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往昔 ...
-
忘记已经逃了多久。
斑驳陆离的场景中，充斥着盈天的火光，旷野之上，硝烟遍地，弥散不尽。
耳边满是痛苦的哀嚎，高温烈焰，焚燃着断臂残躯，也将尚存之人灼烧得再无一丝生机。
高昂的惨叫声，渐渐变为了喉中嗬嗬的悲鸣，继而再也没有气息余存，皆化作令人悚然的死寂。
火光尽头，模糊的人影嘶吼着告诉他，逃，逃去边北，逃得越远越好。也许还在叫喊着他的名字，可脑中的画面也如同被灼烧过一样，无法描摹出更多。
许久之后，还能忆起的，仿佛只有那令人作呕的焦腐气味萦绕随行，挥散不去。
.
“对，就是最后那个，带过来。”
“这也太过枯瘦了，没个几两肉，要不就算作添头得了。”
逃，拼命地逃。
.
“快，让我看看是什么好货色。”
“哎哟，这孩子真是俊俏得不像话。”
“养得白净些，再打扮打扮，雌雄难辨，官家老爷们就喜欢这样的。”
逃，不断地逃。
.
直到——
“上来，我带你走。”
少女一身艳艳红裙，高坐在通体雪白的玉狮子马上，弯腰倾身，向脏污泥沼中的他伸出了手。
珠钗相碰，传出几许清远之音，少女发间的金丝缎带翩跹飞扬，不经意地扫过他满布血痕的脸颊，便多了些令人不知所措的惶惶然。
长身肃立，牢牢攥着手中的匕首，未动一寸，也没有应声半字，只眼中的戒备之色甚是浓重。
仿佛明白了他的提防之意，少女并未介怀，依旧笑着，“跟我走，能活。”
笑靥惑人的绝色容貌，不染世间尘埃的纤影，白皙胜玉的柔荑，宛若被这番景象蛊惑了心神，他竟真的伸出了手，牢牢握住了那份温热。
.
“你叫什么呀？”
“怎么不讲话？不许装哑，你和那人对搏时，我可是听见你出声了。”
“我杀了那人，也算救了你，现下带你回家，你总要告诉我个名字。”
…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嗯。”
“那我叫你什么都可以？”
“嗯。”
“辉煌光明为昭，彰明美好为昭，明昭。”
“嗯。”
“不喜欢吗？”
“喜欢。”
*
“好不容易探听到的消息，本以为是个好机会，怎么这个小贱种也跟来了。”
“是啊，整天围着郡主转，指不定藏着哪些龌龊心思。”
“哈哈，一个卑贱野种，当真以为能够一步登天了。”
“今天就让他好好醒悟一番。”
“对，让他知道知道，尊卑注定，什么是天壤之别。”
几个锦袍公子坐于骏马之上，将明昭围在中间，肆无忌惮地取笑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得格外咄咄逼人。手中锋锐的利刃映着寒光，早已蓄势待发，本就不加掩饰的恶意，越发明目张胆。
明昭垂眸而立，任由污言秽语充斥耳旁，不见丝毫恼怒，神色也如往常般淡漠疏离，黑沉沉的眼中压下了种种情绪，仅透着些许怪异的期盼。
自以为一些挑衅之举能引他前来，或者，一些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言，可以让他恼怒失态。但那些事，那些话，他本就不在意，现下不过是顺意而为罢了。
这世上，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明昭一语不发，眼神不时掠过四周，像在等着什么，身形腾挪间，随意便避开了兀然逼近的利器，连气息都不曾错乱一分。
不多时，眼角余光处，一片红衫显现。明昭止住了将欲闪躲的动作，只微微侧身，放任急迅而至的长剑径直刺来。
皮肉割裂，鲜血迸溅，染透衣衫。
剑刃刺入的方向，是明昭预估过的，造成的伤口深不及骨，但看上去却颇为触目，让人觉得十分严重。
于明昭而言，疼痛之感向来无法影响心境分毫，此时竟少见地皱了皱眉，神情疏离的脸上更兼有些不愉之色，望向持剑之人的目光，也由漠然转而变得阴沉起来。
乌发高束，配墨玉冠，所系艳红之色的缎带，琉璃满缀，流光熠熠，是明鸾今日特意为他选的。
可意外地，沾染上了点点醒目的血斑。
透骨的危险之意隐隐显现，愈发清晰，未等加诸行动，远处的人影已是渐近，明昭只得生生压下了心间的狠戾阴翳。
明鸾自山林深处匆匆而至，定北王府的亲卫紧随其后，近百人的队伍雷厉齐整，瞬时便将一众人等围拢其中。
刚刚还势焰可畏的锦袍公子们，见此情状也都偃旗息鼓，变得鸦雀无声，脸上均是一副惶恐不安之色。
“你就由着他们欺负你？不会还手吗！”
看着明昭手臂上渗血的伤口，明鸾有些气急，眼角泛起淡淡的红，对面前之人是心疼不已。
明昭弯起唇角，带上了似有若无却真真切切的笑意，眼中也添着难得一见的光彩，寥若星辰，如夜色浓云下一闪而逝，朦胧间又璀璨明亮。
暗藏的情意，不可窥见，不可示人。
太过深重，太过珍视，就会更加惧怕仅存的一点光亮消弥，只能一次次于近乎失常的偏执中寻求慰藉。而唯有获取心爱之物后的几丝餍足，所有的狰狞暴虐才可得以抚平。
见明昭垂眸不语，明鸾不由分说地牵过明昭，又拿了随身的绢帕，翼翼小心地拭着伤处的血痕，动作极轻，生怕使得痛楚加剧。
掌心相握，指尖相交，成片的寒凉被灼人的暖意覆盖，心底再次被烙印下深切又扭曲的痕迹。明昭气息沉沉，不禁动了动指节，将手中的温热愈发攥紧了几分。
感受到手边传来的力度，明鸾抬眸看向明昭，四目相对，好看的桃花眼中有着晦暗难懂的情绪，但却多了些受伤时惯常有的楚楚可怜。
“是我弄疼阿昭了吗？再忍一忍好不好？”
明鸾轻声安慰着，语调柔缓，往日明媚的神采中蒙上了一层氤氲，担忧之下满是疼惜。
随行护卫的檀青适时上前，递过早先预备的伤药后，便退回不远处，恪尽职守地警戒着周遭动向。
一旁的灵玉则是满脸坏笑，围着那个几个已被制服管束起来的锦袍公子看了又看，杏圆的眼睛转来转去，不晓得心里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明鸾松开与明昭相握的手，耐心又细致地包扎着伤处，动作甚是熟练，仿佛已经做过许许多多次。
微风拂过，坠了碧玺石的簪子随之轻摇晃动，扬起的发丝扫过脖颈，引来分外缱绻缠绵的痒意。明昭将几缕发尾捉在掌心，又缠绕在指尖，而明鸾好像没有察觉，依旧专注，似乎在故意纵着他。
“阿姐，好痛。”手中的温热离去，半晌后，明昭才堪堪开口说道。
是了，他要唤明鸾，阿姐。
明昭是知道的，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出身微末，无一丝根基，能得明家这般簪缨世胄青眼相看，收为义子，已是极为不易。因此，不管是定北王府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还是别人口中低人一等的卑贱野种，他都不在意。
把他当作阿弟又如何，只要能留在明鸾身边，不管什么身份，他都愿意。
明鸾喜欢什么样子，他就扮作什么样子。
“那给阿昭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又像是在哄小孩子。
不过没有关系，明鸾怎样对他都好。只要，不是无动于衷就好。
世人总会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虚假而短暂的愉悦里，就算仅有的一丝美好后，是暗中将至的莫大绝望，依旧趋之若鹜，依旧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步入其中。
明昭也是同样。
长久相处下的点滴，于心底深处细细碎碎地扎根，伴着犹如病态般的妄念，肆意生长，直至再也无法变改分毫。
黄粱梦境易逝。
只不过，他会用尽所有手段，让梦境永不消散破灭。
.
“小郡主，这些人要怎么办？”
因怕打扰到两位小主子，待明鸾给明昭包扎完伤口，檀青才出声询问道。
“阿昭，你说要怎么办？”
“都听阿姐的。”
“那阿昭会一直听我的吗？”
“会。”
“以后都会吗？”
“以后都会。”
“什么都会吗？”
“什么都会。”
如此一来，王府亲卫便将几个锦袍公子驱赶着，由着他们在可控之处奔散溃逃。明鸾与明昭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时不时补上一箭，也不瞄向要害，好似逗弄着落入陷阱之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样。
见前方行军驻扎，明鸾用软鞭抽倒其中一人后，就停了下来，绝不贸然上前，以免使得明家与定北王府徒增隐忧。
一旁的明昭，抬手拨正了明鸾衣衫间凌乱的琉璃珠串，只因明鸾对府里教养礼仪的嬷嬷不堪其扰，被唠叨后，次次都是气闷郁郁，愁眉不展。
明昭不愿见明鸾如此，便总是会替明鸾扶正晃动的步摇，理好身上装点的诸多繁复饰物，亲昵之余，已成习惯之举。
远处望来饶有兴味的目光，令明昭甚为厌恶，尤其是看向明鸾的时候，宛若势在必得，带着明晃晃的占有意味，像是隐藏着庞然且暗遂的野心。
明昭眼中浮沉着的情意，不再刻意压制，丝丝缕缕透露而出，是有意为之。
他知道，有人能看得懂。
*
“那阿昭会一直听我的吗？”
“以后都会吗？”
“什么都会吗？”
……
“阿昭，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