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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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一弦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没多少时间了。
这里是京北最好的医院。兰一弦下车行至门口时脚步顿了下，望着门头“京北第一医院”几个大字，心里没有多苦涩，只是觉得到了这个阶段依旧不断来医院好像也没多大意义，延长痛苦罢了。
但谁知就磨蹭了这片刻功夫，就让他见到了一个多年不曾见过的人。
兰一弦余光一瞥，刚触及那个身影，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闪去一边。待他冷静下来打量故人时，此前种种一一涌上心头勾起了些他的回忆与情绪。那些东西可比他脑子里的要复杂多了。
那些不愿提起的、痛苦的、被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的回忆。
但随即兰一弦心下也了然：京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己和李行，就算刻意躲了多年，终归会见面。
任由兰一弦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但人心之间始终隔着两层肚皮，那边的李行也不会分一个目光过来。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大步流星走进医院，独留兰一弦在原地无奈笑笑。
触目伤怀也好，睹人思事也罢，他总是无可避免的回忆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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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记忆，现在再回想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的情绪早已淡忘，但细节还是历历在目。
在兰一弦做CT时，那些画面就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过了一遍。
兰一弦记得他刚来一中时是三月，天不冷不热，新学校楼下的大银杏已经开始抽新芽。他是随父亲工作调动才有机会来到这座大城市。
恰逢春季开学，这所知名学府每学期都会有那么几个插班生，所以兰一弦的存在算不得多突兀。他由班主任领着来到了他现在所在的班级——高二（7）班。
照例是要上台做自我介绍的，兰一弦就趁这片刻将教室环视一圈，找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两个空座位。看来以后要一个人坐。兰一弦心下松了口气，他很不喜欢与人社交，这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但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下一刻——“报告！”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那是兰一弦第一次见到李行。其实李行给兰一弦的初印象并不美好，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以为他是那种懒散且不知上进的人，况且这人还打破了他不用社交的美好幻想。
“怎么回事？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老师的声音里带了怒意。
“不好意思啊老师，”虽然如此说着，但男生的声音里并无歉意，一直低垂着眸，“昨天晚上在网吧，今早起晚了。”这话不假，他眼下的青黑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话一出班里一阵骚动，然后兰一弦就听见几声清晰的“行哥威武”“行哥霸气”。
“……”听到这样的回答，加上那细小的声音并没有瞒过老师，饶是有再多的包容他也多讲了几句才放他回去，“学校三令五申不让去网吧一类的地方，你倒好还这么嚣张！……得，回去吧，下次别再犯，再让我知道直接上报学校！”
虽说老师嘴上这么责怪着，但兰一弦听声音还真没听出有多少认真在里头。
这到底是怎样一位神仙啊？兰一弦如此想着，目送着“神仙”回到了座位上，然后，顺理成章的，“神仙”成了他的同桌。
“神仙”行事非常随性，等身边响起动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同桌，认命似的抬起眼，漫不经心打量了一下。
之后的反应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只见李行眯着惺忪的睡眼瞧他，下一刻，眼睛慢慢睁圆，嘴张了张吐出了一个类似“n”的音，都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变成：“你好，我叫李行。你是新来的吧？”
“神仙”不仅言行出众，颜值更出众，即使眯着眼那张脸也并没有很扭曲；等他把眼睛睁圆了，不出兰一弦预料，这人眼睛很大，因睡眠不足双眼皮显得格外深，就兰一弦的角度看双得很漂亮。他说的最后一句实属废话，但兰一弦并未意识到什么，常规地回道：“嗯。我叫兰一弦。你好。”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不再讲话，李行直接闭眼撑头补觉无视老师；而兰一弦也绝非老师眼里的“小乖宝儿”，也在冗长的演讲中放飞神思。
冬末初春，天气其实还是冷冽的，但还是能嗅到复苏的气息。那棵银杏的枝条在早春的风中摇曳着，新的叶长出来代替旧叶，生长着直到第二年深秋再落下。一弦原本生活的那座小城也常见到银杏，但统统没有窗外的这棵来的粗壮且高大。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连不同地方的银杏都不一样。一弦看着内心惴惴不安起来，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树，根都要比在其他地方扎的深些。
一弦又想到自己。十七年的人生如此漫长又短暂，一边长的好像望不到尽头，一边又短的根本来不及在一个地方把根往深处扎就被人连根拔起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但谁知根上的泥在匆忙中并没有甩净，在新的环境中就显得格格不入。窗上倒映出他的影，狭长的眼，薄唇，睫毛本来很长但又被额上垂下来的碎发挡了去。身量高，长的也匀称，但藏在宽大的校服下就显得有些单薄。从小自认天赋不高，所以就拼命学习，成绩是与努力成正比，但也因此错失培养社交能力的机会。这些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样貌只能说是不难看、能力且罢了、性格也不好，总之并不讨喜，这样的自己真的很难说能否在这座学校立足下去，更别提社会了。
“——你说是吧，兰一弦？”被台上的老师突然点名，兰一弦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胡乱点头。老师真的有被两人如此高调的做派气到，仅仅是来报到一个两个就敢走神睡觉。
“还有李行，困就站一会儿。”
李行闻言乖乖站了起来。可能没料到他会站，班里有不少学生转过头去瞧李行的脸色，兰一弦也分了一个目光过去，不巧正好与李行垂下来的目光对上。
春日早晨的光是冷白的，在这冷色调的光线下，李行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兰一弦这次察觉到李行的眼中好像有些复杂的情绪暗流涌动着。
但也只有一下。兰一弦收回目光，神走的没有那么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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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人初见时的情况，很稀松平常，但李行最后的目光兰一弦潜意识里记了很久，直到后来分开才想起，被他拿出来一遍遍剖析里面蕴藏的感情，然后心情会很复杂，痛苦与恨交织着，会一连低沉很多天——那是痛苦的源泉。
接下来的半月里两人的交际少的可怜。兰一弦性格使然，天生话少不爱社交，每日钉在课桌前埋头苦学；而李行下课经常消失一整个课间——他要去老师办公室——就算偶尔在，也是和班里大多数男生聊天——都是他们找他，下课自动过来围成个圈“行哥长”“行哥短”。李行身上有天生的领袖气质。
兰一弦握着笔在稿纸上写写画画，一旁是男生们不大的说话声。李行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的还夹杂着些京北口音，不难听，有一股自然舒服的慵懒感；度把握的很好，不至于让旁人听不懂——这个旁人指兰一弦。其实当时班上大多数是京北本地人，连老师上课都会不自觉带上点口音，所以就算李行真说京北话好像也并无不妥。
他们聊“篮球”“鞋子”“动漫”“游戏”，包括刚刚开过的世界杯，聊他们这个年纪该聊的，但又不止于这些，涉猎很广泛，偶尔会拐到“编程”“击剑”甚至“出国留学”上去，间或说出些兰一弦不懂的词汇，不过每到这时，大多是李行在说话，那些男生或听或附和或拍马，这让兰一弦在不知不觉中对李行多了几分敬佩与信服，所以第一印象也有所改变。
通过他们谈话，兰一弦也知道李行这个人为什么“狂”了——他有资本，不只是容貌和家庭条件，当然这两项他都有。但要能让这个人才辈出的学校里的学生真正信服的，是他不输样貌的才华：
喜欢数学、物理，两科里面又更偏爱物理些，拿过不少相关竞赛的奖。喜欢莎翁。从小学习击剑，并为此痴迷疯狂到当年差点走体育，幸好被劝回来了。除此之外兰一弦还知道李行有个外号叫“真理”，为什么却没听他们细谈到。
而到了他俩这，相处模式却变成这样：
兰一弦：“李行，食堂在哪帮忙指一下好吗，谢谢。”
李行告诉他，后面无话。
兰一弦：“李行，数学老师办公室在哪麻烦告诉我一下，谢谢。”
李行说了，后面无话。
再要么，李行上课睡觉，老师忍无可忍终于一记眼刀飞来，兰一弦才好伸手拍醒他：“李行别睡了，老师看你了。”
李行“嗯”一声，然后抹一把脸，醒了。
不过开学久了，李行上课也渐渐不睡觉了，后来他上课倒是出乎兰一弦意料地认真。
总之，对话频率低，每次还都两句话结束。如果刚认识几天如此无可厚非，但半个月了多少有点问题。其实李行话不少，甚至算多的，性格也开朗，每次和人说话都带笑，有问题的是兰一弦。一弦同学从小“社恐”，并且很有扮死人的天赋——那张脸表情都少更别提笑了。试问，谁能对一张“死人脸”提起说话的欲望？所以每次看见李行在自己面前破功，兰一弦都把这归入自己社交记录上的“光荣败绩”一栏。
开学至今唯一能和兰一弦说上几句话的是物理课代表汪言若，原因无他，纯粹是兰一弦物理太差了！小姑娘常要来叫他到物理老师那报到。
大课间的时间很长，足够学生去消磨，这也成了老师叫学生去办公室的好时机。
“兰一弦，物理老师找你。”汪言若说着脸上带了无奈的笑，“这周第三次了吧。”
是的，第三次了，但今天才周二！
兰一弦有些不好意思，匆匆点头：“好，我这就去。”
或许是这年头少见男生害羞，引起了汪言若怜惜，她安慰着：“你也别有心理压力，老方人很好的，有不会的题也可以拿来和我们交流讨论。我们都知道你很努力，但自己一个人闷头学想学好不轻松。”
这话委婉了，兰一弦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他清楚上了高中光靠努力并不顶用。尽管心里颓丧，他依旧扯出一个感激地笑：“嗯，会的。谢谢。”
汪言若口中的老方是他们的物理老师，人到中年，介于发福和瘦之间不上不下，看着不苟言笑，但上课也会开玩笑，有点幽默和小毒舌，对问题看法很新颖，讲得也通透，除了教不会兰一弦没别的毛病。
兰一弦到了办公室，看见李行也在。李行站在窗边，用笔写画着什么，春光在一旁的墙上给他投下一幅剪影。窗外的玉兰花开了。
他是来拿竞赛习题的吧，哪像自己。一弦自嘲完低头去看自己的习题册，上面是老方用红笔圈出来的大小红圈，兰一弦看着真想撞死在墙上。老方倒很平静，一直用平和的声音给他讲解着，末了还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这要放从前那个学校老师早骂了。因领教过前物理老师的威力，相比下老方的温和式教学兰一弦更能接受些，心下不免对老方又生出几分感激。
给兰一弦讲完就轮到李行。走到李行跟前，兰一弦又不禁对他瞥去羡慕的一眼，真是人比人吓死人。但不巧这一眼却被李行敏锐地捕捉到，目光虚虚接触，吓得兰一弦又赶紧低头与他擦肩而过。
回到教室，兰一弦又开始愁物理。老方讲完差不多通了八分，但还剩两分只能硬啃了。兰一弦有些头痛。成绩不好不全是态度的问题，也并非刷题能补上的，学理科这种东西多少还是要智商的，尤其到了高中，更别提换了更难的教材慢慢慢适应有多痛苦。兰一弦上高中前还是因为知识点不难、肯记背、又狠得下心搞题海战术成绩才勉强登顶，一到高中弊端全显出来了，理科成绩一降再降，其中物理最甚。
像汪言若说的那样，闷头死学一点也不轻松，到了一定程度早晚会遇到瓶颈，关键要会使巧劲。
很巧，“巧劲”这就来了。
“卡住了？哪道题不会？”
书桌上突然投下大片阴影，兰一弦一惊，抬头就怼上李行略微带笑的脸。
没料到他会突然和自己说话，但兰一弦秉持“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态度把心一横，习题册往前一推用手一指：“这道。”
李行接过笔，也是二话不说就开始讲。讲完，剩下两分果然通了，兰一弦恍然大悟，由衷赞美：“你好聪明啊！”聪明到把我这样的笨人都教会了。
李行失笑。谦虚道：“哪有，你也不差。”
看兰一弦写步骤的空挡，李行随口问道：“我看你学理科好像比较吃力，当初怎么没想过选文？”
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但兰一弦还是拿出几分诚实说：“要选文就好了，我这性子还是更适合文科，可惜家里不同意，就选理了。”还有些其他理由，就不好明说了。
李行了然。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无非就是“男孩子更适合学理啦”“以后学理更好找工作啦”这些理由，没有错，就是从来没有尊重当事人的选择。
兰一弦说完就把头埋进臂弯里伏在桌上，声音有些闷闷的：“好痛苦啊！”怎么学都学不会，想死！
鬼使神差的，李行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上手抓了抓，又在兰一弦抬头前迅速缩手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周天可以给你补补物理，顺带捎上数和化。”
“……啊——”兰一弦瞬间忘了计较李行为什么要摸自己的头，完全被他的提议震惊了，想拒绝又怕拂了他的好意，“可以是可以，但不会打扰你吗？”
要知道现在是高二，原本的双休早被压缩成单休，这样情况下能给他补课的真是活菩萨。
“嗐，这有什么。”李行说，“本来上高中家里连剑馆都不让我去了，上高二更恨不得我二十四小时都在学习，刚好找个由头出来透气，你不会不答应帮我这个忙吧？”
果然还是居心不纯，但正好减轻兰一弦的心理负担，他感激道：“哪啊，分明是你帮我吗。太谢谢了。”
就这样，周日补课的事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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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一弦想到这，差点笑了，又想起是在做CT不能动，只能拼命忍住。当年的自己身上还真是有股单纯的傻气。可能答应的时候李行都在心里嘲笑：这真是个傻子！真好骗！
但他哪会这样？
千忍万忍还是落了泪，嗐，大不了重做一遍呗。
和李行在一起久了就知道，李行对他们这段关系是满怀愧疚的，所以对自己格外好，对自己无限包容，哪怕后来分开始并不愉快，也依旧愧疚着，头两年还尽心去弥补，只不过被自己一遍遍无视，渐渐后来他也随着时间越走越远。
这样的人，哪里会在心里嘲笑自己？
但那时的自己就是气不过，年轻气盛根本看不透其中玄机，只一心觉得自己被耍了，又联想到兰建业和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给这个曾经最爱的人冠上了一个“卑劣”的骂名。
恨意越来越深，使他早就忘记了其实最开始他也是快乐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