “我有人性,只不过是坏的人性。胆小鬼,为什么一直呆站着,不去救火吗?再不挽救,你一直在心中渴求的红堡将会化为灰烬,一直以来不敢说出口吧?其实你也很渴求那个位置,但是你们大家都没法说出口。”
      他在尝试用脚踩熄火,安娜卡莉却恶作剧似的蹲下身吹火,拿烛台去燎起更多火焰。

      他抬起头来怒目于她,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库拉姆,你的人生中没有一次念头……就是将我的脖颈扼断吗?我总是尽我所能的伤害你,你没有一刻想过别让我这张嘴再讲话了吗?”

      “安娜卡莉,你知道我对你总是非常……怜惜。”
      将要把我焚烧至尽的是我的内心之火。

      “撒谎,你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影。大家都被条条框框束缚着,只有我无所顾忌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你却要担心俗世的一切,道德,规则……我知道,你很讨厌库斯鲁哥哥,他的声誉很高,在民间几乎是圣人,有他横亘在你和皇位面前,你感到不忿,却无法言明,可当你看到我时,究竟是自以为看到了任性、无所顾忌的安娜卡莉,还是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倒影,库斯鲁的对照?”
      他握紧了拳头:“别自以为是,安娜卡莉。”

      “别恼羞成怒,库拉姆,去救火啊——”一边这么劝他,却让烛台点燃更多草丛,库拉姆慢慢感觉拳头捏紧,安娜卡莉哈哈大笑着,简直像在草丛里跳舞,她那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住掐断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面那番话,他鬼使神差的盯着她的脖颈,她慢慢的敛起笑容,说,“想要阻止我的话,就扼断我的脖子吧,库拉姆。”

      正常情况的话,他会犹豫在那里的,可是火舌越来越猛烈,他简直能看到火焰把红堡点燃的景象,她的笑声又那么响亮,她一直在挑衅他,于是他慢慢的说:“安娜卡莉,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他把她摁在地上,扼住她的脖子,天色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被扼时温驯得像鸽子,毫不挣扎,他一颗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肾上激素狂飙,不知怎的特别兴奋,脑袋如与身体错位一般狂热,气血上涌,她的喉咙里发出那种很细小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拍打他扼住脖颈的手,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是这具身体,这个人已经完全被他掌握了,杀人瞬间涌上的兴奋感与错乱感令他不断加大手劲,这过程虽然兴奋,事后回想,掐她断气的这段记忆不知为何模糊了,他只记得火势严重到让他觉得呛与热时,她在他怀里已经咽气了,那种满足感与兴奋感也慢慢的冷却了,犹如高/潮后的乏味时间。

      他觉得是自己被杀害了,他的妹妹即使是死了也胁迫着他的灵魂。

      他站起身,把她抛进了石榴花湖中。现在火光照亮了湖面,可是他却不愿意看那场景,只是闭上眼睛想象若是白天,那薄薄的水色上,那清晨雾霭般的颜色上,那褪红花瓣上漂浮着一具很优美的尸体,也是不着寸缕,而且要是很匀称的身体,不像如今这样病质到瘦脱相,毫无美感,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死,脸蛋微微有点白色发青,不肿不涨,还留存着最完美的死相,眼睛阖着,嘴巴也闭着,犹如直接将身体装殓进鲜明水色之中,那是很豪奢的景象……为何豪奢?屠杀一只牛不算豪奢,屠杀一只猪不算豪奢,屠杀一只羊不算豪奢,可是屠杀一只孔雀就是豪奢,那蓝绿羽色,阳光下闪现金色黄辉的美丽动物,一旦杀掉就意味着某种奢华,因为大家就知道那就是美……那么屠杀掉安娜卡莉呢?屠杀掉倾城倾国,绝世之美的安娜卡莉呢?那简直是绝世的豪奢。

      他现在理解了祖父阿克巴大帝为何会成为莫卧儿艺术的灵魂……是的,阿克巴大帝拥有世间最卓绝的鉴赏力,他把安娜卡莉砌死在墙里这件事,就是最绝世,最恐怖的豪奢。他超越了他所庇护的所有艺术家,他自己就是最天才的艺术家了,他创造了最伟大的豪奢,不管怎样,没有人再有办法超越那一事实。

      美丽的安娜卡莉,毁灭的安娜卡莉。
      库拉姆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

      他转过身,用手背擦去眼泪,奔跑着嘶吼起来:
      “来救火啊——”

      声音传遍了整个宫廷。

      ###

      “巴士已经到泰姬陵了,你不准备下车吗?”

      “那就是我的陵墓,有什么可看的?你知道泰戈尔写泰姬陵的诗歌吗?”

      “当然了,我们没有人不知道。”

      帝国,你试着用她的美貌去迷感时间。
      你编织了一项美丽精致的花环,
      以一种无视死亡的优雅来掩盖残忍的死亡。
      它隐没于自身,也扎根于自身;
      它自尘埃中拔地而起,温柔地试着用记忆的外衣来掩盖死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泰姬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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