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三 梅子黄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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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万籁俱寂，罗通却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怎也无法进入梦乡。不久便是他五岁生日，照理说，这般大的孩子总是沾枕即眠，可一来正值江南夏夜，梅子黄熟时节小雨不断，气候闷潮，二来，自打那位姑爹一来，林陌居然喜出望外地另收拾了一间屋子，将他的小床从她屋中囫囵搬进了这里，他便闷闷不乐起来。
忽听门被人轻轻推动，他以为是自家姑姑，心头一喜，随即听出那脚步声是谁的，反倒冲出股不平之气，索性闭上眼睛，只装作睡着。但听那人轻轻走近，给自己盖好薄毯，却好像并没走开，过了一会，忽然轻轻道：“姑爹教你即刻入睡的法术怎样？”他吃了一惊，立刻睁开眼睛，大声道：“真的？”
他年纪虽小，却着实聪明得很，看见宇文拓拿了烛台，正微笑望着自己，立时知晓着了他道儿，哼了一声，干脆坐起身来。宇文拓在床边坐下，笑道：“小小年纪，竟然也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他听得这番话，愈发不耐，跳下床道：“我才不小呢，姑姑成日价只教我念书写字，我想学武功！”
宇文拓奇道：“为甚么想学武功？”罗通慨然道：“我要做大英雄！姑姑她明明就会，可是偏不教我！”宇文拓见他这般神气，实是像极了罗成，年纪虽然幼小，已能瞧出习武资质极高，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林陌心中所想，他大概也能猜中个七八分，多半是不想叫这孩子往后走上同他父亲一样的路，便温言道：“会武功其实也无甚用处。”罗通愈发气鼓鼓的，说道：“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便摔开被子跑出门，自坐在竹廊上。
明月中天，虫鸣微闻，宇文拓也在他小小身躯旁坐下，说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是每天都想学武。”罗通不由得好奇道：“你也是？”宇文拓道：“是啊。可后来终于练成一身武艺，又觉得并没什么。”
罗通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你当然这么说了，谁不知道你厉害……姑姑就说，你和我爹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宇文拓抚了抚他顶发，微笑道：“你爹才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姑爹我可不是。”罗通不悦道：“你又骗人。姑姑跟我说起过许多我爹还有你的事。她说当年你带着她和我爹去寻找几件宝贝，他们俩都特别听你的话。”宇文拓不禁笑道：“别听你姑姑瞎说，她自己就最是任性，总不听我话。”罗通也笑了起来，小声道：“这倒也是，姑姑讲的话常常对不上，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宇文拓略觉好奇，心道：“要说阿陌她撒谎骗人……倒也不算偶然，但为何要诓骗这孩子？”便小声问道：“她说话怎么对不上了？”罗通想了想，道：“别的倒没有。比如讲到我爹当年就很是清楚。但每回说到你的时候，初时也是好生有趣，可我再问她时，就总支支吾吾的。有一次她同我说，你们曾去东海底下一个叫做羲和国的地方，说着说着，中间显是突然跳过了一大段，我可没那么好糊弄，一听就觉得不对啦，当然就不依了，连忙问她那是怎么回事。姑姑被我缠得没法，最后只好说：‘通儿，不是姑姑不告诉你，这里我实在记不清楚啦。’我好生奇怪，刚想问：‘姑姑，你怎连自己丈夫也记不清？’可忽然看见她好像变得特别伤心，便没敢继续问……”
宇文拓胸中一凛，渐生心疼，继而想到二人终得以重逢，又觉百倍庆幸，手指刮了下罗通鼻子，说道：“小孩子就晓得打破沙锅问到底。”罗通笑道：“不过她记性那样差，也有好处。”宇文拓奇道：“怎么？”罗通道：“姑姑每次想起你一丁点小事，都特别高兴，给我做很多很多好菜吃，她做饭可好啦！”
林陌心思灵巧，自他归来，时常下厨弄出许多古怪新奇的菜式，色味俱是极佳，宇文拓笑着赞同：“那你更加该听她话，讨她高兴才是。”罗通跳下竹廊，立在他对面，撅嘴道：“我本来就很听话的，只是这一样，想学厉害的武功！”歪首想了想，又道：“其实她记性不好也没什么，我也不大记得爹娘。”宇文拓知晓这孩子不过一岁多些便父母双亡，恐怕连爹娘面貌记得也不甚清楚，心中喟叹，右臂处衣袖却被罗通一拉，小脸仰起，问道：“姑爹，你的右手……怎没有了？姑姑从来没同我说过。”
宇文拓微微叹气，心想：“我断了这条手臂，她比我还更难过，自然不会再主动提起。”便微笑道：“我那时太不当心，叫人砍了去。”罗通眼睛睁大，说道：“你不是天下无敌的么？还有谁能砍你的手！”宇文拓想起前事，微摇了摇头，按住罗通肩膀，缓缓道：“不管武功练得再厉害，天下无敌也好，总也有一着不慎的时候，所以你姑姑也有她的道理，要我看，也还不如不学……”还未说完，罗通便涨红了脸，急道：“说来说去，你们总是一个鼻孔出气！”停了一停，又道：“我爹便是一心学武，虽然最后……但姑姑自己也说了，我爹他从来都没后悔过。她还说，无论是你还是她，做的事也全都不后悔！”
看着罗通稚嫩脸庞，宇文拓不觉心底一震，一刹间仿佛时光倒转，半晌，方轻轻点头道：“是啊，我们当真都不曾后悔。”便微笑道：“通儿，那姑爹教你一些小法术怎样？”
霎时间，罗通脸上漾开一团喜色，大声道：“谢谢姑爹！”这时月光早被浓云遮蔽，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宇文拓向檐外伸出手，小声道：“你瞧。”罗通忙点点头，向他手心仔细看去，只见雨水翩然落下，却像是收集在他手里一样，继而凝成了一团冰雾样的东西，放出兹兹寒气，虽在闷热夏夜，犹觉周身一阵清凉，喜道：“姑爹，你好厉害！”
宇文拓收敛了秘术，笑道：“这种水象秘术，你爹才最是擅长。你这样聪明，将来定然也不比他差。”罗通大喜，连连点头。宇文拓道：“通儿，不是谁的武功高强谁便是大英雄，更不是要与人比勇斗狠，而是要叫别人过得快乐。”罗通似懂非懂，忽然恍然说道：“我明白啦！便像姑爹你教了我这法术，我晚上便不会热得睡不着啦！”
宇文拓一愣，他父母双亡时，比罗通当年似还小些，而杨素杨义臣总是督促他学武练功，更像师父，他并没真正地感受过何谓父爱。知晓自己须得尽力教养这孩子时，他心底其实也十分忐忑，不知该怎样做才合适，此时见这小罗通又是欣喜，又是崇拜地看着自己，心中蓦地好一阵宁静喜悦，摸着他脑袋，点头夸赞：“说得对，通儿真聪明。”
只听吱呀一声，宇文拓回头看去，却是林陌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板着脸对罗通道：“通儿，深更半夜的，又在胡闹什么？”瞪了宇文拓一眼，在他身边坐下，看向罗通。罗通吐吐舌头，仰首得意道：“姑姑，你不教我武功就算啦，自有姑爹教我！”
宇文拓微微一笑，伸出左臂，揽住林陌肩头，柔声劝道：“这孩子既然这么想学，我看……”林陌咬着柔嫩下唇，偏过头睨着他，显然颇为不满，半晌轻哼一声，甩开他手，站起便走回屋中。
宇文拓望着她背影，不禁一愣。罗通拉着他袖子，苦着脸小声道：“姑姑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怎么办……”宇文拓无奈低声道：“反正她又不会同你生气，只会寻我出气。”罗通也压低声音道：“才不是呢。姑姑她千好万好，就是不高兴的时候特别不讲道理……”
忽听林陌不悦道：“怎么又在说我坏话！”便又从门口走出。宇文拓同罗通一齐噤了声，只见她手里拿了一个靛蓝布袋，在竹廊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纤指解开布袋口绳索。罗通探着脑袋望去，只见布料翻下，露出一把弯刀，那弯刀式样极精致古朴，刀鞘上嵌着十三颗星辰一般的宝石，雨夜中依然灼灼发亮，不禁好奇道：“姑姑，这把刀是你的吗？”
林陌抚上那刀鞘，轻轻道：“这把刀的名字叫劫灰，是你爹爹的遗物。”转头看向宇文拓，宇文拓望着她双目，心中也生感慨，对罗通温言道：“你爹当年初出茅庐时，随身便是配着此刀。”林陌微吸了口气，将劫灰递给罗通，低声道：“拿稳当了。”罗通慌忙接过，摸了摸刀鞘，便欲将其拔出。不料他年纪实在幼小，气力不足，刀在鞘中纹丝不动，顿时急出了一身汗。
宇文拓伸出左手，握在罗通小手上，轻声道：“抓稳刀柄。”罗通皱眉点点头，宇文拓左手微一使力，罗通登觉眼前一花。那劫灰多年未曾出鞘，此时刀刃只出三分，却如寒光照水，锋利一如当初，莫能逼视。
林陌道：“通儿，你还太小，等你自己能拔出这把弯刀，再让姑爹传你武功。”罗通正瞧着那刀目不转睛，陡听此言，又惊又喜，忙道：“姑姑你真好！”林陌斜眼瞥了一眼宇文拓，啐道：“小兔崽子，这么容易就被人收买，净说姑姑坏话，还当我听不见？”罗通笑道：“那当然还是姑姑更好啦！”顺势抽出那露出一半的宝刀，那刀乃是玄玉铁胆糅合精钢一同铸就，甚是沉重，宇文拓忙接过刀鞘，让他双手拿稳了刀柄。不料罗通双手一抬，刀尖一晃，却正对着他，哈哈笑道：“姑爹，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功，便再也不叫你欺负我姑姑！”
宇文拓奇道：“我何时欺负她了？”罗通大声道：“怎得没有？昨天半夜里我睡不着，便听得一清二楚，姑姑又哭又叫，不是你在欺负她还能有谁！”拓、林二人登时都是一呆。宇文拓不禁转头望去，只见昏黄灯火映照下，林陌正满脸绯红，又恼又恨地瞪着自己，忙伸臂紧搂住她腰际，但觉她娇躯发颤，显然是气极了，登时又觉好笑，又是抱歉。
昨天原是林陌突然想起了一事。三年前，她向人学了种酿造梅子酒的方法，便试着酿了一坛埋在桃树下，如今猜想那酒当已酿成，便喜滋滋地掘了出来。拍开封泥，果闻好一阵芬芳扑鼻，便强叫宇文拓来喝一喝看。结果宇文拓还没饮下几杯，她沾沾自喜之下，反倒多喝了不少。那酒初时甜美，后劲却是极大，没多久她便玉颊生春，醉眼乜斜，居然还轻轻唱起歌来。宇文拓见她闭着双目，樱口含笑，愈发显得娇媚万状，心中怜爱，将其小心抱到床上，却忽听她喃喃道：“多谢王子殿下……”登时他便有几分克制不住，之后种种荒唐情事，现下想起，也觉有些过分。林陌不堪欢爱，最后竟然哭着晕了过去，今天更是气得从早到晚坚持没和他说一句话，又不小心在他碗中米饭里多撒了几把盐……
罗通见林陌含羞带怨瞪着宇文拓，宇文拓唇角却微含笑意，二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大觉奇怪，便收了弯刀，探出小手摸上林陌脸颊。林陌惊得向后一缩，罗通奇道：“姑姑，你……你发烧了吗？怎得脸这么烫！”林陌娇叱道：“胡说！姑姑好得很，哪有发烧？”罗通愈发诧异，索性大声道：“是姑爹欺负你，你却不敢说吗？不光昨晚，还有之前许多次，我睡不着时全都听见啦！”
拓、林二人瞠目结舌，宇文拓忍不住低头一笑，林陌气得一把抓住他搂在自己腰间的左手，向后一摔，喝道：“通儿，天都快亮了，还不快乖乖回去睡觉！是想挨揍吗？”罗通抱着满腔打抱不平的心思，打算把个大英雄从今天做起，却被她莫名其妙一通叱责，顿时大是委屈，也硬了声道：“我就说了，姑姑你什么都好，就是常常不讲道理！”林陌指着自己，手指发颤，急道：“我，我不讲道理？”罗通怒气冲冲，说道：“对！”转身便冲入自己小屋，哐得一声摔上了门。
林陌又羞又气，耳根发热，骂道：“还敢顶嘴？”捡起刀鞘，站起便要去追罗通，却被宇文拓一拉手臂，登时向后一仰，跌坐在他怀中。宇文拓但觉怀中娇躯火热光润，收紧手臂，忍笑小声道：“你和小孩子生什么气？”林陌眼角含泪，半晌方怒道：“还不都是怪你！”这是她今日同宇文拓说的第一句话，甫一出口，更是愤懑后悔。宇文拓笑道：“谁叫你昨晚提到那位王子殿下，还说要谢谢他。”林陌一怔，俏脸更红，嗔道：“我是谢谢他叫我想起了……”却见宇文拓神情忽然微肃，不由得住了口，怔怔问道：“怎么啦？”宇文拓心中感念，凑近她耳畔，轻声道：“阿陌……我觉得，一个儿子究竟还是太少……”林陌望着他诚挚双目，不觉一呆，任由他温柔覆上自己双唇，手里一滑，劫灰刀鞘便掉落在地。
完
作者有话说第101章 番外三 梅子黄时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