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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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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阿城一直等到很晚,也没能候到苏洛屿回来,在廊前檐下的靠椅上睡着。
阿城睡得并不踏实,被离奇诡谲的梦境拼死纠缠。
梦境中,阿城身处一片灰白的荒芜之中,没有日月,没有人烟。
看不到边际,更没有尽头。
他就那么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不知疲惫地一直走。
不知走了多久,黄沙飞扬间,不远处出现一座旧宅。
阿城加快脚步靠近,抬眼去看牌匾,但牌匾上糊作一团,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阿城只能接着往里走。
这座旧宅内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破,虽然依规格看,该是朝廷恩典的府宅,但其主人过于清贫潦倒,除了几棵不用照料的青柏古木,剩下的物件少得可怜,庭院内的桥亭灯盏皆经久未修,闪烁着昏黄的模糊微光。
好在这旧宅的主人乐得清贫,不仅将宅内打扫得窗明几净,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养了几盆兰草。
阿城穿梭在旧宅之中,心中莫名有种落到实处的安心感
——然而就在下一刻,阿城刚踏进书房,就看到了房梁上上吊的男人,着一身鸂鶒青袍官服,背对着他,正对书房上方牌匾:
光风霁月。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阿城心头。
他想要去看自缢者的面容,但无论他怎么朝前走,都走不到其正面。
突然侧方传来一声尖叫,阿城猛地转头去看,发现了旁边撞死柱子上的妇人。
那妇人面容亦不可见,脸部模糊成一团,衣着虽朴素,但仍然可见其绰约风姿。
只可惜,人死如灯灭,终归只能化作一抔黄土。
阿城将自己外衫脱下,想要去盖住妇人尸首,但就同方才一样,他根本靠近不了半分。
少时,有鲜血从妇人身上流下,直接染红了地面,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阿城若有所感地抬头,见梁上自缢的男人亦是满身鲜血,青袍早已看不到半点颜色。
整个画面刺目诡异,压抑恐怖,阿城却不愿离开,眼角不禁落下泪来。
阿城再次冲向两人,不管不顾,但无论怎么努力,仍然靠近不了半分,甚至更远了,最后直接到了书房之外。
突然,一声巨响,阿城不及反应,书房便陷入火海之中,阿城看着尚在里面的两人,焦急万分地想要再次尝试。
但梦境根本不给他任何时间,火海不仅很快吞没了书房,更是将整座旧宅烧得一干二净。
“你们是谁?”
阿城冲火海喊了一声,但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须臾,天地又是灰白荒芜,死寂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阿城慌乱地四处寻找,但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没有了旧宅的身影。
“兄长。”
有一个微弱但无比亲切的童音响起,阿城顺着声音回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四五岁,瘦骨嶙峋,只有一层皮包在骨头上,让人看了不由心疼不已。
“兄长。”
小女孩又喊了一声,朝阿城跑过来
——严格来说,小女孩只是用尽了她的力气使劲往这边挪,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阿城看不到小女孩的脸,想要去靠近她也不能做到,只能等小女孩自己费劲到他面前。
等小女孩近身,朝阿城张开双臂要抱时,阿城当即俯身抱起小女孩。
只是小女孩实在太轻了,轻飘飘得像是一张纸,好似风一吹,就会被卷走。
“你是我妹妹吗?”阿城低头,温柔问道。
但小女孩好似没听见似的,只是揪住他的衣襟,朝无边的远方眺望。
阿城便不再问,紧紧抱住小女孩,生怕她也消失不见。
“兄长,我饿。”
过了会儿,小女孩无力地趴在他的肩头上,委屈不已。
阿城闻言抬眼四望,但满目荒芜,除了飞沙别无他物,更别提食物。
但是阿城并没有放弃,而是抱着小女孩往前走
——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办法的。
“我带你去照吃的,忍一会儿就好。”阿城安抚道。
小女孩乖巧道:“好,兄长慢点走,别摔了。”
阿城抱着小女孩走了很远,周围依然只有漫天黄沙,无边荒芜,但小女孩的气息却愈发虚弱,起初还对他说几句话,到后面却完全没了声音。
“不要睡。”
阿城温柔地拍拍小女孩,继续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一定会给你找到好吃的。”
小女孩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攥着阿城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放手。
阿城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荒原,感受着生命子在小女孩身上流逝,巨大的无力感将他包围。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留住小女孩的命。
“兄长。”
终于,小女孩再也没有力气去抓阿城衣襟,垂下手臂,气若游丝地开口。
阿城拉起小女孩的手紧紧握住,低头凑近小女孩,声音嘶哑:“我在。”
说罢,怕小女孩听不到,又重复了好几遍。
“我在,我在。”
“兄长在。”
“不要睡,兄长给你找好吃的。”
小女孩似乎终于能听到阿城的声音,发出虚弱而满足的笑声,道:
“兄长,好好活下去,替我……”
小女孩话未完,天际便有一道强烈白光出现,随即像利剑一般劈向荒原。
阿城因强光睁不开眼,下意识抱紧小女孩。
但当他再次睁眼时,小女孩依然不见了踪影,手上空空如也。
再一次,他一无所有。
阿城再也无法站立,整个人向前倾倒,双膝砸进黄沙之中。
明明才和三人见了一面,他却有久别重逢之感,还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满腔愤恨,亦像是盘绕在心底多年的诅咒,此番苏醒便足以将他痛不欲生。
终于,荒芜尽头有了轰然动静,阿城抬眸看去,发现黑暗正在吞噬脚下荒原。
他根本无路可退。
很快,黑暗轻易将整片荒原吞噬,连同尘埃一般大小的自己。
周围的一切声音,眼前的所有色彩,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阿城情急之下伸手去抓,但空无一物,什么也抓不住。
明明没有牢笼,阿城却感觉自己被困得死死的,不得自由,无法呼吸。
犹如溺水者,苦苦挣扎却不见岸屿,孤寂无依,濒死挣扎。
这时,阿城落入一个怀抱,冷香瞬间包裹住自己。
温暖而安稳,似是一叶沧舟,为救自己而来,而自己也静候多时。
“一切都过去了。”
温柔如风的声音响在耳侧,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阿城慢慢放松下来,梦境也如烟散尽。
谁?
黑暗中的阿城像是突然被喂了一颗糖,想要睁眼去看,想要伸手去抓。
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多日颠沛流离,再加一场噩梦,气元耗尽,连现实和梦境都已然分不清。
“睡吧。”
那声音贴近了些很多,带着无法抗拒的蛊惑,阿城渐渐放弃了挣扎,在这个怀抱里找了个舒适位置,沉沉入睡,梦境也如潮退去。
阿城翌日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在屋内的床榻之上,周围静谧清幽,鼻间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
昨夜那些离奇诡谲的梦境早已如潮退去,仿若真的只是一片遥远的、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荒原,很多细节也想不起来。
但那些感觉,却是熟悉且真实的,沉重而深刻的。
阿城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
待缓过神,阿城撑着床榻坐起来,然后感觉到有东西从自己身上滑落。
低头一看,正是苏洛屿那件洁白如雪的氅衣。
阿城起身捡起氅衣放好,然后理理衣裳,绕过榻前屏风四下寻找,并没看见苏洛屿身影,但倒是发现了放在屏风外的一张榻,上面还放着把佩剑。
那是一把可以缠在腰间的软剑,用材皆为上乘,锻功更是卓绝,不过剑主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把剑,故而没有任何铭刻和剑饰。
看起来并不像苏洛屿会使用的武器。
阿城鬼使神差地拿起软剑,随即心底便生出熟悉感来,昭示着一人一剑的重逢
——这是他的剑。
只是,除此之外,阿城想不起来一点自己使用此剑的记忆。
“高兴吗?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替你寻回来。”
苏洛屿正巧从外面进来,看到阿城有些茫然地拿着自己佩剑时,微不可查地笑了下,走到阿城身边,手掌覆上他握剑的手,帮他刷地抽出了长剑。
顿时,剑光如水,杀气腾然,让人不由生畏。
真乃一把绝世好剑!
“这是你的剑,还记得吗?”苏洛屿俯身将阿城围在自己身前,颇有耐心地同阿城赏看剑身。
阿城点点头,道:“拿到它的时候,便认出它了。”
苏洛屿引导阿城将长剑对光细看,又问:“那是否想起了其他的事呢?”
阿城闻言有点难受,没说话。
苏洛屿费尽功夫寻回这件旧物,想必是想让自己据此回想起来些什么吧,但很可惜,自己脑海中没有过去丝毫记忆浮现。
苏洛屿看出阿城的愧色,将手覆上阿城肩膀,轻轻拍了拍,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起码找回了你的佩剑,它曾经陪伴了你很久。”
阿城闻言想起那日郭宣所言种种,若有所思,仰头看向苏洛屿,问:“以前时候,我们是否并肩而战,同生共死?”
苏洛屿不置可否,只是握着阿城的手收了剑,敛起凛冽寒光。
“阿城,你好不容易才回到我的身边,我不会再让你涉险。”苏洛屿抬手理了理阿城额间乱发,眸光中露出无限怜惜,“无论前路的危险,还是未来的风雨,让我来承受便好,阿城只要平平安安,便是我最大的慰藉。”
阿城当即皱眉,直言:“我绝非一个躲在身后受保护的人,如果过去我可以帮你,以后未尝不可。”
苏洛屿目的已经达到,但仍旧嘴上没松口,只温柔地拍拍阿城的手背,道:“你睡了整整两日,现在应该饿了吧?我已让人在花厅备膳,一同用膳吧。”
阿城见状还要说什么,但苏洛屿根本不给他机会,而是将旁边氅衣拿过为他披上,牵着往外走。
“阿城,你还记得你之前叫我什么吗?”苏洛屿问。
阿城自然不记得,而苏洛屿也没等他回答,续道:“你总是唤我的字,还总在唤我表字后,给一个拥抱。”
阿城闻言一愣,有些无措,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
“不过现在大概不可能了。”
苏洛屿长叹一气,好似十分无奈,只能停下脚步侧身,定定看着阿城,退而求其次地商量道:“那还叫表字好吗?”
阿城当即点头,道:“好。”
苏洛屿不禁一笑,拉起阿城的手,在掌中以指为笔,落下两字。
“仲默。”
阿城念出了声,然后抬头看向苏洛屿。
苏洛屿正笑着看他,示意再唤一声,并静静等待。
“仲默。”
阿城便又唤了一声,与方才的干巴不同,这次试着放缓放柔,像羽毛轻轻从心头扫过,叫人心痒。
“和以前一样好听。”苏洛屿会心一笑,循循善诱,“以后都这么唤我,好吗?”
阿城点头,并又尝试唤了声:“仲默。”
苏洛屿又补充道:“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要这么唤我。”
在外人面前也直接唤堂堂宸王的表字吗?
阿城没立即答应,而是不确定地看着苏洛屿。
苏洛屿道:“如果不答应我,那就还是和以前一样,唤一声表字,给一个拥抱吧。”
阿城当即一慌,忙举手发誓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周围有什么人,我都唤你仲默,陛下来了亦是如此!”
苏洛屿看着阿城汲汲皇皇,又无比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捏了下阿城的脸颊,道:“好,我知道了。”
脸颊突然被捏了下,阿城直接愣住,耳根透红,然后匆忙退后。
但见苏洛屿自若如常,阿城又不好发作什么,只抛下句“我饿了”便趁机甩开苏洛屿的手,往花厅跑去。
苏洛屿指尖摩挲着余温,看向羞赧逃跑的小兽,半眯了眼。
啧,小兽当初刺向自己的剑硬而锋利,但脸倒是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