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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踪迹十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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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看见良妃时她十七岁,刚刚被晋封为和妃,受礼的时候她们共同拜了一拜,她看见皇帝含笑望着自己,却并不深沉,反而是有些漫不经心,失神的望向这个方向,他本来是望向她的身边,却硬生生的转过了头。
而她却不经意的瞟了一下良妃,一时不禁呆了一下,良妃长的是好看,可这后宫从来就不缺美人,令她惊讶的是她身上那气质,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娉娉婷婷,连说话都吐气如兰。
而她只是低垂着头,并不说话,嘴角犹带寂寞的笑意。
良妃并不受宠,或许是因为她的家世,听闻皇上因为她的原因并不喜爱皇八子,而皇八子却有和他母亲一样的个性,或许是天性使然。
而那次却并没有深交,只是认得罢了,而良妃又素来喜静,平常并不出门,所以下一次遇到的时候是很久以后,德妃居住的承顺宫门前,四阿哥和八阿哥的关系并不好,但德妃和良妃素来不错,可能是因为身份出身同样低微的缘故吧。
而良妃显然没有德妃的好运气,能成为他的糟糠之妻。
而见到德妃以后她不经意的把这件事笑说了一下,而德妃叹了口气,然后四皇子进来,“给皇额娘请安。”
四阿哥的眸子很冷,如同冰,像极了皇上的眸子,只不过皇上眸子里的冷被温和的掩住了,因为她受宠的缘故,所以从没有见过皇上发怒的样子,胤禛神色淡淡,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眸子可以一直照到人心里去。
德妃不过淡淡的,她对四阿哥从来是不冷不热,不过维持着表面客气的假象罢了,和妃静坐一会儿,便也就要起身告辞,席间只有安静的声音,她看着飞鸟拍拍翅膀飞走了,身旁亲近的侍女低声告诉她,“皇上今晚上又掀了您的牌子。”和妃说,“知道了。”快步便走。
皇帝今晚上并没有早来,神色竟然有一丝怔忪,她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皇帝回过神来,仍有几丝心不在焉,但是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她垂下头去,温婉的笑,皇帝见她如此,便含笑着说,“朕今晚上处理了好些事,忽略了你了。”
她笑着说,“皇上说的是哪里话,皇上忧国忧民,把心思放在臣妾身上,那臣妾可真担当不起。”
皇帝嘴角蠕动,轻轻薄薄的话从那薄唇里透出来,“灵犀。”
和妃愣了一下,“皇上?”皇帝并没有说话,只是又笑了起来,“原来是朕错了。”
当晚皇帝并没有留下来过夜,因为李德全曾低低的对他说了些什么,她看到皇帝一下子怔住了,瓷杯盖子尖刺的擦过杯沿,嗡的一声,仿佛是在她的心上,然后哗啦啦的掉下来,杯子摔成了片,她下意识的去捡,却被划了一道口子,她闷闷地叫起来,茶水淋了皇帝一身,可他毫不动容,过了一会儿,失神的起身离开,李德全在身后跟着他。
疼的刻骨,一滴一滴的血液洒下来,红的如同胭脂。
旧了,脏了,忘了,一点点在岁月中沉沦,乃到面目全非,不得不去遗忘。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就是第四年的初春,金色的迎春欢快的开着,几乎看不见所谓的斗争,所有的黑暗都在一切繁华中掩藏的不留一丝痕迹,她想着总归是寂寞的吧,去年她诞了皇十八女,本不算稀奇,可对她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皇帝也异常高兴,一天没有上朝,抱着她,仿佛是抱了了世界上最骄傲的宝藏,虽然不久即殇,她当初哭的那样伤心,是骨子里的肉,她的女儿。
皇上也素来直到她的寂寞,于是道,“朕知道你寂寞,这样吧,皇子们都大了,找个皇孙给你带带也可以,老四家的弘历就不错,不如明天你见见。”
弘历眸子里是宫里许久没有过的天真,因为是孩子吧,总因为是孩子,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雪亮雪亮,笑起来也是咯咯的,可爱聪慧,没有一点尘世烟火的感觉。可是皇权之争,是每一个姓爱新觉罗的男子必要的一次洗礼。
皇帝待他亦算是和蔼,只是有一次,他朗朗背着,童声好听,“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吾无间然矣。”
皇帝的神色突然大变,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的青筋都在暴起,“闭嘴!”
李德全连忙跪下,对皇帝连连磕头,“皇上息怒,皇孙还小,不懂事,请皇上饶恕……”
弘历吓得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她抱住孩子,然后皇帝叹了口气,“算了。”
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来过,只余下她一个人坐在九曲红木大交椅上,满地斜阳摇曳着,不留清淡,繁华浸满。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时候,那场雪特别大,特别静,静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声息了,本来那一天他掀了她的牌子,却并没有来,于是她便冒着风雪去皇帝所居住的宫殿,在门口,就被魏文顺拦住,拜一拜,“和妃娘娘吉祥。”
她道,“万岁爷呢?”
魏文顺只是叹息,“万岁爷心情不好,一律不准人打扰,和妃娘娘,我们也是不得已。”
于是她也不勉强,径直走开,看见皇帝在那里边的影子若隐若现,带着落魄,隔着窗纸不算清晰,然后就听李德全在里面叫了一声,“万岁爷手烫着了!”
第二天的时候她陆陆续续的听见了一些事,德妃道,“本来还好好的,那天正好是灵犀的生日,不知怎么的就一口鲜血喷出来,正好撒在花瓶里一副卷轴上,点点血迹,我们几个心下觉得不好了,去请御医,可哪还管用啊。
“灵犀总是个痴情的女子啊,哎……”
叹息兀长的一声,渐渐淹没了深宫,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心下感伤了会儿,上朝时听人说皇上脸色虽然难看,但总还是可以的,只是她绝不这么想,因为她晚上的时候看到的他的眸子,像是全世界都没了。化作虚无,整个眸子都灰了,像是死水微澜。
皇帝睡的很沉,他穿着的黄袍随便的被丢在一旁,她伸手拿起来,那样华美的袍子,却在紧邻心的部位,绣了灵犀两个字。
青色的线,一下一下割着剩余的理智。
手心里突然的冒出了汗水,手无力的捏不住衣裳,分明的字眼,分明的眉目,她记起当初皇帝看向的人,不是自己。
原来是她,却原来并不是她,从来就不是。
皇帝斜斜的翻了个身,左手无名指的一个伤口显著,深深的,刻骨,想来是昨天晚上被烫着了吧,可是没有上药,任凭它在心口腐烂,疼痛。
这一年她二十八岁,他已经五十岁,她想到一句很美的诗,是小时候阿玛教她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样的心境,凄凉痛苦的挤成一团,她的泪呆呆的落了,落到沉沦的麻木中。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皇帝本来在写东西,见了她却立即笑起来,她含笑着坐在他的身边,他却一下子把写了的东西揉了,丢在一旁,她有些怔仲,但皇帝面目淡淡的,高深莫测的映入她乌黑的眼眸中,一时间盛满晦涩,像是许久,碎了一地的青花瓷,怎么都黏不会当初的形状。
皇帝道,“你还好么?”
她说,“托皇上的洪福,臣妾很好。”
他应了一声,也不说话,她看着他苍老的眉眼,突然想到很久年前,宫廷画师的一副像,那样俊美无比的少年,眉目温柔的望着眼前美丽的女子。
他说,“朕不好,灵犀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那地底下,她肯定很冷吧,都是朕不好,都是朕的错,说好了一辈子,朕却负了她,朕却负了她。这十年,她肯定很不好,灵犀,你别哭。灵犀……”
她内心咯噔的一下,皇帝的笑虚虚的浮在她的脸上,没有以往的感觉,只有孩子气,像是相思许久的人终于可以想见,“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皇帝缓缓的闭上了眼,“朕乏了。”
她拜了一拜,退下来,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一停,然后就听见李德全的惊呼,“万岁爷!!”
这个时候,她看见御座上的毛笔染得朱砂缓缓的滴下一滴,仿佛一滴带血的泪。
然后沉淀,再不见踪影。
那被皇上揉了的纸团被人忽略,她捡起来,终于看见了里面的字眼,“十年踪迹十年心。”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痛,然后她快步的走上来,看见皇帝已经回光返照,面色徐红。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把我和灵犀安在一块儿,再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没有用朕这个字眼,心里突地一下,她听见李德全说,“好,万岁爷,就和良妃娘娘在一块儿。”
她看见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她跟了他二十四年,不长,却不短。从未见过他有那样的神色。苍凉决绝,老去的脸上有些细纹,可是是那样的鲜活快乐,像是稚气的孩子。
她近乎踉跄的走出去,差点跌倒,脚狠狠的崴了,却并不痛,却原来并不痛。
眼眶里的泪一瞬间夺眶而出,她看见有小小的草已经萌芽,碧绿的就像美玉,现在还是冬季,却已经有第一颗草萌发,她吃力的抬起头,这么久,她在这里像一颗烛,慢慢熬尽自己的青春,而她爱了二十三年的男人,却爱的并不是她。
而此刻,只是呆呆的,哭泣,却不知为何,只是流泪。
痛的血肉模糊,泪水融化,不见踪迹,只有看不见形状的风,肆意的拍击着皮肤,传来远处喧嚣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