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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生少年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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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堡主,恭喜恭喜!想不到您家三少爷今日终于也成年了!”
礼堂上,一紫袍男子走近重复,作揖行礼,一张紫色面庞,仪表堂堂,颇有几分气概。
“御东升,你的意思是小儿本该夭折,成年很让你意外?”
重复今日一身绛红喜服,衬得面白如玉,绞眉瞪着来人。
“重堡主何出此言?”落日马场的御庄主愕然语塞。
一句平常的寒暄,竟得来如此回答,一肚子场面话都没机会出场。
“哈哈,御庄主莫怪,重复今天高兴,开个玩笑!”
重复看他愣神,却突地眉花眼笑。
“重堡主哪能这么开自己儿子的玩笑……”
御掌年被这一笑搞昏了头,不忿脱口而出。
“怪了,我拿自己儿子开玩笑,你有甚不满?”重复转瞬又收了笑,面夹寒霜。
霎那间御掌年只觉奇寒入骨,心里暗暗叫苦。
一时恍惚,怎忘了这魔头,本是二十年来让人闻名丧胆的人物。
“不敢不敢……”本能低头认错,余光瞥见周围人群,又觉落日马场的脸虽然不大,也不能随便乱丢,直起身扔下一句场面话:“或许我落日马场今日就不该来。”
“笑话。我重复儿子过成年礼,你一个小小落日马场敢不来道贺?”
重复飒眉一挑,眼见御掌年紫色面庞里不可思议地渗出了白色,又笑了。
“御东升,来了这半日,可是饿了,我重家堡藏着天下第一厨,就请入席吧。”
一边待命的重要立时上前鞠礼:“御庄主,这边请。”
看着御掌年摇摆不定的背影,穿了同色喜服的关心凑过去。
“相公,落日马场何时得罪过我们?”
重复撇嘴。“我就是看不顺眼他。”
关心面露疑惑。
重复一脸鄙夷。“一张脸紫成那样,居然还穿一身紫,看的我眼仁儿疼!”
关心:……
“恭喜重堡主!六年前大少爷的成年礼犹在眼前,想不到这么快就吃到三少爷的成年酒了!”
如意门掌门赵张三,走到重复面前行礼。
刚才那一幕他看到了。他可不是御东升那样的笨蛋,客套躲不了,但句子事先斟酌过,镜子也照过了,脸虽然有些黄,好在今天的袍子是藏青的,不顺色。
“你提六年前大少爷的成年礼,是在提醒本堡主已经一把年纪了么?”
重复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赵张三汗如雨下,这堡主的霉头神出鬼没,好比天雷难防。
“这不是如意门的小张三?好久不见,有没有新玩意孝敬?”
关心瞟了眼重复,拉起赵张三走到一边。
如意门武功一般,手段倒是真巧,各种稀奇古怪的道具,迷香、暗器、绊绳、马掌、药水、人皮面具,无所不有,出品必佳。
重复哼一声,斜眼瞥见身边立着的又一黄色劲装汉子。“你哪位?又有什么说道?”
那个原是站在赵张三身后,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寒暄。没成想赵张三一走,倒暴露了自己。
一时情急,低头行礼,结结巴巴道:“回,回重堡主,小人是江城派兰州堂主沈兰州,此次特代表本派来贺重家堡三少爷的成年礼!”
重复哦一声:“你是代表江城派来的?”
沈兰州不敢抬头:“正是!”
重复:“那你本人并不想给我家三少贺礼是么?”
沈兰州额头冒汗:“是。哦不是!我我我……”
这边关心安抚完赵张三,见状即又对沈兰州笑道:“沈堂主莫惊,我相公今儿高兴,多喝了几杯,有点发酒疯。”
沈兰州惊魂未定,见她颜色温柔,笑意绵绵,更觉头昏,只是低头:“是是是!”
关心也不多言,只嘱咐重要领人入席,转对重复:“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重复咬嘴唇:“这种身材,居然给我穿紧身服!还故意买小一个码。”
关心袖手:“实话。”
一面挺得意,她这年已不惑的相公像少女一般咬着嘴唇,竟不觉其恶。
重复扁嘴:“千里和千金答应说要来的,到这会儿了人都不见!”
关心正待安抚,忽听的堂上一声朗笑。
“爹爹妈妈,穿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你两位成亲呢!”
话音刚落,厅里众人但觉眼前一亮,一着蓝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嘴角含笑大步走来。
明月何皎皎,青衫复翩翩。
“千里公子!”“大少爷!”一时诸般称呼扑面而来。
重千里一路走一路作揖,目光到处,如春风过境。“幸会,幸会!”
重复一跃而至,不耐烦地打下重千里的手。
“别幸会了,进来也不先抱抱你爹!”一面打量着儿子,笑道,“不错,大毛越长越帅,越来越像爹!”
重千里摇头:“爹爹妈妈究竟吃了什么?怎么这十年来也不变个样子?”
看着父子两个如瑶台双树,湛湛其辉,关心心怀大畅。
“大毛,二毛呢?不是说一起来的?”
重千里走到关心身边,替她拢了拢头发:“听说弟弟在后院别扭,妹妹忍不住,先去安慰了。”
自怀中掏出个锦囊,打开取了个玉镯子给关心带上。“儿子这趟得了个好镯子,专门孝敬你的。看这成色,带上益发显得娘你肌肤胜雪。”
关心斜眼瞟他。“是专程给我的,还是有事相求?”
重千里摸摸鼻子,笑:“儿子是这样人吗?”
另边厢重复已经急得上来抢镯子。“你不要给我!大毛偏心,你爹我皮肤比你娘更白。”
此时,一直旁观的某少年终于忍不住跟着周围人群一起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道:“够时辰了,我也该去找三少了。”他穿过会客厅,走到酒席处,从各桌抓了些点心装进手里的包裹,想想又抓了瓶酒。烛火下一张小小的圆面孔,眉疏睫淡,鼻子倒有几分俏皮,身量矮小,不过十四五岁年纪。
“重穿,还不快去叫小少爷。”一只手突然拎起了他的耳朵,正是重家堡管事重要。
“唉呦,爹,很痛!别扯!”
“这就去!”重要松了他的耳朵,又顺势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阿爹,你最近很有暴力倾向,更年期到了要静心!”少年愤愤地走向后院。
“臭小子整天胡说八道。”
看着重穿的背影,重要又是气又想笑,最后嘴角弯成一个宠爱的弧度。
重穿叫他爹,重穿却不是他儿子。
他青年时有过一段遭遇,几乎走投无路时,是重复收留了他,自此换了种活法。原没想过要娶妻生子,小少爷出世那年,偏巧在马房外捡到了这个婴儿,临时起意收养了他。
这孩子相当怪,直到三岁也不开口,以为是个傻子,没想到那年不慎掉进了堡里的池塘,差点没命,醒来之后居然就开口说话,并且还很罗嗦。
重要现在还记得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莫非我穿了?
这之后他的口头禅就是“穿了,穿了。”因此被堡主命名为重穿。
重要不懂为什么一个三岁小娃一开口就会骂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穿了什么。
不过这小子说的很多话不光他不懂,连堡主都不懂。
阖府上下,也就小少爷是他的知音。
寂寞的小少爷,哥哥很小就离开去了江湖,姐姐倒陪了他一段日子,但带来的多是作弄。
重要很不理解,为啥那么文文静静花朵般一个闺女,心思那么拐,手段那么多——照重穿的说法,这个小姐着实腹黑。
虽然堡里堡外有不少孩子,但不是碍于身份,就是惧怕他暴躁的脾气,对小少爷退避三舍,以致于明明善良可爱的他性情相当别扭。
好在有个重穿,胆子大,花样多,脸皮也够厚,跟小少爷穿上了一条裤子,让他每每想起,都老怀甚慰。哪怕马儿骑得不好,功夫练得不深,“也算没有白吃重家堡的饭”。
“三少!”
重穿转了好大一圈,才在后院的假山上看到扮雕塑的重千斤。
“怎么才来!”那个回过头低声骂了一句。
“刚看堡主欺负人呢,对了,大少爷到了。”重穿两眼一眯,悠然神往道,“两年不见,大少爷变得更帅了。”
“哼,他有爹帅?有我帅?”重千斤转过头,嗤之以鼻。
重穿想想。“还是堡主最帅,不讲冷笑话的时候真是倾国倾城。大少爷么,五官跟堡主有七分像,就是气质不同,堡主如果是红宝石,大少爷就是玉。至于你——”
重千斤凑到他面前。“我怎样?”
重穿:“咦?鼻子怎么歪了?”再一看,重千斤身边摆着个精美的锦盒。
“这什么?”重穿拿起要打开。
“不许看!”重千斤的鼻子更歪了,一把抢过盒子扔了。
重穿纵身跟着飞出,接住了盒子。
打开,月光下看得分明,是一个精巧的称砣。
“哈,这是称砣?”
重千斤咬牙切齿道:“铁称砣。”
“哪儿来的?”重穿拣起细看,“啧啧,还刻着字呢——成年有重如千斤。”
重千斤怒喝一声:“不许念!扔了它!”
“干嘛这么生气?”重穿念头一转,突然莞尔,“难道这是小姐送你的成年礼?”
重千斤飞起一脚回答了这个问题。
重穿侧身躲过。
“啊哈哈哈!我说么,除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小气妞,谁会干这种事啊!”
说完背上一寒,赶紧左右张望一下。
重千斤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放心,她回房洗澡去了。”
重穿一想也是,差点忘了重千金有洁癖。再低头掂量那称砣。
“真小气,不说打个金的,铁的也搞那么小个。”
重千斤怒道:“珍珠的我也不稀罕!走了,一会爹娘唠叨完大哥就会惦记我了。”
“现在就走?你不见见大少爷?”重穿有点舍不得。
“一见还走得了?”重千斤从假山上跳下来。
“那等我再点下包裹,银子、马鞭、烟幕弹、火石、指南针……”
还没数完,人就被重千斤拽走了。
两个翻墙去了马场,早见一高一矮两匹马拴在院口。
高的那匹色做深棕,大名“琥珀”,因为日头下跑来好似琥珀流光,是重家堡十大名马之一,重千斤的坐骑。
小的那匹黑不溜秋的,重穿替它取名“小二黑”。
小二黑在重家马场的地位,就跟重穿的武艺在重家堡的排名一样,出了名的靠后。
重千斤皱了眉:“怎么牵这个马?白光呢?”
白光也是重家堡十大名驹,高大雪白,日行千里,是重复赠与重穿的十五岁生辰礼物。
“做人要低调,小人骑小马。”重穿爬上了小二黑,“我看过多少小说,少年侠客凡是骑了好马——什么踏雪、汉血之类的,通常没两天就会有是非上门。”
“是非不上门,怎么历练?”重千斤一跃上了琥珀,姿势可比重穿漂亮多了。皱着眉头看重穿磨磨唧唧的样子:“叫你懒,不好好练功夫,上个马都那么难看,出去丢重家堡的脸!”
“少爷,打坐太多会变罗圈的,身材要从娃娃抓起。”
重穿翻了个白眼,重家堡的脸,重家堡名声很好吗?
算了吧,我命不好穿了,没穿成个少爷,没穿成绝世高手,更拜你那个神爹赐了个好名叫重穿,重穿重穿,有那机会我可不想重穿么。
“也是,你再练也不如我,有少爷在,谁也动不了你。”
月光下,重千斤稚气未脱的脸庞现出夺目气势。
重穿嘴角抽了一下,又不由的有些艳羡。
我咋不能穿成这样帅?重穿啊重穿!
“少爷,下一站,天后?”
“什么天后,自然是去沧州。走!”一言未了,重千斤两腿一夹,纵马奔出。
“等我!”重穿挠了两下小二黑,急忙跟上。
淡淡月光下,两个少年奔驰的背影,一高一低,齐驱而去。
就这样,重千斤和重穿的江湖,从离家出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