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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还没·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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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宽大的衣袖向上挽起,却见胳膊上仍旧缠着绷带,且看上去还是新换上的,不由抬眼直直瞪住他,道:“这个样子叫做好得差不多了?换了别人就算用的药再不济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也早能拆去绷带了!更何况你还有皇上赐的宫廷秘药,还有我哥哥的悉心治疗!你——早就不让你乱动这条胳膊,就是不肯听!”
季燕然眯了眼赔笑道:“是为兄错了,是为兄的错,不该让妹妹担心……”
“大人你没有错,错的是灵歌,”我冷冷地把他的袖口放下,松开他的腕子,“灵歌太不懂事,太粗心大意,不该麻烦大人替灵歌解答什么难题,害大人反复挣裂伤口,灵歌非但没能报恩,反而恩将仇报,真是有辱家门!看来家父的惩罚还是太轻了些,竟未能让灵歌内心彻底悔过,灵歌现在就去向家父自请惩处!”
说着就要站起身,却忽地被季燕然反握了手腕,大手温暖且干燥,带着笃定、沉稳和自信,让人不由遍生安全感和踏实感。我略带惊讶地望向他,见他不大自然的垂眸一笑,大手却仍未松开,想是怕我当真去找岳明皎,他有伤在身必定阻拦不了。
“灵歌,”他抬起眸子,撤去了那迂腐保守的窘意,满脸的严肃正经,然而仍旧微笑着,道:“又要做傻事么?为兄知道,你这怒火并非来自为兄的不珍重自己,而是在生气你又欠了我的人情,使你又多了一重负担。你一直泾渭分明地偿还着你‘欠’我的,精确地计算着已经偿了多少,还欠多少。”
“为兄知道你嘱咐过白桥红鲤夜里必须有一人在为兄房门外听着响动,所以为兄在半夜咳嗽时她们能够及时地端水进来;为兄也知道前段时间小丫头抱来的说是伯父让拿给我的决明子做的枕头其实是你的授意,因为了解为兄会通宵看书的人只有你,这决明子枕头正可起到助眠和明目的作用;为兄还知道,让欢喜儿假称遵清音之令前往我那府里将我贴身的衣物和打听了平日爱看的书取来的还是灵歌你,如此细心,如此体贴,除了聪明敏感的你之外还能有谁?”
“然而你却总表现出一副对所谓的恩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甚至在伯父面前也倔强得不肯说出实情,宁可被罚禁足和抄写,宁可失去你最为看重的‘自由’。——为兄当然清楚这其中原因,这就是你内心矛盾所促成的结果。你认为我逼死了大盗,是你的仇人,所以你不愿听伯父之令将我像恩人般对待;然而你又十分明白,我也确是救了你的命,确是对你有恩,是非分明的你又不愿做个忘恩负义之人。于是百般纠结百般矛盾之下,就只有自欺欺人地明着报仇,暗着报恩,傻傻地用被伯父惩罚的方式来向自己证明、来向大盗证明,证明自己并没有忘记对我的仇恨。”
“你将恩与仇划分得如此精细分明,你早计算好了要怎样一笔笔偿还清楚。所以你最怕我在你这明细账上又添上几笔债务,让你又要重新核算,重新计划,重新偿还。……而你更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会忘却了那仇恨。”
说至此处,他用黑眸牢牢地盯住我,像是在等我点头承认彻底招供。
我甩开他的手,起身背对着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因被他准确无误地戳中心事要害而颤抖。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勉强平静地发出声音,哂笑着道:“原来灵歌在大人心中的形象还是很不错的!只不过大人所说的那些——什么决明子的枕头了,什么取衣取书了,都是大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灵歌禁足在房,天天抄写《感恩经》尚且不暇,哪里有功夫去管别人?!至于报恩报仇的,大人也只说对了一半。灵歌的确曾把大人当做了仇人,也的确不愿欠大人的恩情。然而功过相抵、恩仇两销,现在的大人在灵歌心中只不过是岳家的一个世交朋友而已,与灵歌没有任何瓜葛。过去的已经过去,再多想多纠缠皆无用处,灵歌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种种,恩与仇都是浮梦一场。现在灵歌只想过自己的生活,孝敬父亲,尊重哥哥,对大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使他们生气着急的行为罢了,大人千万不要误会多想,以免……伤身伤神。”
这一番话硬着声说完,许久也没听到季燕然的回应,我就这么背身对着他,两个人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屋内忽然一暗,偏头看去,见是桌上油灯里的油烧完了,灯光自行灭掉,满屋只剩下炭盆里荧荧的火光,只照得周围几步内一片暗红。
挪动步子想要拿了油灯出去叫红鲤重新灌满灯油,却听得季燕然黑暗中轻轻开口叫了我一声:“灵歌。”
“嗯。”于是停下,偏过身望住被外面烟花映得五彩斑斓的窗纸,却不看他。
“当真……还在恨我么?”他低声地问。
“……或许罢,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如实作答,同样轻声地。
“是否……我若消失于你的生活,就可以令你重新如以前般快乐?”他慢慢地低声问。
我想了许久,亦慢慢低声道:“……不是。”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道:“答案只有这两个字么?”
“我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字。”我坦白地轻声道。
“那么,你现在的不快乐又是源于何处呢?”他柔声地问,“可否说给我听?”
“我……我不知道,”我无奈地轻叹,拉过床边那把椅子面向着窗子坐下,每当烟花亮起时,彩色的光斑便会映上黑暗里季燕然的面孔,那对凝望着我的黑眸如同焰火中的星子般璀璨。“我不大敢认真去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快乐,就好像另外一个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想被发觉一般。这根源在于我自己,其实与你无关。”
也许黑暗有着令人敞开心扉的魔力,这些话平时就是打死我也决不肯对他说的,今夜连我自己都在奇怪,为什么就这样不由自主地对他谈起,像在同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
“如果,你放任另一个自己去做她想做的事,不掺杂上现在你所经受的任何压力与束缚,你认为……‘她’会快乐么?”季燕然温和地引导着我。
我尝试着如他所说地去想像了一下,答案让我有些欣喜,有些惊慌,更有些无奈,于是轻声地道:“是的,她会快乐,非常快乐,甚至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那么看来真正让你不快乐的就是现在所经受的压力和束缚了,”季燕然一语中的,慢慢地道:“灵歌你其实是渴望快乐的,绝不是如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自暴自弃,只是由于一些无形之物,譬如你自己所认为的是非观点、道德衡量约束住了自己。就我看来,伯父和清音从不曾对你有过苛刻的或是过于保守的约束,现在这样的境地完全是你在作茧自缚,给了自己太多的负担。然而这并不证明你是脆弱的,因为人最大的敌手就是我们自己,你一直在同这敌手较量,有时现在的你占据上风,有时另一个你把握主动。如果另一个你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让你真正快乐,那么我希望现在的这个你尽早地缴械投降。你应当明白,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绝不会用那些莫须有的是非道德观念来硬逼得你生不如死,只要你过得快乐,你就可以令对你好的人感到快乐——无论是在世的还是过世的,无论是你爱着的,或是恨着的。”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一字一句,努力地想要让另一个自己勇敢地站出来,可每一次尝试都会惊得冷汗涔涔,痛得锥心刺骨。
也许,我想,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真的不是时候,压力和束缚不是说摆脱就能摆脱的,大盗过世不过才几个月,季燕然之于我是恩仇难断,田幽宇用不了多久便会回来践他的六个月之约,我和段慈的婚事年后就要提上日程,甚至今天又有个姨母死活要搓和我和步九霄,目前尚不能确定岳老爹对此事的态度,倘若他老人家耳根子一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到时不得不遵。
如此多的纷纷扰扰全部加诸在我的身上,试问我如何能快乐得起来?换作以前那个果断决绝的我,此种情况下早就拂袖离去,离开这里所有的人和事,天大地大,还怕没有一个容身之所?而如今满身的牵绊,剪不断理还乱,说我作茧自缚确是如此,只怕我最终将会成为第一只被自己困死在网中央的蜘蛛了。
习惯了这种刺痛的我已经懒得再费心思去分析自己,爱咋咋地吧,我除了能主宰自己的生死之外还能主宰什么?这里不是现代,这里是女人处处受制约的古代,个人的力量永远不可能改变整个社会,如果学不会适应和服从,那就只有选择以死来抗争,或者说是逃避。
“在想什么?”他轻问。
“大人要不要看烟花?”我笑。
“好。”他也笑。
我走过去扶着他调换了位置,靠在另一边的床栏上,又从柜里拿了条被子帮他裹在身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乖乖儿地任由我摆布。我将他那件外衫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将窗扇慢慢打开,一阵冷风夹着冰冰凉的东西扑面吹在脸上,身心俱为一凛,不由轻呼:“下雪了!”没来由地一阵兴奋,伸出胳膊去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儿,直到手被冻得几乎要没了知觉时才缩回来,笑着扭脸去看季燕然,却见他偏着头,脸上带着平静地微笑一直望着我。
“我又不是烟花,看我做什么?”我笑着问他。
他眨眨眼睛,仍是静静地笑,只道了句:“明知故问,小淘气。”
心脏倏地一下子收紧,紧接着像失去了控制般跳得疯狂混乱,令我几乎站立不住想要一屁股坐到地上,灵魂深处那另一个自己终于展露了头角,渐渐挣扎着上来,哀求着道:让我享受一次吧!一次就好!我是如此的渴望着那幸福,眼看它触手可及,哪怕只是让我摸一摸它也好……
内心激烈地交战着,我颤抖着望住季燕然的面庞,哑着嗓音低声地唤出一句:“燕然哥哥……”另一个自己逐渐占据了上风,我慢慢迈开步子向着他走过去,我知道这一去将不能回头,这一去是彻底的背叛,这一去是把现在的自己永远打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我不管……不管了……就让我任性一回吧……让我随心所欲一回……让我重新做一个敢爱敢恨之人,抛下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走至床边,对上季燕然深邃如夜的双眼,张张嘴,埋葬于内心深处很久的一句话终于到了唇畔:“我……其实……从一开始就……”
轰地一声惊天炮响打断了我的话,紧接着密如战鼓的炮声突然同时大作,远远近近连成一片,仿佛末日来临天塌地陷……
……子时了么?新的一年到来了么?……东风夜放花千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望向面前的“那人”,收起自己方才险些和盘托出的不计后果的话,幽然一笑,轻轻道了声:“新春吉祥,季大人。”
季燕然的眸光暗了一暗,阖上眼,微微地一个呼吸,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常,亦静静地笑着应道:“新春吉祥,灵歌。”
在此之后,我们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这样安静坐着,望着窗外美得不切实际的绚烂烟花和飞扬的雪片,迎来了新一年的第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