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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库拉姆 ...

  •   在印度,每个人都知道泰姬陵。
      每个人都知道有关泰姬陵的悲剧爱情故事。深情的沙贾汗大帝和他那早逝的妻子穆塔兹·玛哈的爱情故事。他的妻子在分娩第十四个孩子时难产而死,沙贾汗为了纪念自己的爱妻,为她建立了举世无双的泰姬陵。
      沙贾汗在被儿子奥朗则布囚禁后,终日于素馨塔楼上凝望着朱木拿河对面的泰姬陵,最终抑郁而死。
      人们说,那是悲剧的故事,泰姬陵是“一滴爱的泪珠”。

      但那不是最悲伤的故事。
      比那更悲伤,更痛苦的故事是沙贾汗父亲——贾汉吉尔大帝的爱情。
      年轻的贾汉吉尔为美貌的安娜卡莉与父亲兵戎相见,结局是贾汉吉尔被父亲阿克巴大帝俘虏,作为原谅儿子的代价,就是把祸国的安娜卡莉活生生砌死在墙内,直到安娜卡莉死,贾汉吉尔也未能与她见最后一面。
      那是最残暴,最狂热,最痛苦,最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比泰姬陵还要残暴百倍的爱情。

      ###

      后来的的沙贾汗大帝——库拉姆王子总是回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
      那年5月整个红堡闷若火球,殿内有瓮盛着冰块,侍女侍卫们都手持一把大扇子为宫殿扇着风,以便带来一丝清凉,但是光是看到那固若金汤守候着莫卧儿王室的红褐色砂岩外墙,都会让人心里有奇妙热意。
      颜色总会带来相应的热量,红、橘、金常常给人炎热或温暖的感觉,蓝、绿、灰会给人带来清凉或冷淡的感觉,色彩中蕴含着玄妙的能量,他仅仅只能看到,并且如此粗浅的感知一番而已,巧妙的搭配或品鉴它们是库拉姆王子不具备的才能,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擅于此,是艺术家的支持者,赞助者与守护神,不过,如今的孩辈中继承了如此强大的审美能力,只有她而已。

      他的妹妹安娜卡莉就站在那里。

      他的父亲贾汉吉尔大帝最为宠爱的公主,贾汉吉尔和安娜卡莉的唯一爱情结晶,她不但拥有和母亲相似的长相,贾汉吉尔还给她取了与她母亲同样的名字,取这样的名字出于什么心理,那时没人讲得清楚。

      她的声音莺啭一般,仿佛不是盛夏,而是初春,全身的宝石、金饰,脚上的银饰铃铛悦耳作响,全身裹在色彩繁丽的纱布里,美丽的花纹枝桠想要攀附她的身体生长出来一样,她的父亲贾汉吉尔夸赞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公主”“莫卧儿最美丽的花朵”。
      “……库拉姆哥哥。”

      她的眼睛与他对视,是一种华贵的深绿,几乎墨绿,漆黑的头发密密散开,尾束成结,额前一块半月形的祖母绿镶金宝石,头发间那些珐琅的孔雀翎羽羽饰,浓郁的红绿宝石缀在她漆黑如云的发间,缄默地为她陪衬,她那一张波斯式的美人脸蛋,是让人看了几乎要窒息的美丽,这种美丽继承自她那引发兵燹之苦的母亲,那让她祖父和父亲兵戎相见的母亲。大家都知道她的母亲安娜卡莉是绝世美人,那种美不单因为她真的很美,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后的结局,她被砌入墙内的瞬间,那种俗世的美与悲剧性的美二者合一,将她托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美不出在顺路顺遂的胜利者身上,而眷顾失败者与死者的面庞,衰颓的命运中烘托出的美人总是让大众难以忘怀。

      库拉姆拉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呼唤她的名字:
      “安娜卡莉。”

      “你的病好了吗,为什么要出来走动?”库拉姆询问自己的妹妹,她那纤弱的身体,苍白的肌肤都昭示着身体病弱的迹象。

      她垂下的睫毛挡住了疲惫的目光,她说:
      “我请求父亲,为我建一座宏伟的墓,父亲拒绝了。”

      贾汉吉尔不会拒绝自己疼爱的女儿的任何要求,拒绝女儿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逾越了,而是库拉姆心知肚明的事实。

      他说:“父亲不希望你那么年纪轻轻就讨论死后的事,你还很年轻,安娜卡莉,为什么现在就想着死后的事?”

      “你知道我活不久的。”
      安娜卡莉牵着兄长的手,语调非常和缓温柔。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母亲死之后,这里的石榴花即使到花期也再没开过,不管父亲命人再怎么改良,移植,石榴花就是不在这一片土地上开花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库拉姆哥哥,你知道的,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Anarkali安娜卡莉,这个名字印地语的意思是石榴花。

      “即使这样,你也不该向父亲谈死的事情。父亲爱你,而且,你不应该露出对死亡的憧憬,这让他明白了你在红堡里不快乐。”
      库拉姆牵着妹妹的手,在宫廷里走。

      “为什么会快乐?我的母亲是被祖父砌死在墙内的,这座牢笼,这座红堡也是由祖父建立的,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牢笼里感到高兴?”
      她用温和的语调这么说。

      这座红堡,由伟大的阿克巴大帝建立,他们走在其中,墙壁石柱都十分精美,穹顶也华美,图案混合□□教和印度教的风格,天花板和墙壁上镶嵌红绿蓝三色宝石,闪闪发光,豪华美丽……后来她来红堡观光,那些墙上宝石都消失得干净如洗,英国殖民军来后将宝石挖空带走,这座伟大的建筑现代来观光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全盛时期的辉煌。

      “安娜卡莉……你不该这么说的,你不应该憧憬死亡,因为父亲是如此爱你。”
      库拉姆牵住她的两只手,与她面对面。

      “……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活?人都想从躯体这座无边的藩篱里出逃,如果我逃了出去,就是我的胜利,我经常会想我们的宗教,湿婆既可以代表创造,也可以代表毁灭,生和死是一体的,毁灭一定是世界的结局,死是世界的结局,也是我们的结局,但也意味着我们的新生,我们是从死亡里获得了对生命的全面胜利,全面的反叛。”
      安娜卡莉捧起他的脸。

      库拉姆不赞同的说:“那不是我们的宗教,那是印度教。安娜卡莉,明明你是波斯人的女儿。”

      “明明你才是拉吉普特人的儿子,对吧?”安娜卡莉含笑说,“我们两个完全反过来了。”
      阿克巴大帝的妻子,贾汉吉尔大帝的母亲就是拉吉普特酋长拉贾?比哈里?茂尔的女儿,这场联盟就是一场对印度教教徒的笼络,库拉姆的母亲也是拉吉普特人,他却对印度教如此憎恶。其实这一切都很有趣,祖父阿克巴大帝毫不容忍自己的□□教,不断的修正其向印度教靠近,当年阿奎维瓦教士第一次抵达红堡,阿克巴就欣悦于基督教,并派人教导萨利姆王子,他死后灵柩停放的房间里也绘着基督教义的内容,贾汉吉尔是拉吉普特人的儿子,却憎恶印度教,也不是虔诚的□□,也好感于基督教。

      “你一定是想生的,如果你真的一心向死,怎么会想要困于生命的人才会惦记的陵墓?不然,安娜卡莉,你为什么要一座宏伟的陵墓?为什么挂念俗世的物质?”
      库拉姆仍旧反对。

      “……美源于什么?美源于死亡,源于毁灭……我母亲为什么大家都称赞她的美?因为她被砌死在墙中,这种悲剧的死法才引起众人惋惜她不朽的美,阿克巴宫,阿托克城堡,阿拉哈巴德城堡为何如此美丽?就是因为终有一日它们将毁灭,如果它们永生永世的立在那里毫不损毁,那就不再美丽。我再远一点说,显得不要如此大逆不道,库特布塔为何如此美丽?因为德里苏丹国已经灭亡……父亲正在修的阿克巴陵墓看见没有?多么美丽,陵墓是如此美丽,死亡和美是如此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离开死亡,物就不成其美。我需要美,我需要极致的美,为此我将不惜走火入魔,为此我需要死亡,需要陵墓,哥哥,我就是要如此大言不惭的说,毫不羞愧的说,只有最宏伟的陵墓,才能与我的美相配。”
      她的瞳孔好像映照着火光那样闪闪发亮,连雪白的脸颊都因为狂信徒式的激动而羼入晚霞般的红色,那鲜润妩媚的颜色在洁白的皮肤上犹如涂抹了胭脂,这是一张美的狂信徒的面貌,被对美的狂热染上了生动的色彩,那色彩也有能量,那雪白,那红艳,那红绿相间,那青色的小血管,他欻然也血色上脸,默认她的说法正确。

      “……安娜卡莉,你不如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很勇敢,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勇敢无畏于自己的生命,至今为止,她的话语仍旧没有人能忘掉。”
      库拉姆仍想说些什么。

      那年,她的母亲,安娜卡莉被处死前依旧用最美丽的歌喉唱出那样的话语,至今印度的人民都还记得,她说:
      “我在神前也不曾遮掩自己,
      为什么要在人的面前掩藏爱意?
      我只是爱上一个人,
      为什么要为之恐惧?”

      一下子,他们两个安静了,她忽然真正开心的露出微笑,一双深绿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那眼光犹如逼迫,她说:
      “母亲死后,父亲当着努尔·贾汗的面,在我母亲墓前刻下那些话……两个人都是如此勇敢,对吧?”

      “是的。”
      库拉姆王子不明所以的说。

      “那么,哥哥,如果你真的勇敢……我死后,你也敢那样吗?”
      安娜卡莉微笑着问。

      库拉姆没有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她那金色的布料纱丽,灼痛了他的眼睛,她的声音依旧如莺啭那样动听,此时不是春天,是盛夏,他却流出冷汗。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贾汉吉尔在安娜卡莉死后,在她的大理石墓前刻下那样的话:“啊!如若再得一见我爱之面容,我当感激真主直至复活之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库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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