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蝴蝶》芽上

12、怀心事

　　庄晓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陈大阳叫去办公室。以前在县中里，她是老师的掌上明珠，是班级的中心——这是以前班主任说的，因为她成绩好，所以班主任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就是中心。庄晓还记得他当着全班的面这样说了之后，班级后排的那群人笑得多猖狂，笑得她额头青筋直冒。现在在一班，她就是个边缘人。成绩不是最拔尖，人际圈也小得可怜，连交心的人都没有。

　　这么多天来，陈大阳只找过几个班委，她倒是第一个。

　　庄晓走进了办公室，来到陈大阳的工位旁。

　　陈大阳正在看书，扶着眼镜抬起头，他还没仔细看过班上唯一一个从地方县招来的学生呢，之前也只是扫了一眼而已。打量一番，他觉得庄晓看起来挺老实的样子。

　　“陈老师。”庄晓打了声招呼，看见陈大阳的桌子上贴着第一学月月考的班级成绩单，前五名被标红了。

　　“在育生的这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只是问这个吗？庄晓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但也只能顺着说，很好。

　　“跟得上课程进度吗？”

　　“刚开始有点跟不上，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

　　“你住哪啊？”

　　“校外的教工宿舍，有两栋专门给我们地方县学生住的。”

　　陈大阳点点头，前面算是铺垫完了，问到点子上即可，随即话锋一转，“有同学说，看见你和平行班的有个男生走得很近，是怎么回事？”

　　庄晓感觉背后一凉，看着陈大阳沉沉的目光，问:“老师，你是说林仲七吗？”

　　陈大阳的脸色更沉了。

　　“我……我开学的时候弄脏了他的鞋子，一万块的鞋子。我说要赔给他……他就来找我，要了洗鞋的钱……”庄晓低下头，因为撒谎，脸慢慢变得通红。

　　是谁告诉陈大阳的，她已经能猜到了。她从没有想过，陈方墨会是这样心机深重的人。而且这可能只是个开端，依照陈方墨在班级里的人缘来看，庄晓简直是被踩在脚底。

　　在陈方墨看来，那天展示课上，肯定是庄晓故意把林仲七叫来的，既然她把他当护身符，那她就把这护身符撕下来，舞到老师跟前去。

　　气氛沉默了几秒。

　　就在庄晓以为陈大阳要来拆穿自己谎言的时候，却听见他担忧地说，“你怎么不来告诉我这些?”

　　庄晓震惊地抬起头。

　　“那小子就是个混混。”陈大阳眉头紧锁，对林仲七他还是略有耳闻的，就拿上次广播起义的事情来说，他就看得出来，那就是个坏学生。“成天无所事事，炫耀自家有钱。还一万块的鞋子，我看他就是想招惹你。”

　　庄晓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虽然她知道自己装得不像，但她知道，陈大阳已经吃她这一套了。

　　“对不起，陈老师。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是我弄脏了他的鞋子，是我有错在先，所以就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了。你也别自责，别被这些事情干扰到。”陈大阳点了点成绩单上的名次，“你看，你在我们班还是前五名，比好多以前清北班的学生都厉害。”

　　庄晓连连点头。这一刻，她再次体会到，成绩优秀的好处——这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下次遇见这些事情，你早点告诉我。你一个人大老远地来这里，难免会遇见一些事情。不过我还是想说，现在最重要是学习，你应该能把握好吧？”

　　话里有话。虽然陈大阳相信她是被坏学生找上了，但是他也在告诫她，大老远的从县城来城市读书，就该好好学习，别被其他事物给分心了。

　　她毕恭毕敬地鞠躬：“是，我知道，谢谢陈老师。”

　　“好了，你先回去吧。我会找他的班主任，让他管好自己班上的人。”

　　庄晓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惊慌了几秒后，也只能再次点头道谢。

　　从办公室里出来，她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乌云笼罩。如果陈老师真的找了林仲七的班主任，林仲七的班主任再一问，那不就可能会拆穿她的谎言吗？如果陈老师知道她撒谎，认定她和林仲七有什么关系，然后再告诉爸爸妈妈，那她的下场肯定会很惨的。

　　会被骂，会被打，会被转回县中。

　　她的迁移能力实在是太强，思绪就像是生长出的树枝，每一根上都结满了悲观的果实。和林仲七愉快相处的画面逐渐失色，似乎都变成了充满罪恶感的犯罪电影，每一幕拎出来都可以成为她不专心学习和平行班混混交朋友的证据。

　　庄晓苦大仇深地往一班教室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看见对面琢玉楼的走廊上，林仲七和其他男生靠在栏杆边聊天说笑。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从那天起，庄晓就全身心投入学习中。前一周过得挺惴惴不安的，因为她害怕自己撒的谎会被揭穿。而且她还害怕在路上再次被林仲七当众喊名字——那无疑是把她搞得像是脖子挂个牌子游街示众的罪犯一样。好在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就算是上同节的体育课，庄晓都没有看见林仲七。

　　自由活动时，班里的女生扎堆坐在树荫下谈天说地，而庄晓则独自坐在看台上。她观察着足球场上挥洒汗水的身影，却并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既害怕遇见他，又想看见他。她矛盾得像是坏掉的红绿灯，在红绿之间反复横跳。

　　也许自己想看见他，是因为他是自己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吧。她自欺欺人地想着，内心又多了几分对自己的悲悯。每次都是他来找自己，而不是自己去找他。

　　如果他不来自己，自己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体育老师吹响了口哨，回过神来，庄晓从看台上跳下来，朝人群走去。

　　所有的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悲观，陈大阳仍旧相信她的话，林仲七也再也没有来找她。日子平淡得如一滩死水，没掀起任何波澜。

　　几次数学随堂测验，庄晓都拿到了满分。陈大阳看到了她的学习天赋，还任命她为数学课代表。

　　周五下午放学后，班长徐琰留下各科课代表，让大家讨论如何提高学习积极性，克服高二现象。

　　所谓高二现象，就是既没有高一入学时的新鲜感，也没有高三冲刺时的紧张感，整个人处于一种放松状态，没有学习积极性。简而言之，就是大家成了“老油条”。

　　即使身为主科课代表，这种讨论庄晓也没什么存在感，随手拿了个空笔记本做做样子。

　　陈方墨又在提议建立英语学习小组，小组学习，引入课外内容。

　　小组学习个屁，不就是拉帮结派吗？积极性这东西来源于内外两方面，是单纯靠建立个小组就能激发的吗？

　　这些话庄晓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是绝不可能的。

　　之前陈方墨就有个英语学习小组，组内都是和她玩得好的人，在班里也是个小圈子。某天放学后庄晓在教室自习。那群人也留了下来，说是小组学习，结果是用教室的多媒体放鬼片看，一个个还笑着说，里面的那个配角胖子像唐老鸭。

　　“庄晓，你呢？你对激发数学学习积极性有什么建议呢？”

　　徐琰见庄晓一直没说话，便想让她参与进来。

　　庄晓怔了几秒，正要开口，就听见陈方墨笑道，“对呀，我还想知道怎么提高数学学习成绩。庄晓，你现在能不能开个小灶跟我们几个单独分享分享啊。”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庄晓身上。清北班的人向来对提升成就很感兴趣，而且庄晓数学成绩优异也是众所周知。

　　“我没什么可分享的。上课认真听讲，课后多练题就好。”

　　这个回答平平无奇，再配上庄晓平平的语气，着实有点扫人兴致。

　　然而，陈方墨显然觉得还不够尽兴，“唉，我还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建议呢。”转头就对其他人说，“你们知道吗？庄晓每天放学后都在教室里学习，也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习题册。庄晓，你用的是什么资料啊？能不能告诉我，我也想买一套。”

　　“我用的就是陈老师让我们写的习题册。”

　　“是吗？可是我那天看见好像不是诶，是我看错了吗？”陈方墨眉梢带笑，表情从期待到遗憾也只是一瞬。

　　庄晓也突然明白了她说这些的用意，因为她看见了有些人的表情，背后一阵发凉。

　　清北班的某些人总是秉持着要别人奉献而自己要藏着掖着的准则。他们不愿意分享自己的学习秘诀，却也总想从别人窥见一些好东西，无论是学习方法或者资料。觉得别人分享是应该的，不分享就是自私，只想自己进步，而自己有什么好方法却从不会拿出来。

　　庄晓还记得初三时，稳居班级第二的女生每次在自己经过她的课桌旁，都会下意识地捂住正在写的押题卷，不想让庄晓看见。等到庄晓写卷子的时候，女生总想打探一下她写的是哪一套。

　　此刻面对着一些人奇怪的眼神，庄晓只能硬着头皮辩驳：“我真的没有用其他资料。”

　　然而这种辩驳显得很此地无银三百两。气氛陷入一阵无法言喻的沉闷，大部分人都似乎忘记留下讨论的初心，倒像是要在逼供庄晓，要她必须吐出好方法来。

　　惊惶无措间，庄晓又看见了陈方墨的眼神，感觉就像是刺扎着背后，火辣辣的难受。

　　好在徐琰及时打破了这种僵局，女生间的小心思她是能懂几分，“好了，别说这些了，大家如果想要更多的数学学习资料，我会和庄晓去给陈老师反映的。”

　　庄晓看向徐琰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后面的讨论，庄晓没听下去了。她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像个苍白的背景板，继续一言不发。

　　校门口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林仲七和旁边的人讲着话，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几个人笑作一团。和这间教室里闭口开口都是学习的氛围相比，他们的身上好像更有朝气蓬勃的少年气。

　　庄晓静静地注视着他。她已经快一个月没看见他了。

　　维持人际关系其实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初中时的她想要维持一段友谊，像是吃错药一般，给予对方帮助，结果对方只是把她当成可以抄作业的工具人，还在背后说她就是个榆木脑袋的书呆子，跟头驴一样只听老师的话。自那以后，庄晓就不再那么执着于交际与维持关系了，外人评价她无趣也好，无聊也罢，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直到遇见林仲七。

　　那股想要维持和他联系的冲动怎么也挥之不去。

　　讨论结束后，庄晓故意地拖慢脚步，走在其他人的身后。来到校门口时，熟悉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那声让她害怕又期待的呼唤也没有再次从背后传来。

　　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点开联系人。在编辑完一条短信，即将按下发送的那一瞬间，她的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

　　算了吧，庄晓。

　　她没回宿舍，而是去了新华书店。

　　徐琰拜托她去挑一挑有什么好资料，到时候在班上询问大家的意见，看是否愿意购买。刚才承诺的话是故意对其他人说的，徐琰跟了陈大阳一年，她很清楚，陈大阳不喜欢向学生指定资料。

　　很简单的道理，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花花绿绿的教辅用书迷人眼，庄晓穿梭于这之间。“基础必刷”、“提高宝典”、“备考必备”……每一本资料都好像是活的，用醒目妖娆的大字招揽着学生，极力将自己推销出去。

　　庄晓随便翻了几本，在一众花哨之徒里选了一本《创新》，可能是因为它的外表最朴素，简单的白、绿、黑配色。

　　她正准备去收银台结账，却听见一阵哗啦的声音，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女生不小心碰倒了展销台上的书。

　　庄晓走过去帮她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

　　“谢谢。”女生留着齐耳的短发，笑起来时让人感觉很近人，她的手里也抱着资料。

　　庄晓：“不客气。”

　　女生见庄晓穿着育生的校服，便开口问：“你也是育生高二的吗？”

　　庄晓点点头。

　　“《创新》不怎么好用，有些题比较偏难怪，答案解析很粗略。你可以看看《题霸》，里面的题由易到难，还收录了真题，答案解析也很详细。”

　　庄晓接过女生递来的《题霸》，两本资料一对比，确实差距很大。她将《创新》放了回去，拿了一本《题霸》，跟女生一起去结账。

　　庄晓问：“同学，你是哪个班？”

　　“我？我是二十一班的。你呢？”

　　二十一班，育生理科清北班。庄晓立刻肃然起敬，“我是一班的。”

　　同样是清北班，同样是说话，对方却以一种让人听起来很舒服的口吻夸赞道：“文清的，好厉害。”

　　也许是刚才遭受的事情让庄晓的心情太过压抑，听见女生温柔的声音，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蔓延开。

　　陈方墨能不能来学一学，看看什么是真正说话！

　　结完账，她们一起出书店。女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电话后，庄晓听出来，是有人来接她了。她们互相道别后，女生便跑向了路边，一辆高档的私家车停了下来。

　　庄晓刚抬脚，就看见后车窗摇了下来，如同画框般，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她又看见了林仲七。

　　女生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后车窗摇了上去，汽车发动驶离原地。

　　不能怪庄晓的想象力太丰富。从那天楼下的漂亮女生，再到理科清北班的温柔女孩，自己能看见的，自己看不见的，一个个跟走马灯一样出现在林仲七身边。

　　苦涩随着凛冽的秋风飘然而至。庄晓抱着《题霸》，像是枝头被卷落的孤叶。

　　然而庄晓并不知道，坐上车的女生的名字是黎家匀，她就是林仲七的表姐。

　　林仲七看见黎家匀怀里宝贝似的教辅资料，撇撇嘴说：“你快收起来，等会儿到饭店让我爸看见，又得骂我不学无术了。”

　　“你还怕舅舅骂你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黎家匀嗤笑起来，将资料放进包里。

　　“我只是嫌烦。”

　　“我给你推荐的英语资料你看了没有？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得准备去美国了。”

　　林仲七有点不耐烦，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看了看了。”停顿几秒后，他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