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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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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的眼里,是空荡荡的。”
“禅师心中是不是同样不存任何?”
…
“不是。”
观真答得坦然。
字句里没了错愕起伏,语气平静得一如往常,好似方才片刻的慌乱,皆为虚影假象,未曾存在过一般。
紧接着,尽管明鸾无意让人行礼,观真仍是恭恭敬敬地起了身,道了声郡主安。
周规折矩,端持有度。
但,掩了真实心思。
而这些,由另一人看来却是,带回府的禅师复又一副禅定模样,犹如没有生机的宝华铸像,变得呆板且无趣,仿佛刚捉到手的新奇就要溜得无踪。
半撑侧颜的掌心落了下来,指尖轻点着裙摆上的青黛石,莫名地,带有几分不甘心。
明鸾不禁想起幼时做过的顽劣事。
有一年,春时晚归,兼之接连几场大雪,直至三月上巳,莲池才堪堪冰融。某日午后,因被礼仪嬷嬷唠叨得烦扰愁闷,便一路躲藏着跑去了府内盈库。
池岸亭榭,寻来的整匣蚌珠,一颗接一颗地被掷向水底。
渺渺微波,圈圈浮动。好看,却也消散得极快。
恰同此刻。
彼时,想看波澜涟漪,现下,也想看。
不过,却是人心间的。
明鸾坐于蒲团之上,眸光微转,随意着抬了抬手,拢起一团攀缠的青烟。
无形之物,穿流弥散,握不住一丝一缕。
可或许,有些事已于不经意时,在心间留下了道道刻痕。
施予所需,助长妄念,累加到足以动摇执著,左右日后的抉择。
这便是她要的结果。
明鸾收回偏转的眸光,看向面前之人,唇角笑意愈浓,“那禅师心中,是不是…”
“存了我?”
存、了、我、
一音一顿,字字念得明晰入耳,像在刻意而为着讨要情意,占据人心。
堂堂皇皇,毫不遮掩。
观真似乎没想过会被这般问询,清俊的双目中闪过一瞬无措,随之是骤现出的点点讶然,以及尚未消散殆尽的慌乱。
始料未及,直白得让人避无可避,宽大衣袖下的手掌不由得又渐收紧,就连耳尖也因此泛起了不适时宜的热意。
片刻静寂,观真再次开口之时,道出的回应同样毫不遮掩,甚至更为直白。
“是。”
“有郡主。”
澄澈的眼中瞧不出任何伪饰迹象,细辨之下,仅有些许慌乱的神光留存。
仿佛是不及多思,也忘了身份戒律,只诚然着表露所想。可待心绪稍定,回顾一遍,才堪堪发觉,着实不该逾了规矩。
但这仿佛之中,究竟有多少确切之实,是真的依循本心,还是带着目的顺水推舟,观真自身也难以分认清楚。
不曾应对过的境况,离了掌控范畴,免不得有些失措。可经年之久,习以为常地参杂虚假,早就沉染良多无法更改。虽是眼瞳澄澈,却极善把谎言作真,叫人觉察不了半点罅隙端倪。
话音落定,观真收拢的掌心依旧用力攥着。
祈愿,渴求。又或者说,暗藏着的某些难以遏止的幽诡心思,在蠢蠢欲动,甚至是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等待猎物靠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被他欺骗而来的真心。
烛火的虚影没来由地晃了两下,投映出的光斑便也跟着交叠,落在二人相似的月白色衣衫上,逐渐牵连成片。
“我想也是。”
明鸾眼睫闪动,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而后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毕竟,如今禅师可是与我在一起。”
“以后,小僧也会与郡主在一起。”
同往日咏诵经文无差的平和音调,偏偏气息凝沉,似是在舌尖辗转过几次,才得以诉诸出口。
像珍重着许诺,也像毫不保留着递付至诚。
可观真知道,带了几许缱绻之意的你来我往中,他却是图谋甚多,贪求甚多的那一个。
未加克制的妄念,被姑息放任,肆意疯长,心中的念头也于此刻变得更为狰狞阴翳——
禁蛊一旦种下,即是日日夜夜。
无论哪种“在一起”,都只会长长久久,至死不可改。
我的小郡主。
呵呵。
我的小郡主唷。
…
“已逾亥时,倘若郡主休息好了,请随小僧去至灵光殿。”
“嗯。”
“郡主?”
“坐得久了,腿…禅师扶我起来。”
“好。郡主小心。”
“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笑。”
“是。”
.
月升中天,雾气依旧浓重,不见消散之势。
庭间环廊之上,观真持了只莲形宫灯,行于前侧。
远近迷蒙,唯那人手中光亮异常。这般看去,倒真是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映衬得身姿卓卓,容色清俊。
“会与郡主在一起…”
情真意切吗?
确实如此,可偏偏也是欺骗人心的惯常手段。
行往灵光殿之际,明鸾分了些心神,思虑着方才的一幕幕。
本是坏心肆起,故意作为,想瞧瞧向来以澹泊清明示人的假面下,会是何种惊诧无措。
随后一句挟制之言,掺了半真半假的告诫,可让那人听来,却是避重就轻,装作不晓深意的模样,甚而迫不及待着步步勾画,欲要谋求更多。
明鸾不禁好奇,这位越氏少主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原以为一场不存疏漏的交易,封死了一切偏差路径,就算防备试探,暗中使些伎俩,也终将遵从既定所行。
笼牢囚鸟,脱逃不能。
但现在,似乎生出了些预料外的波折。
明鸾越想越多,种种猜度堆叠,最后竟变成联翩臆测。
除了早先应允的许诺…
越氏少主,伪作禅师之身皈了佛门,莫非他要国师之位?
也并非不可。
安排至上京的话,越氏一族…
不过,他甘愿恪守清规,做一辈子念经吃斋的和尚?
和尚?
他该不会是多年禅悟陶染,发下大弘愿,真的想要法恩世人,救度信众吧?
“郡主,留神脚下。”
“嗯。”
前侧传来提醒之言,使得思绪止断,明鸾轻应一声后,已是敛了心神。
——那越氏少主要什么都好,且无论打着多卑劣的主意,唯独不能、也不允搅乱如今的谋划。
夜风骤起,缓步轻行间,带起裙衫迤逦。
空穹云宇,月影逐现。
许是雾气朦胧兀显森然之象,诸景影影绰绰,似魍魉精怪潜于鬼域,明鸾忽而忆起密信当中所提一事。
“禅师可知一种借命之法?”
身后之人开口相询,观真闻言,便停了步子,转身回看过来。
神色如常,眼中没有丁点儿惊疑之意,也没有半分错愕波痕,就像已经听惯了“借命”二字,从未当作了不得的隐秘一样。
观真垂了垂眼眸,继而唇瓣开合,慢条斯理地答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
只回了如此一句,余下的旁类细处,均不言多一分。
不言真假与否,也不言于何处有了这般耳闻。
雾气掩过眼中的幽深,观真看着明鸾,描摹下容姿寸寸,加深着心间道道刻痕。
明鸾并未追问。
一时忆起,便顺着所思问出了口,不过是想知道专擅禁术的越氏少主如何应答。至于结果怎样,借命之法有或没有,皆不会阻碍她以此布局。
有,便是杀头之祸。
若没有,也同样难逃一死。
因此,对明鸾来说,两厢光景着实并无什么不同。
反正都会是极刑加身,人头落地。
一颗一颗的,成排成堆,倒也有趣。
观真等待片刻,见明鸾不再开口,只是静立廊下,将眸光转向了高悬的月影,似乎不欲探听出什么隐情禁忌。
无端地,感到一丝败兴。
观真以为,如此倒行逆施的诡谲手段,称得上极秘之法,若想知晓,少不得要加注额外的筹码。
而筹码越多,骗来的真心也会越多。
可是。
我的小郡主,为何不继续问下去。
那些真心,我可是想要得很。
呵。
.
时近十五之期,月相渐满。
观真从不喜白日。
数年之前,一场白日里的焰火,将一切烬灭。
记忆中,连片的人形胡乱地舞动着,跌倒又跃起。只一眨眼,便统统化为了焦黑之色。
最后,再也动弹不得。
入骨的痛意,让那时的观真清晰地看明,原来人的皮肉可以同烛蜡一样焚融。
一点一点,滋滋作响。
此后的年月中,数不清的月夜,观真也曾一日不落地长跪于慈目铸像下。月光为照,青烟缭缭,满卷经文典籍,诸般箴言谶语,咏诵得烂熟于心。
香客许以供养,推崇备至。
掌教寄以垂青,委以重责。
可观真从来都觉得虚假又荒诞。
今世苦,来世报,他偏不信。
血仇之恨,他要今生得报。
况且,这世间怎么会有神力能使祈愿成真。
自幼便见识了地狱惨景的人,早就失了常人的悲欢心境,得以显露出的,皆是伪作的面目,是恨意支配的人傀。
所以很难设想,会有什么让人目眩神迷的缘由,足以颠覆到能够使他贪求起一种叫做真心的东西。
千夜羽洗去瘢疤烧痕,滋长出新的皮肉,阴翳的念头随之撕裂着侵入每一处新生之地,扭曲成愈发阴暗的不满欲壑。
观真抬首望向高穹,突然觉得,如此月下良辰,着实不该承受禁蛊之苦。
但是,已经晚了。
就算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允许你反悔。
我的小郡主。
.
“郡主会改变心意吗?”
“不会。”
“此时反悔,尚还来得及。”
“禅师啰嗦。”
“好。便如郡主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