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莫尖尖

3、三、梧桐叶上三更雨

　　我再次开口说话，已是时隔一载。
　　那天翟澈从江西查看旱情回来，我巴巴地跑去他府上，老远便看见从客厅经过的他，穿着墨青色的夏衣，风尘仆仆。
　　我想喊他翟澈，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阿澈！”
　　他回过头。
　　“阿澈！”我又喊了一声，跑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抱住。
　　他到江西去了一个月，我半个月前就能说话了。如果我生来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喊他名字，那么我再度说话的第一声，应该给他。半月来我死死憋着不讲话，继续用写字和姊姊交流。她已身怀六甲，笑起来脸比之前更加圆润，她说：“你喜欢丞相的罢。”
　　我决然摇头。怎么会是喜欢呢，明明是爱啊！可是风雨江山外，总有万不得己者在。万不得己、万不得己，生死，总不由人意了罢。
　　“你再不回来，我该跑到江西去了！”我向后一跳，离开他的怀抱。
　　“嗯，你是该去看看。那里原本肥沃的土地已经干裂，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江西以西，皆是如此。”
　　江西以西，原本是岂国的土地，那里的百姓，原本是岂国的百姓。我垂眼：“听说你过几日还要去一趟江西，我……”我复又抬眼直视他洞明的眼眸。“也跟你去吧。”
　　“好。”
　　十日后，我跟着翟澈踏上前往江西的路途。我坐在马车里沿路看着，车外的景色从广袤的绿意盎然的田地，变成了干涸决裂的荒地。路边的难民见我们马车过来，便匍匐着过来乞讨。我从车窗里一个个往外扔干粮水袋，翟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不再往外扔东西，才跟我说。
　　“以前我喜欢一个少女，以为凭己之力官拜高职便可以护她一世，可我还没进入仕途，爷爷便被罢官流放，家族沦陷。后来做了丞相，才明白，世事无常，生老病死，怎能护得了一人一生一世呢？”他叹了一声，又说，“就像你此刻能救沿路的难民，下一刻他们的生死你悉数不知。”
　　“所以，这才是你的职责。”我微笑着转头，把目光递向他，“他们应该知道这是朝廷的车队，应该给他们些希望不是么？”
　　他颔首，“过几日第三拨赈灾物资便会送来。不够，还会有第四拨，第五拨……一年之后，江西、江西以西便会还复旧貌，甚至更好。”他眼里是点点光亮。
　　直到年末，他都没有得闲。这时我才恍然，我养病期间他的频繁探望，于他该是有多么勉强，于我，则是多么弥足珍贵。
　　将近年关之时，姊姊产下一个男孩儿，单名舸。舸儿那双眼睛，像极了梁王的。姊姊接我去王府让我看舸儿，每次去我都抱着舸儿教他喊我“姨”。
　　舸儿办满月酒的日子，正好是除夕。可我依旧不能去。我懊丧地捶着翟澈的手臂，心里咕哝：“哪怕是你的如夫人，也有个名头出席啊。”不觉竟说了出来。
　　我怔了怔，窘迫不已。可见他眉眼弯弯地笑了，便期待他说些什么。半晌，他只是笑着没说任何。
　　我回到竹馆，纵然心里一清二楚，还是感到空空落落。

　　正月里王府进出的大小官员格外多，正月一过，我才得以溜去王府看舸儿。
　　小家伙对琴声很是敏感，我轻抚琴弦，他便依依呀呀乐个不停，我也哼哼唧唧唱个不停，姊姊更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可是我的琴声、歌声都被微服路过的郝王听见，于是谁也高兴不起来了。
　　那个年近半百的郝国之王，回宫后便命人来王府查找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几日翟澈也被郝王私下里单独召见。
　　于是翟澈不得不从公务中抽身，为我安排合理的身世，以致不被查到一切的真相。
　　然而北边的战事突然袭来。翟澈说，郝国刚并岂国，开支大增，又遇干旱，已是国库空虚，北方寰国是想趁虚而入。
　　果然，寰国是有备而来，势如破竹。三日夺一城，边陲一带步步沦陷。
　　翟澈曾任军师将军，于是随援军前往北陲。这次，我不能跟在他身后。我跟着姊姊走到郝都的城墙上，目送他越走越远，直到再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