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疑》橙六

58、阴阳相生相克，万物周而复始

　　皇后带着江意晚在园中闲逛。
　　一边赏花，一边讲起了晏易难的儿时。

　　宫女们远远地跟着，知道什么是能听的，什么是不能听的。

　　“那孩子命苦，才四岁大，便随着清美人每日靠馊饭过活。寒冬腊月里，清美人挺着肚子浆洗衣裳，他也跟着洗，一双手满是冻疮。或许他自己都忘了，我却一直记得，那时他从狗洞里爬出来求见太医，雪厚的足以没过他的腿，他一双手因为扒墙头和拍门而鲜血淋漓，最后倒在雪地里，身上积了一层雪，险些冻死。”

　　说着，皇后顿住了脚，比划着四岁孩童的大小：“大概就在这儿，才这么高。”

　　因为吃的不好，所以他那时个头也瘦弱，比之晏应淮四岁时矮上许多，远没有现在的谪仙之姿。
　　和街上那些叫花子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穿得要干净些，却也是缝缝又补补。
　　在宫里生存，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奴才；得宠时他们惧你敬你讨好于你，若你落败了，他们便会踩你唾骂你欺凌你。
　　所以人人都想要往上爬，得到陛下的宠爱，那就拥有了权势，也就能过得更好。
　　不然便会是这般下场。

　　可她们不明白，宠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活下去靠得终究是谁更有利用价值。

　　陛下为什么不能豁出一切的护下清美人？是真的不能吗？
　　是他所要付出的与能得到的不对等。

　　比起权势，陈清和的命和那段感情算什么？

　　被一叶障目的可怜人们看不清。

　　江意晚很难想象，四岁的孩子要如何在没过自己腿高的雪地里奔跑、求生，又该是何等绝望。

　　“后来呢？清美人…”自然还是死了。
　　江意晚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的发问，总希望事实不要那么残忍。

　　然而事实就是那么残忍，甚至更加无情。
　　“清美人还是死了，那一胎本就生不下来，早就被毒死在了清美人肚子里，一尸两命是已定之局。”

　　她挺着肚子，为了孩子而忍下馊饭，拼了命的想保住那个孩子，却不知孩子早就悄无声息的死去。
　　所以并不是晏易难求救晚了，他早就已经尽了全力。
　　是即便太医及时到了，清美人仍难逃一死。
　　这是清美人注定的命。

　　熹妃与万贵妃为了至她于死地费尽心机，又是前朝施压又是后宫陷害，又派了人出宫去抓药，又要赶尽杀绝的灭口。

　　陛下真的全然不知吗？陛下是知道的。
　　只是陛下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错误，一再自欺欺人，也叫她看清了这个男人冷血的面目。

　　看似重情，实则自私自利。

　　“最初养他，是因为他对我有用；后来我却意识到，那个男人是比不上我的孩子的。他虽不是我亲生，可他养在我殿中陪在我身边的日子，比那个男人这一生都要多。”

　　“即便我生了长宁，但这个孩子永远是我最放心不下的。”

　　怀念起那段日子，皇后的脸上有苦涩亦有欣慰。
　　苦涩的是，她为了家族嫁给了彼此不相爱的男人，一生也没有得到幸福。
　　欣慰的是，最难熬的日子里有一个孩子，他与自己彼此陪伴，彼此相依。

　　“他四岁到六岁的那两年，每一晚都做噩梦，夜半惊醒，便团缩在床角，任谁都劝不动。”

　　“又大概是胎里带的，或跟在清美人身边那几年遭了毒手，身子弱，总生病。可他宁忍着也不愿请太医，直到有天被我发现了，要强行唤太医来给他看病，他央着求我不要，说，若叫那些人知晓，必十分畅快。”

　　“我便知他十分能忍，无论是身子上的苦痛，还是对杀母之仇的憎恨，他可以甘愿藏拙十六年，哪怕声名狼藉，只待着这一天的成功。”

　　“可做母亲的，看在眼里怎会不心疼？我希望他如愿以偿，更盼他有朝一日能彻底摆脱苦痛。”

　　即便她在这个孩子心里，永远不能替代生母。
　　可那又如何呢？爱，并不是要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

　　“是你，让他变得不一样。”

　　“我真的很高兴。”

　　阳光下，皇后眉眼宽和，仿佛在她的身边风都是温驯的。
　　她有着能在这深宫中牢牢活下去的手段，却又有着一颗善良的心脏，经年未灭。

　　有黑暗便有黎明，有恶便有善，光与影总是相随着，世间万事万物从不是非黑即白。
　　正如一味标榜仁义道德之下必有道貌岸然，一味标榜大慈大悲之下必有大奸大恶。
　　做一个完美的圣人，是违背人性的。
　　阴阳相生相克，万物周而复始。
　　人性的光辉从来不是无私，而是在私欲之下善恶的博弈。
　　同一条道路也会有千千万万种选择。

　　“母后。”

　　晏易难从大殿中追了出来，额上一层薄汗。

　　“我又不会吃了她。”
　　皇后挽起嘴角，调侃着拍了拍江意晚的手背：“去吧。”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

　　于是她一步一步走向他，两人并肩而行，袖影晃动间而交叠。

　　立储的旨意不日便传遍了皇城。

　　随着安王与三皇子一死一幽禁，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
　　烈日下，万贵妃跪在大殿之外不停哭求想要面见陛下。
　　可里面却传出了年轻婉转的歌喉，唱着一首《长生殿》，何其讽刺。

　　安史乱起，马嵬之变，杨贵妃命殒黄沙。
　　玄宗思念贵妃，派人上天入地，到处寻觅她的灵魂；杨贵妃也深深想念唐明皇，并为自己生前的罪愆忏悔。他们的精诚感动了上天。在织女星等的帮助下，终于在月宫中团圆。

　　“娘娘，还是请回吧。”王公公劝道。
　　又似颇为为难的朝殿内方向忘了一眼：“陛下召了安美人，今日定是不会见娘娘了。”

　　万贵妃紧咬后槽牙一把推开王公公，虚浮的爬起身，又摇摇欲坠。

　　“什么长生殿，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故事里玄宗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深情呢？盛世里美人是点缀，乱世里却要拿美人顶罪。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我竟是今天才明白！”

　　“晏怀安！别在这儿假作痴情了，陈清和就是被你害死的！是你的无能你的自私害死了她！现在唱什么《长生殿》，恶心谁呢！我要是陈清和，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状若癫狂的嘶吼着，全然忘记了什么生死荣宠，哪怕下一刻被赐死，她也无所畏惧。

　　王公公冷下了脸，对一旁的宫女们呵斥道：“娘娘糊涂了，你们也都糊涂了？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是。”

　　宫女们慌忙上前拖拽万贵妃。

　　万贵妃仰天长笑着，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他册封她为贵妃。

　　“如月，到朕身边来。”

　　“过往友人皆远去，兄弟白骨成灰，虽万人之上，实则孤家寡人。朕在这冰冷的帝位上，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妾身会永远陪着陛下，必不会叫陛下成为孤家寡人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如妃万氏，丕昭淑惠，敬慎持躬，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贵妃，授金册金印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

　　“哈哈哈哈哈哈哈！晏怀安，你这个骗子！”

　　恩是假的，情是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亲手将她捧至贵妃的高位，又亲手将她狠狠摔下。
　　本以为便是做替身也总会有两分真情在。
　　是她错了，是她错了！
　　他自私到了骨子里，对陈清和又有多少真情？倘若他真的那么在乎陈清和，就不会无视陈清和受的苦难，将她强娶宫中，任她遭受磋磨，又充耳不闻。

　　那些不得已通通都只是借口罢了！

　　“…”

　　入夜，宫中突发一场大火。
　　那火光通天，竟烧亮了半边。

　　“着火了！女郎，那是皇宫的方向！”

　　冬月为江意晚拢好了衣裳，而沈秋林等人也随之被吵闹惊醒，
　　长街上挤满了人，聚在门口遥遥观望，议论纷纷。

　　“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可真是好大的火！”

　　午时，沈青松疲惫的下了朝。

　　才知，是三殿下被幽禁后万贵妃意欲求情，陛下却不肯相见，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疯魔着谩骂陛下，甚至提起了陛下心口的伤疤，言，是陛下害死了清美人。

　　陛下是为着往日恩情才没有与万贵妃计较的，陛下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儿子，所以对三殿下也才只是幽禁。
　　但万贵妃不领此情。
　　她在晚时支走了宫人，将梳头的桂花油洒满寝殿后撂倒了所有烛台。

　　等宫人们一桶一桶水冲进去时，万贵妃早已被活活烧死。
　　后来房梁坍塌，连着个几个宫人也一并砸死在了里面。

　　谁又能想到，曾也是盛宠至极的万贵妃，最后的结局却是自焚。

　　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里又添了一章，引得人们长吁短叹不已。
　　然而，那短短的几行字，饭后的一段闲谈，却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多少红颜变白骨，痴情总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