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治水

11、番外 荼蘼之前

　　當花開了不知道幾度之後，當海中的珊瑚都已經在沙漠中乾涸後，當星星墜落月又圓了後，開明一生依舊還沒到達盡頭，即使他要尋找的那個身影已經在印象中模糊淡去。最悲哀的不是發現自己要等一個人，卻等不到盡頭；而是等一個人，卻連對方的音容笑貌都逐漸遠去。

　　當杜宇的王宮在天下一統的腳步給踏平後，開明離開了巴蜀，到山的另外一頭去，他越過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走過一片又一片森林，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江湖，踏過一個又一個朝代。

　　杜宇的子孫在枝頭上，每年淒淒切切地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要歸去哪裡？開明只想歸去那些夜晚，春末的河流靜謐地流著，春天最後的花季裡，紅色的山茶開得嬌豔欲滴，白色荼蘼放得欲語還羞，開明擁著懷裡的杜宇，像蛇纏著牠的伴侶一樣，身體的每一吋都連結在一起，在水邊的王宮靜靜睡去，靜靜睡去。

　　然後一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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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明意識逐漸清明起來，覺得他剛剛似乎做了一個很悲傷的夢，夢中他像是被困在一個很小的牢籠，他一直想離開那個牢籠，卻發現不管怎麼突圍卻無法離開，他嘗試著舉步走，走了很久很久，卻發現那個牢籠大到不管他怎麼走都無法逃離。
　　原來那個牢籠就是天地間，他就這樣被困在天地之間，既無法上達九天之顛，也無法遁於九泉之下，要永遠永遠被困在裡面。

　　這夢太可怕，孤寂地令開明收緊了懷抱，隨即卻發現那種感覺不對，他猛然睜開眼睛坐起來。

　　偌大的王族寢宮中，只有他一人躺在床上，開明胡亂披上衣服，走到外面的高台去。

　　他們住的這間行宮在河邊，離魚鳧的王宮又一段距離，蜀帝杜宇來這裡主要是要和巴君魚鳧討論事情，是為了五月的祭典，但來到這裡後，蜀帝摒退左右住在兩邊院落，只讓宰相同住在中間宮苑。

　　當然這給了同住在一起的開明近水樓台之便，宰相的房間只是聊備一格，他們幾乎每夜都在一起，每次開明纏著杜宇的時候，杜宇總是輕輕地笑著，說如果開明有條尾巴，也一定會纏住他死都不放。

　　杜宇果然出去了，開明知曉杜宇身為羽族，有些事情要和巴君魚鳧討論時，不方便讓自己聽到，只是開明還是有點擔心，杜宇的腿自從被毒蛇咬傷之後，傷好得斷斷續續，始終沒有癒合過。

　　有幾次兩人交纏時，杜宇忽然微微蹙起眉頭，雖然立刻就鬆開，開明立刻就知道一定是自己壓到杜宇的腳傷，但是杜宇卻不說起，只是一雙灰色帶著水光的眼眸，總是泛著柔柔的光芒，籠罩住開明所有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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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明走出去時，天色還很暗，從窗口飄進來的濕潤泥土味告訴開明外面還在下雨，烏雲在天上懶洋洋的翻來覆去，梅子快成熟時總是這樣的天氣。

　　外面淅淅簌簌正在飄雨，杜宇這間行宮外長得極高的灌木，開了一朵又一朵胭脂色的花，有些長到了高台旁，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朵，開明看那一朵朵嬌豔欲滴的胭脂色嬌花，花瓣上滴滿了晶瑩剔透的雨珠，煞是好看。

　　等到洪訊過後，另外一邊的灌木則會開滿一朵朵白色花瓣，靠花蕊中央的也是嫩黃的荼蘼。

　　開明想起人們傳說這兩種花是花神獻給蜀帝杜宇的花朵，特別是一種大紅色的山茶花，傳說是只有巴蜀之地特有的山茶花種，而且四季開花。杜宇的宮裡內外種滿了這種嬌豔的大紅山茶花，而在巴蜀，花色和數量上唯一能和這種鮮豔的山茶比美的，是只在早春萌芽，夏季開花的白色荼蘼。

　　山茶與荼蘼，蜀帝杜宇居住的地方，總是開滿了這兩種花，所以巴蜀的夏季一點也不輸給春天。

　　當時開明剛進宮不久，就注意到杜宇對這兩種顏色對比極端的花朵都很喜歡，時才剛成為宰相的年輕人偶然間問起，為什麼杜宇喜歡對比這麼強烈的花？雖然他私心以為荼蘼更適合素雅的杜宇多一些。

　　蜀帝似乎沒想到臣子忽然這樣問，他側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杜宇這種鳥類鳴叫的時候和山茶花期是重疊的，山中的杜宇鳴叫，春天的山茶剛好也是開得最美的時候，人類說那是杜宇為了督促巴蜀的人類要記得趕快勤奮工作，所以在山茶花開時鳴叫。可荼蘼開花，人們卻認為那是花神為花季送別的意思，當荼蘼花期結束，一年最好的時光也過去了。

　　「從山茶花開到荼蘼花謝，是一年最好的時光…………..」開明輕輕說道。

　　「山茶很美，但不代表荼蘼本來不美，可是多了人們的稱讚，就變成美上加美，人類就是這麼與眾不同，在我們羽族眼中理所當然、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們如此特別…….」雍容淡雅的蜀帝停了停，才自嘲道：「也許是我在人類生活之中太久了，連帶似乎也覺得荼蘼美得格外與眾不同。」

　　開明一聽笑了起來：「這樣說來，他們人類真的很有想像力。」

　　杜宇微楞，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說：「說得好像你不是人類似的。」

　　開明一愣，也想不懂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後來兩人話題因下臣進來稟事，就沒繼續下去，不過聽杜宇這麼說，本來對身邊花花草草無多大興趣的他，從此對這兩種花留上了心。

　　他依稀記得，自己在河邊醒來時，似乎也是荼蘼盛開的季節。

　　那一年中最後的好時光裡，開明遇見了杜宇。

　　而現在，開明能這樣和杜宇在一起，真宛如一場美夢，則是他從河邊醒來後的生命裡，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這段夢如果有顏色，必也是像山茶怒放一樣時，嬌豔欲滴，如果這段夢要用去言語去描述，必然像荼蘼綻放時，欲語還休。

　　此刻杜宇不在，這讓已經習慣醒來時杜宇就在自己身邊閉眼沈睡的開明很不適應，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是一條蛇就好了，那他就可以用盡身體每一個關節，把杜宇緊緊鎖在自己身邊。

　　又或者，這一年的荼蘼永不凋謝，讓美好的時光永遠停留在一年裡。

　　正當他站在微暗的天地間胡思亂想時，忽然發現眼睛一花，他用力眨眨眼，卻發現他竟然「看」到了高台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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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自己瞪大眼睛，像是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直直瞪著自己注視的方向，而自己凝視著自己的開明所處的高樓下，蹲得很低，然後仰頭看著「自己」。

　　開明思緒一時混亂了，他晃晃眼，他仔細想在混亂的視線中辨明自己到底身處何方，猛然覺得喉嚨猛烈地痛了起來，連同咽喉到心臟都一陣陣緊縮，呼吸越來越困難，他張開嘴想叫，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抓著脖子半跪在地上，不斷試圖呼吸。

　　可是黑暗卻像潮水一樣，逐漸逐漸淹沒了他的意識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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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明？開明！」

　　開明看見自己在花叢中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跪倒在高台上不斷痛苦掙扎的樣子，然後轉過過頭去，只見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下半身處在黑暗之中，抱著雙臂，正看著自己，

　　那個「開明」在自己面無表情的助勢下，鬆開雙臂，露出胸前一條鍊子，鍊子上串著兩顆拳頭大的明珠，然後逐漸咧開一個詭異的微笑，嘴角一直裂開到耳際，露出一口白森森利齒………….

　　很痛苦嗎？「開明」，那張血盆大口問道。

　　你以為你是「開明」嗎？那是假的，那張血盆大口在笑。

　　咧嘴大笑的「開明」說：只要我一根指頭，你就會…………

　　你就會生不如死，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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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明！振作一點！」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開明抬起頭來，天正灰白色地亮了，杜宇正跪在他身邊，一如那個桃花開的夜晚，那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開明無法說話，他只是伸手緊緊抱住杜宇，兩個人滾倒在木製的高台上，杜宇的心臟在他耳邊跳動，是那麼真實。

　　儘管心還很痛，但是開明依然看見天正下濛濛細雨，杜宇灰色的眼裡有著千言萬語，杜宇的柔軟手指帶著冰涼的觸感正在撫摸自己的臉龐，連同他視線裡的杜宇背後山茶也似乎開得用盡所有力氣，這場景美得像一場夢。

　　這一年的山茶花在，荼蘼之前，是開明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