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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惶惶妖形夜现,怔怔山兽伏尸 ...

  •   松林生不认为他曾遇见过一个疯妇。
      那女子不似妇人之态,目光又专于锐利,那神情似乎平静、似乎出神,唯独不像陷入神志不清,癫狂可怖的境地。
      他与这女子初识在深山。
      山中日月长,人烟太少,她约莫是与山兽伴行褪去了人的形貌。即便如此,那女子也并非全然抛去为人的所学。
      松林生初见她,是在深夜。
      日间松林生急于赶路,一刻未敢停歇。
      自他与家人失散以来五个日夜过去,仍不见家人车队的行踪。他在沿路探听,似乎并非是走岔了道,只好继续前行,希图追上车队。
      乱世之下,举目无亲的孤人是绝无坦途可走的。自瘴气现世、动摇三山以来百年之久,唯有聚众方易谋生。
      松林生自知离不得家人照料。
      何况他双亲俱在——虽然生父常记不起他大名,生母则记不起他病因、而且手足俱全——虽然大哥嫌弃他体弱多病,小妹嫌弃他过于安静、家中也有众多亲戚——虽然大伯爱对茶杯讲话,四叔喜好逗鸟抓鱼。他的族人总归颇为茂密。
      即便家人总忘记他这号人物,他害病时却也会四处搜罗珍奇药引,缓解他的弱症。
      族人对于松林生并非刻意冷待,似是他天生不惹眼——难说与他降生前日家中借宿半年的修士无关。
      知有妇人将要分娩,这仙爷倒走得爽快。
      可这仙爷半年里带累松家人不少,末了不思报偿,只留下一柄大约有价、然而无市的黑伞以作客居之费。
      修者行将离去,还打碎三个茶杯、碰断两颗树苗。
      茶杯倒能补补再用,废树仙气盘伏,却不敢多留——只怕坏了水土。
      好在这黑伞并非全然无用。他白日里走在伞下,便能使山中异兽避行,一路平安。
      可知这伞倒也晦气得得宜。
      可惜,深林夜间伸手不见一丝光亮,黑伞的庇护似乎因此失去了效用。
      松林生翻出火折,全盲变作小半盲,举目四望,望到一处不远的小丘。
      他拾了点林木预备引火,便急急前去。丘旁又天然置下一块干净平滑的大石,他坐上去,枝子掼在地上,随手一堆,也算薪柴了。
      松林生低下火把,不多时就点燃了干枝枯叶。火光散发出些微的暖气。
      走了这许多路,他还没吃上一口饭,便取出存粮对付肠胃。
      对付到一半,他向黑伞说起话来。
      “伞兄,此行蒙你照料了。”
      松二郎一拱手,称兄道弟起来。
      黑伞并不应。
      松二郎颇为惋惜,虚伪地长叹一声:
      “唉……可惜,不得见仙人一面。一伞有如此效力,可知仙师的威能。”
      黑伞不答,盘旋其上的黑气似乎也并未更加浓郁。
      松二郎不肯放它,仍然十分嘈杂。只是聒噪了片时,不慎滚落一只馒头,四下遍寻不见。
      松二郎终于安静下来。并非不愿说话,是水袋眼看见底。
      野外清水珍惜,且夜半游走并不得宜。
      夏末虫声渐绝,林叶摩挲,更显出令人畏怖的清寂。
      夜雾不近火,松林生倚在石堆上,渐入浑噩的梦里。
      夜宿山林终非易事,一声脆响便足可让松二郎汗毛倒立。不过等待多时,仍不见什么动静。
      想来闹出动静的约莫是野兔、草蛇之类——纵是他如此想,仍咽不下疑虑。万一是疯兔,说不得要咬他二口;万一是毒蛇,仍然于他性命有虞。松二郎攀上小丘,向发声处扔石子,并无落地的声响。
      这情形有些怪异。
      他摸出弹弓,捡根趁手的石子发向同一方位,未听其落地,倒发出一声弹开的脆响。
      他尚不敢下丘,低伏在暗处趴了半刻。
      草叶拨开,走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生人。
      松林生心神一紧,慌乱里迫自己沉心观摩来人形貌。
      此人衣不蔽体,足下倒连着一个模糊的薄影——那么大约不是孤魂野鬼。细瘦的身形,似乎不高,一蓬乱发,间露出一张并看不清,然而年纪不大的面庞。
      火光里转来一双黑瞳。如石下撞火,使松二郎遍身发颤。
      那目光锋利,仿佛山鹰——可这人皮肉下并未长着尖喙,约莫不是寻常妖精。松林生仍不敢起身,只怕是对方道行高,因此才长得像人一样。
      这妖怪的神色并不恼怒,仿佛没有吃人的癖好。
      可这种事实在性命攸关,松林生不敢妄断,只疑它不是心境平和,是饿得只能如此。
      不过,来人眼珠一转,从那双目里也并不闪出饥馑的绿光,松林生猜想它确乎是平静的。
      那双眼睛望向他,又移开去,走向他的药箱。
      松林生心头一跳,立时起身——这一起起得猛,叫他头昏脑涨,险些一个踉跄趴回地上。
      却顾不得许多了。
      松林生喊道:“兄台留步!”
      来者动作一顿,转身的姿势似乎并不自然。
      细想之下,那双眼睛也能是虎豹狼虫,并不一定非是山鹰。
      松林生怀抱黑伞,谨慎地退后两步,向来者道:“这位兄台,箱中乃是小弟所携药草,这药保存不易,怕已放坏了。”
      来者转而向松林生步步走来。
      那目光死水一样,不露机锋,松林生却感出它杀人灭口的意图来,吓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一面劝妖怪有话好说,一面摸索匕首。
      他的言语好似对这妖怪全然无用。松林生握住一只木柄,却拔出一柄折扇,只好将黑伞一横,作防御的架势。
      妖怪身形一动,不见影踪。而后松二郎便被拖向一旁,其速之迅捷如雷光乍现,拖行中什么东西撞进火堆前,遮蔽他的视野,只是堪堪看清被火光照亮的黄色边沿。
      这是一只炼化瘴毒的大虫。
      即便遭人拖行甚远、一时腿软,松林生仍然想跑。
      未及他颤巍巍起立,迅捷的黑影滑向庞然大物。
      不过四息。
      火光明灭,罡风肆散,这山兽颓然倒下,巍巍然大厦将倾,却比小丘大上二轮。
      那上面模糊不清地立着一个黑影,似乎像人,似乎像鬼。
      这黑影多时未动,松二郎惦记着药箱,悄没声溜向火堆——所幸他的药箱只是焦了个小角,没烧着,他背起药箱,决心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正要动身,那黑影从巨大的尸身上投下一瞥,是平静锐利山鹰一样的目光。而后这妖怪一跃而下,不过一刹那便仅隔在他一步之外。
      松二郎不敢抬脚 ,正要询问它是哪路神仙。这妖怪便发出一道十分嘶哑、难辨年纪的嗓音,讲起夹生的官话:
      “你是人吗?”
      松林生心有戚戚,顿感悲凉。他不过想跑,却反倒不是人了。这些山精野怪何其谬哉,正人就一定要安于被吃吗?天下割肉喂鹰之士却少的可怜,可知这妖精并不讲道理……
      无人应答,那声音便又问了一回。
      “我是人,你是人吗?”
      松林生心说您可不大像人,这是讨封来了,面上只是陪笑:“我是人!大仙手段高明,小人实在佩服,不知道尊府何方——待我下回见到大仙,必定前去府上拜访……”
      那妖怪听他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却并不反应,只是指着那小山似的虎尸道:
      “吃了吗。”
      松林生大感骇然,自觉并未沦落到靠妖怪接济的地步。未待他婉言谢绝,这妖怪自那虎尸上徒手剜下血淋淋两块生肉,一块递来予他,一块登时咬在嘴里,嚼得血汁四溅。
      松林生不便拒绝。
      他收下生肉,将其割作小块,穿在树枝上架火烤熟,方才堪堪得以放心入口。生着一蓬乱发的妖怪凑上来望他的烤串,似乎很有兴趣。
      松林生长舒一口气,行了个谢礼。
      “多谢大仙,否则只怕我已葬身虎口。大仙若不嫌礼薄,便收下这肉罢。”
      松林生十分谦卑,仿佛秉着十分诚心的谢意。
      他想:这大虫在瘴林里长大,怎么敢吃,只怕吃了这虎肉,他才真没命了。
      那妖怪从善如流地收下大礼,松林生对它生嚼血肉的场面记忆犹新,哪敢擅动。
      如此过了一夜,那妖怪却不避光,也不睡觉,原来它不是夜行的精怪,白日里亦可游走。松林生不妨有些遗憾。
      日光一照,仿佛令他也发生出些许勇气。
      晨间夜雾褪去,他打起伞便要告辞。本想看一眼大仙的形貌,抬头一瞥只有生吃老虎的血迹最鲜明。于是低下头,颤颤巍巍道了谢,便告辞离开。
      这一片瘴林格外大。
      离开树林的前日,松林生才知道这蓬头垢面的妖精确是个人,而且小他多年。
      他无暇顾及身边跟着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唯独要紧的是跟上本家。这不速之客套上短衣能充少年,穿上罗衫也能充姑娘。毕竟能徒手弄死一只老虎、全不管生肉腥秽,并且十分安全可靠,是人是鬼便也没什么要紧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惶惶妖形夜现,怔怔山兽伏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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