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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乱世 ...

  •   所谓乱世,便是这样的吧?

      天色灰蒙蒙的,田地荒芜,鸦雀成群,四处有流民饿殍,眼里的光都不似世间人,如饿极了的、冬天的野狼似的,几欲择人而噬。

      李坏沉默地扯着马缰缓缓从这个小城穿过。

      边荒之城,朝廷无视,草寇横行,再加上年年秋冬辽人的袭掠,能逃的早已逃了 ,剩下的,不是无力逃便是无处可去的。

      李坏觉得有视线紧紧追着自己的脚步,眼角余光一瞄,看见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靠在一堵土墙的根儿上,瘦得如一把枯柴,眼光透着异样的绿。

      李坏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许多人,都等着上天伸手来救,却不明白除了自救,天下何来活路?

      李坏以前也不明白,等到明白了,心已经冷了,于是强迫自己漠视,把原本沸腾的血都化作一腔子冰水。

      这世上,要帮助别人,得有被人吃得不剩骨头的觉悟。

      李坏不用剑,不过载了货物的马鞍上却挂着一柄剑,多半人,看见这人独身带着剑穿行在这等穷山恶水,也知道不是善茬儿,纵然不怀好意,也会避开一二,于是,便少了很多麻烦。

      近来,李坏讨厌麻烦。

      道路上人不多,风吹过,刮得两边的矮房门口的毡毯哗啦啦乱响,李坏看了看天色,离天黑还有些时光,估计去四十里外的大镇东双镇还来得及。

      三个月前,李坏曾经去过东双镇,那镇子依山而建,靠水而居,情况要比这里好得多,行旅往来也算正常,夜晚投宿在那里要安全得多,要是留在这个荒城,只怕比露宿郊野更加死得快!

      这么琢磨着,李坏加快了脚步,耳边却听见有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接近。

      略一留意,却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乡民正目光烁烁地围拢过来。
      李坏留心到在这些乡民手里,多半握着铁耙、锄头、再是不济的也都攥着半块石头。

      李坏皱着眉,无奈地笑。

      马背上的包裹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物事,只是一些种子:西域才有的葡萄、甜瓜、辣椒、玉米和番薯,能直接食用的并不多,但是带到江南,水草丰美的地方,那么或者在来年可以变成丰硕的收获。

      李坏经商,走过许多地方,西域固然风沙莽莽、草原广大,但是值得带回中原的东西却也不少。

      李坏看过江南一望无际的稻田,却也见过沙漠绿洲间青藤缠绕的葡萄藤架起的凉棚,李坏知道自己带回的这些种子未必能教中原更加富饶,不过,能改变些什么总是好的。

      只是,眼下这情形,似乎,要把种子带回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呢……

      李坏不是一个狠辣的人,李坏不想杀人。

      因此李坏停住了脚步,自马背上把那一袋番薯拎了下来,说道:“这个你们拿去分了吃吧!”
      乡民停了下来,犹疑了片刻,一个低哑的声音说道:“杀了他,这马我们还能吃上几天!”

      李坏看过去,是刚才那个靠在墙根边上的枯瘦汉子。

      又一个乡民道:“马背上还有两袋呢!我们上!”

      李坏叹息,人心似乎在贫困和绝望中已经崩坏了……

      面对绝境,很多人都会放开心中恶兽,肆意疯狂。

      李坏抽出马背上的长剑,斜斜指着扑过来的乡民,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人的命在这乱世间或许卑贱,但是李坏还没有冷酷到无视生命,因此,李坏的武功不是杀人的武功;也因此,李坏面对一群瘦弱的乡民有种手足无措的感慨。

      混乱的那一刻,乡民嚎叫着拥挤上来,挥舞的农具也带着呼呼的风声,在那些农具上,李坏看见了暗褐色的血迹。

      正是犹疑,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至,带起了一阵清冽的风。

      杂乱而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片刻后,除了呻吟已经没有更多的声音,那些带了血迹的锄头和铁耙也都掉落了满地。

      那个白衣青年回过头来,笑一笑,以往爽朗的笑容,看在李坏眼里却品味出一丝苦涩来。

      “追命,是你!”李坏扫一眼横七竖八到了一地的乡民。
      追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被人缠上的?”
      李坏苦笑,将手里的剑重新插入了剑鞘。

      追命拎起地上那一大袋番薯,打开袋口看了看,扔在了场地中央:“已经堕落到靠打劫路人过日子了吗?看你们锄头上的血,已经害过人了吧!这袋番薯,省着吃,能过上十来天,要是种下去,明年会有些收成!”说着忽然飞身而起,飞足踢向路边一棵碗口粗细的树,那树“咔嚓”一声折断倒下。

      追命环顾一下那些呻吟声顿时弱了许多的乡民,慢慢说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们再犯的话,落在我的手中,我可就不客气了!”停一停,又道:“往东七十里的同德军营正在征兵,想活下去的人,何不去那里报名,和辽人拼死一战,也好过在这里腐烂罢!”

      说着,转身拖了李坏就走,两人并肩慢慢走出荒城,风卷过落叶,掩住了身后那些乡民或恐惧或绝望或怨恨的神情……

      李坏道:“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一面……”
      追命眼望前方,道:“是怎样的一面?冷漠?无情?还是不近人情?”
      李坏摇头,慢慢道:“是悲悯。”
      追命眼睛里闪过异色,仿佛咀嚼这个词:“悲悯?!”

      李坏说道:“第一次在杭州遇到你,我以为你是那种粗心大意,开朗豁达不知愁苦的人……”
      追命问:“现在呢?”
      李坏道:“我想你该细心的时候,比大多数人都细心,而且,你比许多人都明白人生的苦和忧吧……?”
      追命笑了:“胡说什么,不过打发了几个强抢路人的流民,哪里来什么苦和忧!”

      李坏说:“你的眼睛一点都没有笑呢!”说着移开了一直注视着追命的目光,继续说道:“那些人,对我们来说,不是一合之敌,但是,我们下不了手。你明知道这些人手里只怕已经染过过路人的血,但是你也没有能实行你御前名捕的职责。因为你已经看见这个村镇的惨状,你的心里都是怜悯。”
      追命慢慢收敛了笑容,叹一口气:“你又何尝不是一样呢,面对那种情形,你的飞刀也一样无力吧!这个荒城这样的凄惨,这一带比比皆是,还不是因为朝纲软弱,不思进取的缘故?”

      李坏扯开话题:“你不是说两天后在东双镇见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追命耸耸肩:“巧合而已,本来以为我在同德军办完事回过来到东双镇,你也差不多从吐蕃回程到这里了,没想到竟然早一步在这里遇见,这样正好让三爷我救你一条小命,快感激我吧!”
      李坏觉得平时那个嬉笑乐观的追命有偷偷回来了,笑道:“你就以为我真这么好欺负!不过给你个表现的机会而已!”
      追命飞起一脚,两人在荒凉的官道上嬉闹了一番,路途上便多了许多笑声。

      原本一路西行,看见许多如此荒废的村镇,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此刻久别重逢,却相互排遣了很多,都不由轻松起来。
      两人结伴而行,向汴京而去,天气渐渐寒冷,快到汴京的时候,已经落雪纷纷。

      这年的冬天来得真早,白皑皑的雪掩住了汴京十丈软红的繁华,一切裹在纯白里,不似人间。

      追命自六扇门出来,搓着手,呵着白气,往曲院街走去。

      昨晚,大辽使臣的副使萧光歧去曲院街游逛,在锁雀楼寻欢,不知怎的闹起来,丢了性命,天蒙蒙亮,便报到了六扇门。
      此刻也活该追命倒霉,四兄弟里就他一个在京畿游手好闲,其他几个都有事不在汴京。

      诸葛先生说:“我先去小横桥大辽人使驿,把事情压一压,暂时不能让辽人再借机闹起来,加大岁贡,你去现场看一看,尽早把凶手找出来!”
      追命当时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辽国副使死了?去红楼争风吃醋死的?死的好呀!我看就不用我出马了吧……”话没说完,就吃了诸葛先生一个爆栗,于是灰溜溜地带了仵作、差役往锁雀楼去了……

      一路上,追命一肚子火气,哼哼唧唧地嘟囔:“这么冷的天,亏那辽国死鬼有力气半夜出去寻花问柳!死了还连累三爷我冒着雪折腾!”
      身后的年长一些的差役接口说:“三爷,貌似辽国常年都冷得很,一年里八月就下雪,下到开春的四月呢!”
      追命挠头:“你的意思是,他们早就习惯了?”想一想,忿忿道:“他们不怕冷,就上这儿折腾,给我找事儿做!真欠揍!”
      那差役小声提醒:“神侯说了,这事儿要闹大了,对我们没好处,眼下辽人正打算找茬儿加岁贡呢!前些日子,潼关一战,我们又输了……”

      追命不言语,眼里却都是满满的郁卒,近来国力衰弱,除了这京畿还在笙歌舞影里粉饰太平,哪里不是哀鸿遍野?

      就是坐在龙座上的官家也是心知肚明,不得已,小心对付着辽国使臣,只求一线残喘的时间。

      追命也知道这趟差事棘手,办的不顺遂了,在邦国之交上必定令大宋更加弱势,因此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办。

      锁雀楼里乱哄哄一片,老鸨的哭求、姑娘的七嘴八舌,闹得追命一个脑袋两个大,好不容易才算是理清了头绪。

      那个辽人萧光歧死得够冤,自以为精通汉话,穿了一般汉人的衣服来寻欢,结果大把银子撒出去以后,花魁殷勤劝酒,醉的糊涂了,说起了契丹语。

      那花魁全家死在契丹人手里,深恨辽人,一时心结难解,趁着萧光歧酒醉,拔了发间的银钗,戳进了辽国副使的咽喉里!

      追命弄清来龙去脉后,傻眼了……

      如果是江洋大盗争风吃醋杀了人,或是和京畿的公子哥儿口角致命,追命都还能秉公执法一下,只是眼前的花魁发钗紊乱,面色青白,却叫追命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追命从心底里,却是同情这个全家破灭于两国之争,自己沦落在风尘里的女子,那种痛心和恨意,追命能够理解,只是眼下却棘手了。

      屋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天地间的寒气好像要冻住人的心扉……

      屋外的鞭炮声陆陆续续传来,已经是正月里了,这些日子倒是天气晴好,仍然很冷,但是阳光却极其明丽,照在白雪上,却照不进这间阴暗的小屋子。

      门外传来了车轮滚滚的声音,片刻已经到了门前,随着清亮的呼唤声:“三师叔!开门!”门扉也被轻轻的敲响了。

      追命从床榻上撑起来,披了外褂,一只脚跳啊跳啊地跷到了门边,卸了门拴,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阳光跟着寒风一起扑入了屋子里。

      追命笑笑,笑容却比阳光更加灿烂:“大师兄,你们怎么过来了?”说着伸手在敲门的金剑头上用力揉。

      金剑连忙挡开他的手:“三师叔,你都伤成这样了,公子担心着呢!”
      当下追命又一跷一跷地让进了屋子,金剑和铁剑合力把无情的轮椅抬进了屋子,转身将门关上。

      无情皱着秀气的眉:“追命,好点没有?”
      追命咧咧嘴,露出一个你安心好了的笑容:“没事,我壮实着呢!不就是二十军棍嘛?几天就好了!”

      无情看着他行动迟缓的模样却一点都没有笑意:“这个案子我知道你不乐意查办,那个杀人的花魁最后是你带走的,用一句半路逃走了来敷衍,却太粗疏了,你应该跟我商量一下才好。”
      追命眼尖的自一边站着的银剑手里抢过一个陶土坛子:“大师兄,你给我带来酒啊!”开坛就是一口,然后露出来悻悻然的神色来:“这么淡,是米酒啊?”
      无情说:“你都受了这样的伤,伤好前不能喝烈酒,先将就下吧!”

      追命颓然坐在床榻边上,继而觉得疼痛,不得不侧着挨在了床柱上:“当时时间太急,等你从陈留回来,这花魁必定没命了,我做不出送她去死这种事,哼!”
      无情点头:“你的脾气我知道,不过你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姑娘送走,倒是挺出乎意料的,眼下世叔和对方周旋,暂时局势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也别想回六扇门了。”
      追命闷着声音道:“知道,不就是革职了吗?”
      无情轻轻道:“你知道,世叔也不想的,只是本已经限期破案,又是如此简单的案情,你弄个人犯逃跑出来……”
      追命展颜一笑:“我理解,我理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不小心的……”

      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无情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包容理解:“好好养伤,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们的追三爷。”
      追命得意的微笑:“那是当然!”

      很快过了元宵,路上的行人却仍然不多,稀稀落落的。

      推开窗,屋外白雪皑皑,冷风飕飕地灌了了进来,追命缩着脖子哼哼:“好冷!”
      左右张望一下,门外被厚厚的雪覆盖的道路上渺无人迹,只有一只瘦狗窜过巷子,在雪地上印下一串梅花。

      追命有点失望,悻悻合上了窗子。

      桌子上有酒,半壶冷酒。

      雪天人闲,追命已经快要闷出毛病来了,这酒喝在嘴里都少了滋味,冷冰冰的,不见暖意。

      雪越来越大,还不到黄昏,天已经黑了,追命捞起酒壶,决定冒着能遮了眉眼的大雪,去巷子口的酒铺打一壶酒。

      还没走到门口,木门已经轻轻敲响。

      带着一身风雪和笑容,李坏拿出来的酒是热乎乎的,如同追命此刻热乎乎的心。

      一盏孤灯云外夜,数杯温酌雪中春。

      细细梅香从风中传来,混入酒中,原来,已是立春。

      追命满斟一碗酒水,嗅到酒里浓郁的江南气息,笑得眯了眼:“好酒!”
      李坏点头:“苏州新酿的香雪酒,我来时温过了。”
      追命细细吸溜一口,心花怒放,那种细细的梅香就这样和着酒的馥郁沁入心脾,斜斜看李坏一眼:“才回来?”

      李坏点头,自顾自斟了一盏酒,酒水浅碧色,却轻轻腾着温和的热气:“这一趟江南行,也是不顺,好几处都遇上乱匪据城,不得不绕道走,一直过了江南,到了岭南才平和许多,我把你托付那姑娘留在岭南了。”
      追命眨眨眼:“留在岭南了?也好,我们也只能帮她做到这样了。”
      李坏轻轻用酒盏碰一下追命的杯盏:“我先去了六扇门,才知道你已经被革职了,这才过来这里找你,你师傅气得不行吧?”
      追命无奈地扶头:“世叔也不是气,就是拿我没办法。”
      李坏笑起来,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我知道,拿你小子没办法的也不止他一个。”

      追命悻悻然:“就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六扇门。看来这次祸事是闯大了。”
      李坏悠然道:“回去又能做什么?这几年来,世道黑暗,官场里就是一锅子浑水,没了官职在身也好,不如我们一起走遍天下,看看四处景致风貌,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追命想起李坏曾经说过的各地风物,那南边碧海、北地雪原,种种风情真的引人心动,不由一拍桌子,说道:“有道理!等雪停花开,我们就去浪迹天涯!”说着将酒盏里的酒一干而尽,兴致昂扬。

      李坏帮他倒满了酒,微笑着看他大声歌唱,神采飞扬,酒到杯干,心里也知道此刻追命的兴致等到诸葛神侯再来叫他回六扇门时,只怕立刻就烟消云散,但是看看他这会儿这么开怀,也是好的。

      雪不知何时早已经停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缝隙间透出来,将白雪镀上浅浅金色。

      小小的屋子里,早已酒香满溢,追命喝得多了,一脸绯红。

      李坏多半看他的时间多,喝酒的时间少,此刻还是眼神清明。

      追命还要将小小酒坛里不多的余酒都喝了,李坏伸手按住酒坛:“这酒口味清甜,后劲儿却大,别喝了,听说你的伤也才好!”
      追命“哼”了一声:“小看三爷的酒量啊?没事儿!”说是这么说,眼神却已经朦胧,温热地带着酒香的气息就轻轻喷在了李坏的脸颊上。

      李坏的心一颤,那个青年的眼睛一直清朗明亮,此刻却带着微醺的醉意,眼底深处却是难以觉察的、深刻的伤怀,李坏觉得那样只想忘却烦事,一心求醉的眼神教自己的心如同被钝刀子缓缓戳进去一般,痛得惆怅……

      屋外的阳光斜斜透进来,照耀着窗边的帘钩,李坏探身过去,轻轻触到那个青年带着梅花酒水气息的唇,一触即分,却已经沾染上了彼此气息。

      两人对视一刻,都不说话,窗外已是日暮,阳光渐渐成了金红色,将覆着高屋华舍、低矮棚屋的白雪都笼在了浅红之中,在一片冰冷中带上了浓浓暖意。

      良久,李坏轻轻微笑:“别喝了……”
      追命的笑容似乎比这夕阳更加灿烂:“好!”
      然后,李坏感到了追命的气息接近了自己的面颊,那种清爽且温暖的碰触带着生涩和固执,重重触及了自己的唇……

      那一刻,乱世带给心灵的阴霾,消散在了落日的余晖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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