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公子执棋

1、第 1 章

　　“尘？只有一个字吗？嗯……不过还挺好听的，我就叫你阿尘好了。”
　　“我呢，我叫段云墨，小美人你可以喊我哥。”
　　“话说，你今年多大了。”
　　“阿尘，你可真漂亮。”
　　“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
　　记忆如潮水般褪去，只有那沉沉的嗓音还在回荡在空虚的心口，温柔无赖如故。
　　头疼，要被撕裂了一样。涂山尘勉强撑坐起来，银色长发随着动作披散开来，柔顺而冰凉。
　　冰封百年的洞穴阴冷彻骨，眼前是幽幽蓝光，洞外是震耳欲聋的齐声大喊。
　　“恭迎大人回归——”
　　他茫然而徒劳地抓住心口的位置，在疼到窒息的感觉中，眼角无声落下一滴眼泪，洇进衣物里，了无痕迹。
　　“段云墨……是谁？”
　　.
　　狐族大长老是个温婉的妇人，自小看着涂山尘长大，同他也比旁人亲近许多，在他醒来后就一直在旁侍奉着。
　　冬日落雪，涂山尘身为妖仙本是不畏寒的，但是现在苏醒后却是比寻常小妖更难以忍受。
　　他下巴都缩在了白色毛绒绒里，脸冻得发白，轻轻呵出一口气，道:“本座记得，本座当时已然陨落。”
　　大长老轻声低语:“浩劫过后，般若插手六界之事，应天道拨乱反正，将死于浩劫的尽数复活，只待神魂归位。”
　　涂山尘“啊”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冰湖面上，寒气氤氲，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半晌才道:“般若做事从不会出岔子，可是……本座的记忆不全。”
　　“怎么会，”大长老疑惑道:“大人不是……”
　　明明连青丘小狐的姓名都记得。
　　涂山尘神色茫然:“本座……不记得了什么。”
　　大长老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心疼得不行，道:“可是什么要紧的人或事？”
　　涂山尘摇了摇头，说不知。
　　大长老仔细思索了下。不是青丘事那就是外界事了，可是涂山尘向来懒得外出，唯一的一次是……在浩劫前。
　　大长老道:“据我所知的倒是有两件事。其一是大人您与天族九殿下的婚约。”
　　涂山尘蹙眉，没来由一阵烦躁，只不过他神色素来冷淡，这时也半分不显:“其二呢。”
　　大长老道:“浩劫伊始，大人曾下过凡。”
　　涂山尘神色微动，浅色眸中似有冰雪初融，心底也漫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
　　大长老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有时间便下凡去看看吧，兴许会想起什么。”
　　涂山尘道:“本座下凡作甚。”
　　大长老知道他是在问以前的事，想了想，眸中也泛起了浅浅笑意:“似乎是去了姑苏……逮一只不听话的小狐狸。”
　　涂山尘恍了一下神。
　　姑苏，烟雨。
　　含笑的脸，调侃的话。
　　“姑苏美人，哪有我的阿尘美。”
　　涂山尘垂下眸，想了很久，才轻声道:“我……去看看。”
　　.
　　青丘是人天交界处，与凡间以一条清河相连，千百年来，河水也通了灵，此时并未冻结，反倒有些绿意。
　　小狐狸将涂山尘扶上船后，突然讶异的叫了一声，抬起头，涂山尘也似有所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清是什么后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远山天边紫气东来，凤鸣龙吟，关关相绕，壮丽辉宏，在他眼底映出盛世画卷。
　　这是……
　　小狐狸忍不住化为原形，趴伏在地上，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听训受教，沐浴清化。
　　大长老虽然道行高，到底也欢欣于这度化洗涤，轻声低喃:“苍荼山的那位尊者……归位了。”
　　苍荼山，尊者，司九黎。
　　涂山尘怔怔看着远天云霞，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紫气的滋润，身体似乎也因此不怎么畏寒了。
　　.
　　河流蜿蜒而下，经久不休，不知岁月换走。
　　小狐狸被抱在涂山尘怀里——暖手用的，好奇地看着四周逐渐变多的绿植，吱嗷了一声。
　　“快了。”涂山尘说着，只见天光一闪，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另一方天地了。小桥流水，远方有人家。
　　小狐狸化为人形，忍不住向外张望，惊叹道:“哇！大人，这里就是凡间了吗？好美啊！”
　　“凡间都是这么漂亮的吗？”
　　小狐狸第一次下凡，难免激动，转头却见大人没了暖手的物什，便又十分自觉地将手塞进涂山尘手心。
　　涂山尘垂眸，就见半大不点的孩子仰头眨眼，看起来很是乖巧:“大人，苏苏给你暖手哦！”
　　江南的冬日并不怎么寒冷，涂山尘无奈一笑，随他去了。
　　这人间，确实热闹。
　　丝丝细雨飘洒下来，轻触在脸上，有种凉凉的感觉，涂山尘颔首，阖了阖眸，走了一瞬神，再次回神时，眼前却突兀地出现暗黄之物，垂眸，正见小狐狸勉勉强强举了一把比他还高上一倍的油纸伞，还在努力踮脚。
　　涂山尘:“……”倒也不必。
　　涂山尘伸出手，握住伞柄，手肘处的衣物滑落，露出一截白皙似玉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好好牵着小狐狸，带他走上湿润的青石板桥:“在凡间，不准乱用法力。”
　　苏苏茫然:“可如果不用的话……会淋湿的。噫，苏苏最讨厌淋湿啦，毛毛都不软了。”
　　涂山尘抓着伞骨的手指紧了紧，有些泛白，思索着方才脑海中突兀出现的某个场景。
　　——“下雨了，小美人都不知道挡雨的吗？”
　　——“诺，抬头，看哥给你买了什么。”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的，有点不正经，却让他有那么一点难过。
　　他听见自己淡淡道:“雨又不大。”
　　那个人继续道:“怕你着凉——而且，”他的声音压低了，几近耳语，“你湿掉的样子这么漂亮，只能给我看啊。”
　　“大人？”
　　苏苏的声音有些担忧，涂山尘闭了闭眼，扶正倾斜的伞，走下桥，他动作轻缓，花纹素雅的白衫不染纤尘，宛若遗世谪仙。
　　倒叫路旁经过的行人连连回首，惊叹不已。
　　姑苏多美人，美若天仙，而这位，怕是连天仙都自愧不如。
　　他道:“以后叫公子。”
　　青石板拾阶而上，早梅开得正好，清幽扑鼻。隔家便有个小铺子，挂着“留香”招牌，小旗飘扬，门口的架子上摆了些许精致的小木盒子，隐隐约约的。
　　铺主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杏眼柳眉鹅蛋脸，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旗袍，温婉动人。看到走近的俊美清雅的公子和小孩，那倚着门边的姑娘不经会心一笑，道:“公子留步，可是要为娘子挑选胭脂？不瞒您说，我这里的胭脂啊，都是祖上秘传，顶好的。”
　　鬼使神差地，涂山尘停下了脚步，静了静，也没反驳，撩帘跟着女子走了进去。
　　这姑娘操着一口极好听的吴侬软语，仔仔细细替他解说着每一种胭脂的来历好处。
　　“寻柳最为糜丽醉人，粉春桃清甜可人，竹浅清幽，艳芳华贵气……不过，我这里卖得最好的是，不夜白。”
　　涂山尘指尖微顿，准确无误地取下一个紫色檀木盒子，打开，露出一块华而不奢，清幽淡雅的胭脂，香味却是有些醉人了。
　　这姑娘瞧见了，刚要说一句“公子好眼光”就见这位公子的侧脸无声滑落眼泪，惊道:“公子您怎么——”
　　捏着盒子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涂山尘垂眸，将眼泪擦拭干净，动了动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而与之相反的是，脑海中的那道声音愈发清晰，令人心脏骤缩，疼得厉害，也恍若隔世。
　　——“这位……公子？”
　　“这位……公子？”
　　沉缓低磁的嗓音似乎就响在耳边，也更加不真实了。涂山尘恍了下神，却见那姑娘抬头向他身后望了过去，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挡了路，下意识转了身，想要离开。
　　胭脂铺地方有限，空间比较逼仄，那个人只是撩了帘，微微探出身子，露出的一张脸五官锋利，眉眼冷淡，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势，但却又在下一刻，温沉下来，满含笑意，一如当年。
　　涂山尘的嘴唇颤了颤，似乎有些冷，疼得眼睛又润湿起来。
　　那人脸色微变，伸手，将人拉了过来，声音都发紧:“怎么又哭了啊。”
　　涂山尘在他怀里抬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好像要把他看个透彻，半晌，才声音发哑、带着小心翼翼的不确定道:“段……云墨？”
　　那人蹭了下他眼角的泪，力道有些重了，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痕，他低低笑了:“想什么呢，要叫哥。”
　　涂山尘固执道:“段云墨。”
　　段云墨轻轻嘶了一声，压抑着心疼，调笑道:“哎，在呢。小美人可别再哭了哥心疼。”
　　涂山尘手脚都冷得发颤，一股乱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然后狠狠砸向记忆的枷锁。
　　他无声哭泣着，然后咬住段云墨的脖颈，委屈道:
　　“……你骗我。”
　　你若是心疼又怎会狠心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