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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者为过客 ...


  •   (序)

      “垣上烽火还自哀,城下箜篌怜花女。君欲扶摇上仙庭,岂闻天公怒发声……”

      台上的木偶咿咿呀呀,台下掌声雷动。看客们慷慨大方,几锭碎银子朝台上散去,个个拍手叫绝,不亦乐乎。

      城内歌舞升平,边塞烽烟长叹。

      “砰!”桌子猛然一震,寻声望去,是一白衣少年。他墨发高束,气宇轩昂,手中携剑似能引惊雷竞迸。少年一脚踩上凳子,重重将剑砸在桌上,高声质问,“各位!如今外敌当前,山河动荡,诸位怎还有闲心悠然自得地坐在茶馆听曲儿看戏?”

      “啊……又是慕容宰相家的公子……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家国天下事,岂是他这种小孩子管的了的?”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宰相的儿子……”

      少年秀眉紧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别过头,睥睨几人,“你们这些吃软饭的胆小鬼,国有难,却想着如何能安逸自在!”

      “小少爷,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就算是想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胖子回答得理所当然,一手擦拭着鬓边的冷汗。

      那是,少年嗤笑,只有一无是处的弱者才会想方设法地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他不再与这些懦夫争辩,他将一锭银子扣在桌上,提起剑,潇洒离去。

      木偶不知何时停止了唱词,空洞洞的眸中,倒映出少年恣肆如风的纯白背影。

      年少轻狂,无不可行,我以为只要一腔热血地勇往直前,便能力挽狂澜,殊不知,上天早早地就定好了你的结局。
       (一)

      “慕容公子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鬼斧神工啊!”

      富态的商贾脸上堆笑,乐呵呵地拍着怀中木箱,对面的公子一袭白衣,明月清风不染俗尘,他儒雅浅笑,只是浅浅作揖回礼。

      翩翩君子世无双,陌上公子画中仙。

      世间有一种职业,叫做傀儡师,专为那些难以承受失去挚爱之痛的人量身打造所谓的“替代品”,以此来填补内心的空缺。慕容出云,正是这样的一名傀儡师。与众傀儡师不同的,他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好似圣人一般无欲无求。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连他自己也不在乎生意的好坏,自认为做生意讲求随缘。

      九冬负霜雪,银素倾苍茫。不见繁花色,旦存旭日和。

      慕容出云推开窗子,哈了一气。又冷了……他拢了拢肩上的斗篷。

      偶尔,也出去转转吧……

      镇上的街市人来人往,慕容出云则轻描淡写地掠过他们,停在一间木材店。

      “请问,有没有硬木。”他拉低斗篷的帽檐,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下。

      老板抬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硬木的话没有了……只剩下软木了。”

      “那就要软木。”

      “好,可是很贵哦。”老板转身挑选木材,递到他手中。

      慕容出云抱着软木,敲了敲,点头致谢后离去,“谢谢你,欧掌柜。”

      老板盯着他的背影,呆呆地偏偏头,奇怪……我有告诉他过我的名字吗?

      回到木屋,慕容出云拿出锉刀抱着软木小心翼翼地勾勾画画,似在雕琢一件绝世著作。但由于他病弱,几次伤到了手,淋漓的鲜血都侵入软木的纹理。他皱眉,将其忽视,又继续埋头在雕刻之中。

      待天边擦过一缕光亮,旭日耀上雾凇,人偶已然成型,他捧着人偶的脸左右看看,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但一时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起初本就是突发奇想,可没想到,到后来模样越来越开始跑偏,只能照着记忆去临摹。

      带着几分嫌弃,他立即没了之前那股子新鲜劲儿,放下木偶独自摩挲着胸前挂着的纹理精致的星石,望着天边出神。霎时,星石光芒乍现,可又如戏弄一般,转眼便黯淡了下来。

      本该呆坐着的傀儡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随后欢快地跳了起来,扑向慕容出云,“你好啊!出云大哥!”

      慕容出云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背抵床榻,很是吃惊,他可没听说过人偶会自己行动自己说话,“你怎么会说话?”

      傀儡歪歪头,“不知道,大概是神仙看你太孤单,特地让我来陪你的?”

      慕容出云盯着她,“星石发光后你就动了。”

      “原来星石里住着神仙大人!”傀儡笑得天真灿烂。

      (二)

      慕容出云从睡梦中惊醒,捂着胸口大喘气,他环顾四周,果然是梦啊……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总莫名地有些失落…………

      他起身下床,脚还没着地,就看见昨夜的傀儡蹲在床前,满心欢喜地看着慕容出云,像欢欢喜喜摇头摆尾的小狗。见慕容出云醒来,她噌地蹿了起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打招呼“早上好!出云大哥!”

      “果然还是好奇怪。”慕容出云亦蹲下,打量着她,喃喃自语,“是星石的原因吗?”

      “我说,出云大哥,给我起个名字吧。”她期待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然而慕容出云毫不理会,自顾自地感叹,“好奇怪的脸。”

      傀儡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过分…明明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山路上,一路上那傀儡叽叽喳喳闹个没完,像个麻雀一样。他向来独行,身边一下子多了张嘴,还是有些不习惯。

      “别来烦我,我还有事要忙。”他撂下一句,自顾自地埋头往前。

      “我说,给我起个名字吧。”傀儡不依不挠,却始终没能得到她的名字。

      而慕容出云所谓的要事,是帮一个丧子的老人制作傀儡,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慕容出云的身后,装作很听话的样子,不吭声不添乱,这是她跟他约定好的,只要乖乖听话,就能跟着他。

      入夜,明月孤悬,繁华的小镇万籁俱寂,连盏微弱的烛光也吝啬点燃。一人一傀孤孤零零地一前一后走着,傀儡想方设法地同慕容出云交谈,但都被无视掉,可她也不气馁,仍旧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

      突然,慕容出云脚步一顿,他惊慌失措,“不好,星石不见了。”

      第一次看到他此番神情,傀儡的内心也跟着着急起来,“一定是不小心掉在了什么地方,绳子太旧了,断掉了吧。”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得把它找回来。”慕容出云二话不说,折回镇子。

      然而被她拉住,她的一双手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出云哥……明天再找吧,天黑了…听说这里晚上会有狼…我害怕……”

      慕容出云固执地往镇子里跑去,他满脑子只有星石,要是连星石都没了,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没有烛光,连月亮也不肯赏脸这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慕容出云伏在地面,一寸寸地寻找,奈何半天也不见踪影。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吸声,狼!这些狼跟边境侵略的敌军一般,近期日子也是越来越猖狂,害得镇里的百姓夜里不敢出门。

      他想跑,可是一个病弱的人怎么会是矫健的狼群的对手呢?不出两条街,他便气喘吁吁,头昏脑涨之下,被一块凸出的石头绊倒,伴随着后脑勺剧烈的疼痛,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记得近在咫尺的狼群。

      (三)

      翌日天明,慕容出云迷迷糊糊睁眼,环顾四周,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屋,除了衣服上的灰尘,毫发无损。他下意识地探向胸前的星石。

      呼……还好,还在。

      但是,他是怎么回来的?

      抱着疑问,他推开映着斑驳树影的木门,抬手遮阳。

      他只见得一逆光的瘦弱背影挡在门中央,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木棍,看上去十分滑稽。她身上坑坑洼洼的粗糙牙印,衣裙破破烂烂狼狈不堪,她始终背对着慕容出云,一动不动地凝望远方,像个英勇无畏的勇者,守护在他的身前。

      “你帮我找到星石的?”

      她拄着斧头,望着天际,嘴角扬着笑,声音轻快,满不在意,“因为只有我了啊。大概我就是为了帮助出云大哥才降生的吧。”

      “你……”慕容出云心头悸动,鼻尖发酸。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木偶灿烂地扬起笑脸,一如冬日暖阳。

      慕容出云倾身向前,将遍体鳞伤的她拥入怀中,心疼地捂住她被狼咬出来的伤口,好久没有体会到有人在身旁的感觉了。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他。

      空寂的山间只听得到两人唠家常般的对话,“子语?”

      “对,你的名字。当时制作你的时候就想好的。因为你和我妹妹很像。”

      “那我就叫子语了!”

      时隔多年慕容出云终于肯出山入世,两人结伴同行,走过大漠,跨过塞北,驻过雪山,越过江南。

      “听说京城特别繁华,还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我们去那儿吧!”子语充满向往,眼睛里闪闪发亮。

      “不去。”慕容出云拒绝得斩钉截铁,他顿了顿,解释道,“我讨厌京城。”

      慕容出云常常对子语说,他们都是不幸的。子语总会仰头好奇地问,什么是不幸,什么是幸运?

      他答,

      幸运,拨云见日便是阳光普照。

      不幸,垂死挣扎也仍修罗炼狱。

      “那我们就努力变幸运好了!因为,我喜欢阳光嘛!”子语的笑脸总能让人不自觉地展开笑颜。

      就像“她”一样。慕容出云心里一沉,几分失落跃然脸上,如果是真正的子语该有多好。

      然而,幸运与否可不是看你乐不乐意的。平生最厌恶的两件事,一是被迫做不想做的事,二是遇见讨厌的人。

      而这两件讨厌的事偏偏都在同一天同时遇上了。

      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官兵,他就一阵头大。

      “慕容公子,请随在下走一趟,有贵人请。”为首的那人不苟言笑,说话虽然彬彬有礼,但态度十分强硬。

      他想走,却毫不客气地被拦住去路。

      “请慕容公子随在下走一趟。”首领不依不挠。

      他打定了主意,执意要走,首领却手一挥,几个官兵立即会意,上前擒住二人,准备押送回京。

      可人群后却突然传出了一个威严男声,“且慢。”二字颇具气势。

      他气宇不凡,身着绫罗绸缎,玄色长袍镶着烫金滚边,银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龙纹模样,拇指上扣着白玉扳指,在同人对话时,不时地摩挲着,俨然一副笑面虎的模样。

      “王统领,这位慕容公子可是朕的贵客,怎能如此怠慢呢?”男子语气中带着责备。

      原来是皇帝,大梁新继位的十八岁小皇帝,他灿烂地笑着看向慕容出云,“你说是吧?慕容先生~朕此次微服出巡,没想到偶遇了先生,可真是上天眷顾。先生当年不告而别,可叫朕找了好久~没了先生,好多事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好厉害!原来出云大哥教过皇帝!”子语惊呼。

      慕容出云脑袋嗡嗡作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小皇帝才不管慕容出云什么态度,他沉浸在自己的感慨之中,“不过——先生可真厉害,那么多年了,先生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都没什么变化,可是朕却长大了呢!当年遇见先生时,朕才八岁呢。”

      “我从来都没教过一个会弑父夺位的皇子。”慕容出云深吸一气,目光飘忽不定,却始终没落在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依旧笑着,半睁着眼,却叫人不寒而栗,“先生可真过分呢,朕这样做,明明是为了天下百姓好——”

      (四)

      先帝爱好和平,讨厌兵器,举世皆知。他从不参与外界的纷争,企图将大梁保护在和平的圈子里,在京城的百姓眼中,先帝,就是这样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所谓的和平,不过是通过割地赔款换来的,所有的朝臣都心知肚明。爱好和平,厌恶兵器,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胆小而找的借口,他在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中,怡然自得地坐在皇位之上,睥睨苍生。

      城外战火疮痍,断壁残垣;城内歌舞升平,春风拂面。

      于是他被杀了,在他最不重视的小儿子的生日那天,被那个默默无闻不起眼的小儿子刺杀在房中。理应登基称皇的大皇子突然退出皇位的争夺,选择镇守边疆,二皇子昔日勾结外敌的龌龊事曝光天下,人人喊打。到头来,只有小儿子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皇位。

      加冕那日,他睥睨天下,他对天下人宣告,“就算是天,朕也会逆其而行之,就算是天,也会屈服于我大梁!”

      那天,帝师慕容出云离开京城,隐居深山,再无踪影。

      “先生——朕好想你呀,你不在,朕可是少了一个得力助手,毕竟,朕可是很珍惜人才的。”小皇帝捏着下巴,笑眯眯的,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先生说过的,若朕登基成皇,就随朕一块打天下。”

      慕容出云冷着脸,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皇上过誉了,草民粗鄙之人,万担不得‘人才’二字,天下能人异士数众,陛下大可以去搜寻,何必为难草民。”

      小皇帝啧啧摇头,“不一样的,先生您是不一样的,先生可是有名的傀儡师,朕的大计没了优秀的傀儡师帮扶,是万万不能的。毕竟,先生可是那个‘慕容家族’的人啊……”他故意压低声音,卖了个关子。

      反观慕容出云,神色一僵,瞪向小皇帝。

      慕容家族?这个名字,多久没听到了?

      他的表现深得小皇帝的心意,他甩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步,“朕可是有好好听先生的话的,先生让朕好好读书,朕也好好读了,前不久,朕就读完了一本史书,讲的是千年前大梁的风貌,你猜猜朕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奇事!”

      他的欣喜若狂毫不吝啬地表现在脸上,几近癫狂。

      (五)

      两千年前,大梁还不是大梁,这里曾经叫做大顺。

      本想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但大顺却从未平安顺利过,大梁虎视眈眈,欲将大顺收入囊中。

      而大顺有一个古老的家族,慕容家。世代为相,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有一名为“星石”的传家宝,相传其中蕴含着一种“奇迹”。

      慕容宰相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慕容出云,文韬武略,心系家国;次女慕容子语,医济苍生,心有山河。

      大梁来势汹汹,势不可挡,慕容宰相在朝商议战事,昼夜不息;年少的慕容出云四处招募爱国志士共组革命军,为家国效力;慕容子语二话不说扛起药箱就应了军医一职。他们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国有难,若他们不应,便会长空永夜。

      可慕容家族苦苦守护的国,还是亡了。将军多疑,贻误战机,大梁的铁骑踏平了大顺河山。将军羞愤难当,于城门前自刎。城内修罗炼狱,听得到厉鬼的哀嚎。大顺皇帝被斩首示众,慕容宰相以身殉国,投城而亡。慕容出云让妹妹逃离,自己去殊死一搏,然而慕容子语却盗走哥哥腰间的火药,义无反顾纵身火海,誓与敌人同归于尽!

      痛失亲人的慕容出云悲愤交加,孤身潜入敌营刺杀将领,却被识破,严刑拷打下,他本以为他会死,但他没有,甚至连先前的伤口也在一瞬间全部愈合,敌人惊呼怪物,将他绑上石头沉入湖底。

      原来这就是“星石”的奇迹,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当时,慕容子语离开时,将星石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开始想报仇,挚爱之人接二连三离开他的身边,家仇国恨,让他从地狱中挣扎着爬出来,反正他是不死之身!他可以重来无数次,直至刺杀完成!

      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战后的大顺,伺机而动,他看见,没了家的孩子无助哭泣,生离死别的夫妇无助求援,骨瘦嶙峋的老人认命地躺在地上,等着天命的审判。

      紧接着,粮车来了。大梁的皇帝亲自分发救济粮,帮助小孩找到归宿……修罗炼狱成了温情人间。夜里,慕容出云潜入皇宫,时已三更,御书房的烛火未灭,他潜伏在门外,伺机而动。屋内的九五至尊却突然放下折子。

      “皇上,夜已深了,早些歇息吧。”大内总管尖着嗓子道。

      叹息声沉沉传来,“大梁未定,大顺的亡魂未安抚,朕又如何能休息?”

      “皇上,民间都说,如今的圣上,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呵,朕只是个屠夫罢了。”大梁皇帝自嘲地扯扯嘴角,“朕能做的,只剩下赎罪了……但是朕,不后悔!”

      慕容出云痛苦地闭上眼,收起淬毒的匕首,隐入黑暗。

      也许这就是天命吧,天命难违,倒真是这样,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就算杀了大梁皇帝,报了仇,逝去的人也不会回来,反而会让即将安定下来的国家陷入新的骚乱。他所求的,从来都只是百姓安定而已……

      只可惜,今后大顺这个国家,慕容这个家族,再不会出现在世人的记忆之中了。

      他作为幸存下来的人,只能背负逝者的意志,踽踽独行。他有些庆幸,如果连他也不在了的话,连回忆他们都做不到了。

      与其说是星石的“奇迹”,慕容出云更愿称之为星石的“诅咒”。他孤单地旅行,一度从孑然一身到好友聚啸山林,可转身后,曾经谈笑风生的好友熟人,成了一座座矮矮的坟墓,只留下他一个形影相吊的旅人独自前行,在流年的恶戏中苦苦挣扎。

      (六)

      小皇帝侃侃而谈,看着慕容出云苍白的脸上,他洋洋得意,“想不到先生如此厉害,心系家国天下,有先生这样的人士,实属我大梁之幸!”

      子语小心翼翼地扯扯慕容出云的袖子,“出云大哥,我们走,他是个疯子。”

      慕容出云沉默点头,逃似的,想离开此处。

      “拿下。”小皇帝气定神闲,“朕知道,先生是不死之身,朕也奈何不了先生,可先生,你忍心吗?看到数十万的将士奔赴战场,九死一生,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吗?他们也有亲人,有爱人,有家,他们是活生生存在于世的人,难道先生忍心看着他们白白丧命吗?况且,他们本来是有机会免于一死的,可是有能力的人却没有挺身而出……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句句诛心,抨击着慕容出云的夙愿,他唯一的愿望:天下,再无不幸。

      但是,这是曾经,身处乱世,身若浮萍,孑然一身,单是保全自己就已经筋疲力尽,心底仅存的那一丝悯善之心,早已被无情地啃食得一干二净。

      “就算不会死,但出云哥大他也会痛啊!”子语大声嘶吼。

      小皇帝笑得更加肆意,且正中下怀,“但是,木偶是没有知觉的。一个不会死,一个不会痛,放在战场上你们就是无敌的!为什么我们不利用这个优势,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利益?”

      他咄咄逼人,“先生,天下苍生的性命现在就在你的选择之中了,先生也不愿看到当年的事重蹈覆辙吧?”

      子语冲小皇帝龇牙咧嘴,又忧虑地看看沉默的慕容出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她能做到就是帮慕容出云说出他无法说出的心声,“去你的天下苍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我管他们干什么!我们只希望能好好过活,若是什么事都由我们来的话,那要你这个皇帝干什么!”

      小皇帝皱眉,“小姑娘,你未免太自私了吧?朕可是为了天下苍生才来低声下气地求你们的!”

      “我呸!陛下莫不是对低声下气一词有什么误解?我们有什么错!明明是你无理在先!自私又有什么错!反正好人也不会有好报!”子语咬牙切齿,“大梁灭了出云哥的家国,现在又希望出云哥拯救大梁的百姓?哪有那么好是事?人间……是没有菩萨的!”

      “哦?因为是大梁的百姓所以先生不屑一救是吗?”小皇帝眯起眼,装作十分惋惜的样子,“既如此,那是朕看错人了,先生请保重。”他转身欲走。

      “请等一下。”沉默许久的慕容出云突然开口,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子语的眉都拧成了一团,“出云大哥……”

      慕容出云淡淡地扬了扬嘴角,轻轻地拍拍她的头,似在安慰她,下一刻,笑意荡然无存,“大梁的百姓是无辜的,我不会迁怒,但拯救天下的心,若是从前的我,可能还会张狂地宣告,但现在——”他轻咳了两声,“皇上也知道,老朽年纪大了,两千多岁,提不动刀握不住剑,就算有心,也无能为力。”

      小皇帝瞬间喜笑颜开,“先生有心便可,其余的,只要听从朕的安排即可。”

      (七)

      在小皇帝的计划中,需要制作大批的傀儡作为独一无二的傀儡军团,然后把控制傀儡的术法传授给每个士兵,由真士兵,操纵假傀儡上战场,最大程度减少伤亡。小皇帝早有布局,并提前将全大梁的傀儡师集结大营。

      慕容出云亦进了大营,不用握剑,不用杀敌,需要做的,只是不停地修复、制作傀儡,然后日以继夜地守着战略图,好时刻进行阵法的改动。

      物尽其用,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为了防止慕容出云反抗,子语被当作人质,扣在小皇帝身边,留在京城。

      军营里有个将士,名为周彬,兵部侍郎的儿子,时不时就跑到慕容出云那儿,闲暇时总是笑呵呵开朗地同他交谈,像是分别了很久的朋友。

      慕容出云只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有趣,像极了从前的自己,便多同他聊了几句。

      周彬告诉他,他想要像大梁的将军一样,为大梁披坚执锐,驱赶敌袭,换得家国安康,黎民无忧,他将拯救苍生,视为自己的目标。

      慕容出云仿佛看到从前的影子,他轻笑了下,“如果能实现,那就好了……加油吧,我祝福你。”

      傀儡军确实是个好办法,减少了不少伤亡,但敌军也不是吃素的,几番交战下来,显然也发现了傀儡的弱点。傀儡身形同普通成年男子一般无二,同时操作起来十分复杂,对于没有机关术知识的普通士兵来说,难上加难,更别说,领着傀儡长期作战。

      先帝统治时期,为了避免纷争,维护国内的“和平”,先帝曾一度勒令禁止兵器,被长久的和平笼罩,如今战争突起,不少将士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重拾武器,现在的他们,可能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更长久地活下去……

      在这个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兵器的坚硬程度决定了战争的胜败,显然是敌方更高一筹。在大梁处在和平的舒适圈中逍遥度日时,敌国日以继夜地打造最坚硬的兵器。

      他们土地、粮食、气候皆不如大梁,尽管他们蜗居一隅但无时无刻都想站在更广阔的天空之下,为此,他们只能去抢,拼上性命去抢夺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赢,就是吃饱穿暖阳光大道。

      输,不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无论输赢,都好过在自己狭小阴冷的圈子里可怜巴巴地等待别人的救赎。与其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慢慢腐朽,不如奋起反抗直到筋疲力尽为止!他们早已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打算在看不见星星与彩虹的黑夜中只管勇往直前!

      安逸的日子钝化了大梁将士们的思想,他们畏惧死亡,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死神,他们瑟瑟发抖,一败涂地。

      烽烟暂歇,绝望的黄昏携着无尽夜幕铺天盖地。成群的乌鸦凄厉地嘶喊,诡异地徘徊在战场上空久久不舍离去。

      两个营阵,两极分化,一边篝火漫天,喝酒吃肉;一边死气沉沉,食不下咽。

      最淡定的莫过于慕容出云,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篝火边检修着经由他手的残缺傀儡,他似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曾经年少时的鸿鹄之志,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

      京城。小皇帝守着战略图,桌案上倚叠如山的战报,他拧着眉,没了初见时的无理取闹,只剩下身为一国之君的担子。

      “如果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取胜,那么他们离败也不远了。”他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攻防图一弯一绕,唇边勾起自信的笑容,“来人,备车马!朕要御驾亲征!”

      子语满脸不屑,“小皇帝,御驾亲征?你不怕死?”

      “就算是阎罗王,见到朕,也必须给朕跪下行九拜之礼!”

      “希望出云大哥没有教出个废物!”

      小皇帝瞥向子语,犹豫了下,还是道,“先生他……上战场了。并不像你说的那般虚弱不堪,反而胜过了营中大部分将士。”

      子语抬眼,心不在焉,“你懂什么啊……”

      (八)

      周彬又来找慕容出云,满眼惊恐,显然是没从先前战争中的惊吓缓过来。

      “我不会死吧?”他顶着漆黑的眼圈,蜷缩成一团,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就这么战死,籍籍无名。

      会。慕容出云看都没看他一眼,啊……又是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当年大顺灭国之战时,营里的将士们几乎都是这样的神情。

      在败给了敌人之前,先败给了恐惧。

      周彬情绪更加动摇,仿佛这一刻宣告了他的死刑,他不住地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我不能就这样死……我……我还要拯救苍生!拯救苍生——

      哦?慕容出云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拯救苍生?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那还用说?周彬吓得站了起来。

      呵。慕容出云不再多说,浅浅地扬扬嘴角,那么你可别忘了,拯救苍生可不是你为了得到荣华富贵而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慕容公子,您为何会这么说……”周彬难以置信,这些,明明都是从前您告诉我的呀……您,不记得了吗?

      可慕容出云已然走远,连个背影都没留给他。

      战争并不会因为他们的颓废而停歇,周彬在巡夜时,不幸被敌军的探子俘虏,并提出交换条件,将军假意答应,又命慕容出云前去营救。等救回来时,周彬已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抱歉……慕容公子,给你添麻烦了……”周彬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

      “不碍事。”慕容出云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他平复了几下才勉强站稳,随后安排了两名将士负责看护。

      待慕容出云远去,周彬挣扎着撑起身子。

      两名士兵皆是一惊,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连忙转身呼唤慕容出云,却被周彬制止。周彬下榻来,冲二人温和地笑笑,“不用麻烦先生,我只是该完成我自己的事了。”

      二人面面相觑,随即眼前一片猩红。

      周彬表情扭曲,嘴角快咧到耳边,笑得更加猖狂放肆,“啊哈哈哈——真倒霉啊!你们两个!我要做的事,可轮不到你们来干涉!”

      他撩开营帐,一手握紧腰间的佩剑,从一个黑暗,隐入另一处黑暗,刹那的光影畏于停留其身瞬间。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慕容出云猛得回头,竟是将军!

      将军面色凝重,“本将军觉得有件事还是得知会慕容公子一声,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慕容公子也算是帝师。”

      “将军有话直说便是。”

      “本将军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其实在公子您去营救周彬前,本将军已经派人去过了,但先前派去的人并没有回来,适才打探到消息,说是周彬自己杀了他,留在敌营做俘虏。”

      “既如此,又为何会跟着我回来?”慕容出云毫无波澜,一心只顾着自己的事,他垂下眼,“果然……还是到这一步了吗?”

      “是我没能早点发现他的异常……”将军颇为自责。

      营外树林内,两个黑影互相对峙。

      瘦高的是周彬,高壮的是敌军首领。

      “东西我给你了,所以你答应我的事应该能做到的吧?”周彬丢给他一个木盒子。

      敌军首领掂量着木盒,满意地笑笑,他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非常感谢你给我们提供消息。那么,我们就先告辞吧。”首领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丢给他一袋沉甸甸的物什,“诺,拿去,这些,应该够你吃穿不愁的了。”

      周彬不可置信地盯着首领,“你什么意思?”

      首领偏偏脑袋,然后突然恍然大悟,“难不成你还想回去?偷了文牒的你已经回不去喽!你在决定为我们办事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你的伙伴们呢,你还想回去?他们会怎么想你?”

      “你胡说!不会被发现的!他们会信我的!我都是为了大家好!”周彬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嘶吼出声。

      “是吗?那就祝你成功。”首领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拖着盒子,只留给背影给他。

      “站住。”周彬咬牙切齿,双手紧握,他鼓着眼抬头怒视着首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首领不明所以,不耐烦地转身,“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胡说!”周彬似要将他吃了似的,“刚刚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睛根本没有看我!”

      “……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要生气。”首领冷着脸,“……你的脑子,有毛病吧?我可是一直都看着你眼睛说话的!”

      周彬抽出刀剑刺向首领,“少瞧不起人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给谁看呢!”

      他的攻击在首领眼中不值一提,他亦抽出腰间的刀剑,唇角勾起得意的笑,“哦?敢向我挑战?你很有勇气嘛!”

      (九)

      慕容出云还是不放心,等找到周彬时,他一个人蹲在地上,一手持剑强撑身体,一手捂住伤口,鲜血止不住地从指尖渗出。见到那一尘不染的谪仙身影,眼中的狂喜喷涌而出。他挣扎着站起,拖着剑奔向慕容出云。

      “慕容公子!”他的语气带了哭腔,“你终于来了!”

      “抱歉……”慕容出云沉痛地闭上眼,“没能早点发现你的异常……让你一人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

      “慕容公子,你相信我,我都是为了大家好!”周彬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企图抓住慕容出云。

      慕容出云深吸一气,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他张了几次嘴,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是——你的方法错了。说吧,他们怎么跟你谈条件的?”

      一个边陲小镇的通关文牒和攻防图,便能让他们撤兵,天下哪来那么好的事?一个土地贫瘠的小镇,就算是打仗被波及到,也是最先被舍弃的,哪个国家打仗,会只得一个不值一文的小镇便就此收手?

      周彬抱着脑袋,几近疯狂,“不会的!他们是不会骗我的!”

      “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慕容出云的眼中带着探究,让他无处遁形。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公子这一边……”周彬埋着头,豆大的泪珠扑朔扑朔地往下掉,“可是——公子,你已经与当年不同了……”他咬着牙,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公子——您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雪夜中那个赤脚的小孩?”

      他活得太久,久到都不记得自己究竟走过了几个春夏秋冬,滚滚红尘在他眼中不过过眼云烟,身边的人事物,最终都会化为一抔黄土,转身后,花开依旧,人不复。而他,顺遂天意,流浪人海,孑然跌跌撞撞;徘徊尘世,静候轮回。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记得十五年前偶遇的那个赤脚小孩。小孩衣衫褴褛,赤脚独行,蜷缩一团,站在大雪中瑟瑟发抖。小孩小脸冻得通红,仍死死地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地杵在气派的周府门口。周老爷是兵部侍郎,自然是要对他的儿子严格训练,而把他丢到冰天雪地里,也是所谓的“胆量测试”。周彬懂事,自知父亲良苦用心,他只能坚持。可五岁幼童,怎耐得住这样的苦?几番受冻,手脚已没了知觉,发紫皲裂,摇摇欲坠。

      正在他一脑袋栽下去时,一双温暖的手搀了他一把,他强撑起打架的眼皮子。

      一袭雪色长袍,衣袂翩翩,与素裹天地浑然一体,墨发微束,垂落肩头,嘴边噙笑浅浅,眉眼弯弯,柔柔弱弱尽显温柔,光风霁月不染俗尘。

      “给你。”他的声音轻柔,生怕吓着了他,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烧饼。

      如同见了食的饿狼,周彬狼吞虎咽,明明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烧饼,此刻,犹如饕餮盛宴。

      “你为什么站在门外?”慕容出云轻柔地摸摸周彬的脑袋,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街道。

      周彬顶着稚气的声音仰起脸回答,“我爹说,只有身体强壮了,才能保家卫国!”

      “你想保家卫国?”

      “嗯!之前爹带我去看过,郊外那些流连失所的人过得很苦…比我还苦!”小周彬一脸认真。

      慕容出云笑,“那确实。你还真是个好孩子,以后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战士吧?”

      “战士?”

      “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呢……等那一天到 ,我来找你。”

      那一眼,被他铭记十五年,也许这只是慕容出云不经意间的帮扶,却成了他藏在枕下的春秋大梦,推动着他前行。

      (十)

      “抱歉,那么久才想起来。”慕容出云扶着伤痕累累的周彬,满怀歉意。

      周彬不客气地打掉慕容出云的手,捂住伤口,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来我听说,那位救我的公子成了当今圣上的教书先生,公子……我那么崇拜你……我渴望成为你……可是,好不容易见到,你却与从前不一样了!明明外貌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一下认出了公子,但你却给我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事物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我,也无法做到……”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周彬发了疯似的嘶吼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不来救我!我歇斯底里地呼唤,可始终看不到你来!直到我快坚持不住了,你才姗姗来迟!我差点死了!”

      慕容出云垂下眼睑,“当时出了点状况…所以晚了…抱歉……”确实出了点状况,他又发病了,他不畏惧死神的索取,却不得不与病魔争斗,生不如死又不能死。

      此时的周彬已经听不进那么多,他的情绪已经几度癫狂,“但是!你之前都救了我!你明明是能够救我的!你变得胆小、懦弱、自私!”他因情绪不定全身颤抖,提剑的手直逼慕容出云,“现在的我!能够超越你!”

      周彬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他本想提剑袭来,转眼间却泣不成声,颓废地伏在地上,“我只不过……想……听你夸奖我……说我是……好孩子……真厉害之类的……”他不甘地流下不争气的泪水,喉间一股腥甜。

      他闭上了眼。叛国通敌本是死罪一条,由他慕容出云来结束周彬脱轨的一生,能免去他多少痛苦。如此,传回去的消息会以“英勇战死”取代“叛国通敌”,也不会让望子成龙的周侍郎难堪。

      但真正害死他的,其实是他慕容出云啊……他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人前……乖乖地躲在阴影中该多好……

      摧毁周彬的,是崩塌的信仰。

       (十一)

      子语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住,在无尽的黑暗中,缓缓往下沉。

      她感到呼吸困难,想开口呼救,嗓子却如被卡住了般,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亮光离自己越来越远。

      突然,一双玉手拽住了她。子语勉强睁眼,眼前是一名酷似自己的少女,单是看着她,就会被她身上的忧伤感染。

      “醒醒。”少女轻声呼唤,“再不醒的话,哥哥就危险了。”

      哥哥?子语想起来了,眼前的少女正是慕容出云的亲妹妹,慕容子语。

      那么,她现在,是在星石内部?

      “星石是我们慕容家代代相传的宝物,相传其中蕴含无穷的力量,能够实现人的心愿。之前我向它许愿,希望能够让哥哥活下去,所以……”慕容子语解释,许愿的代价,自己的灵魂永远禁锢在星石中,永无来世。两千年,她一直陪伴着她最爱的哥哥……

      因为木偶是空虚的,会贪婪地吸收周遭的一切情绪,因此,它能看到慕容子语。

      “你说,遇到危险是怎么回事?”

      夜幕倾笼,星野难明,剥掠走希冀之焰;寒风萧瑟,长夜未央,再难寻漫漫长路。

      御驾亲征的小皇帝终于抵达大营,场面十分壮观。

      子语四处张望,人群中,始终不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出云哥呢?”她焦急地冲上前去。

      小兵瑟瑟发抖,“慕容公子他……主动请缨潜入敌营……解救俘虏……”

      什么?!不行,我也要去!子语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却被小皇帝一把提溜回来,“家国天下事,岂能容你胡闹?来人,拿攻防图来,朕要亲自指挥作战!”

      “放开我!若是再晚,出云大哥他……”

      小皇帝狠下心来,“战争之中,必有伤亡,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朕不能为了一个慕容出云,而置天下于不顾!”

      什么天下苍生!干我毛事!她很想这么吼出来,但她犹豫了,她没有权力,去否定出云哥的希望,尤其是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出云哥……

      当夜,探子传信回来,说是慕容出云已经摸清俘虏的位置,请求接应。

      小皇帝手一挥,派人分别在北边与南边接应,立即下令,今晚进行夜袭。大军整装待发,小皇帝威严注视前方,“喂,木头,你是叫子语来着?你的任务很简单,同慕容出云接头后,带领俘虏逃出,会有人接应。因为是潜入,人不宜多。如果有条件,最好大闹敌营,越乱越好。”

      “那出云大哥呢?”

      “解救俘虏,必会与敌营中人一战,敌军不乏高手,他回不来了。”小皇帝一想,“不,他应该能回来,毕竟他不会死。”

      子语沉默,冷着脸掠过小皇帝的战马,她面朝烽火,只留给小皇帝一个坚毅的背影,声音虽小,却铿锵有力,“你只知道他不生不灭,却不知道他五岁习武,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提剑,整个大顺再无敌手;你只知道他学富五车,却不知道他心比天高,欲毗邻星斗,十五岁便跟随他父亲处理朝中大小事务,十八岁,亡国,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为何要与朕说?”

      “我不是说给你听的,我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出云大哥完成心愿,为此,我无所不能!”

      小皇帝思忖片刻,“朕已事先派人在敌营周围安置好了炸药,等时机一到就引爆。”

      “嗯,知道了。”

      “无论结果如何,子时一到,立刻带着先生逃离!”

      子语回眸,“我心中没有天下,不会以牺牲弱小而护大节,尽我之力,只护我所念,而已。”

      寒风呼啸而过,似在不屈地呐喊,撩动青丝,却推不倒她毅然决然的身姿。下一刻,子语脚尖轻点,朝敌营飞奔而去。

      (十二)

      敌营里火光冲天,想来是慕容出云的手笔,他一面伺机解救俘虏,一面小心翼翼地避开敌军的巡视。

      然敌营里已乱成一团,所有将士纷纷集结,一些去搜查探子,一些随大军迎接敌袭。

      慕容出云正与敌军纠缠,他执剑而立,利剑在他的手中好似有生命一般,灵活突刺,叫敌军退避三舍,但寡不敌众,在他们的合力围击下,即便是慕容出云,也身负累累伤痕。

      但星石的诅咒在身,仅仅片刻,就看见他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敌军大惊失色,大喊“怪物”!下手的力度更加重了不少,慕容出云身体本就孱弱,之前纠缠了那么久,现存的体力不足以支持他继续超负荷地战斗,他撑着剑,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好不容易能真正做一回自己,怎能在这里就结束?

      然而敌军的剑并没有落下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他抬头。

      只见一纤细身姿傲然独立,似凌然绽放的雪梅,骄傲地睥睨一切。子语背对着他,挽了个剑花,如离弦的箭飞奔出去,敌军瞬间炸了开来。

      子语借力打力,退回慕容出云身边,“出云大哥,时间紧迫,你先去解救俘虏,我来拖住他们?”

      慕容出云也不拖拉,趁机打开关押俘虏的牢笼,但敌方机敏,将俘虏分开关押,除了这处,还有其他地方的俘虏等待解救。

      二人一路狂奔,敌人不依不挠,蜂拥而上。子语眼疾手快,一瞬间将慕容出云推至身后牢牢护住,顺手甩出一大把飞刀暗器。如暴雨梨花,敌人应对不及,子语又抽出刀剑,近身搏斗,叮铃当啷的刀剑摩擦声中,敌人被她踢翻在地。

      “你不该来的。”慕容出云拧着眉,“他们伤不了我。”

      “但是我不来的话,出云大哥就没人做伴了不是吗?”子语只有在面对慕容出云时才扬起笑脸,“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出事,但是我就想陪着你!”

      之前她有见到慕容子语,慕容子语说,星石虽然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但是相应的,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两千年来,星石一直跟随着慕容出云,但岁月蹉跎,星石的力量也在一点点减弱。慕容子语得知哥哥独闯敌营,本该是没有任何忧虑的,但如今星石上充满了不确定性,她不敢拿哥哥的生命冒这个险。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下哥哥,虽然这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但他绝对不会满意的!”慕容子语紧紧拽住子语的手,言辞恳切。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的。”子语郑重承诺。

      慕容子语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木偶,她温和地笑着,“我说的,是你和他一起活下来。”

      光圈越来越大,子语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听得到慕容子语温婉悠长的声音,“请你今后也作为子语活下去,帮我找回从前的那个哥哥。”

      眼前光芒万丈,子语被拉回现实,眼前依然是危机重重。还剩下最后一批俘虏,胜利近在眼前!

      不知何时,慕容出云亦上前来,横剑当胸,神色肃穆,“子语,快些带着俘虏逃离,敌人越来越多,你应付不过来的。”

      “别太小瞧我了,你了解俘虏的位置,你去才是。”

      “子语,你可知,因为我的无能,白白葬送了一名少年的锦绣前程?”周彬的死确实在他心中敲响了当头一棒,“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振作起来,重拾当年被我抛弃的夙愿。我只愿天下再无乱世,不见刀兵!”他问剑苍穹,千年大梦方觉醒,剑光照雪碎波涛。

      “时间快到了,两位抓紧时间撤离!”接应之人的催促声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飞速奔向被关押的俘虏,多是布衣百姓,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两位快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大家别急,我们会尽力救大家出去的!”

      “尽力?敌军都快攻过来了!能救得出去吗?“百姓心中没底,只想着自己如何才能活下来。

      接应之人再次催促,“敌军将领察觉到异样,战况突变!两位赶快撤退!”

      快没时间了!敌军将领即将抵达!慕容出云显得格外镇定,他一打开笼门,俘虏百姓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逃命,将两人远远地抛在后头。慕容出云回头,准备送走子语,但他眼前却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子语埋下头,将慕容出云交给接应的官兵,毅然决然,“你们快走,我留下断后,拖住时间!”

      她没有任何留恋地回头,敌军将领已然抵达,乌泱泱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之前答应了慕容子语要帮出云大哥完成心愿,但现在看来……要食言了……”子语远远地望着慕容出云离去的方向,“不过没关系,现在的出云大哥就算没了我,也没关系的……”

      敌军将领身着战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可一世,“你该不会以为你一个人,就能阻挡我的大军吧?”

      子语嗤笑,从容不迫,“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手里攥紧了星石,既如此,干脆引爆星石,将星石的力量发挥最大,拼你个鱼死网破!这样一来,出云大哥身上的诅咒也能解开……一举两得!

      子时已到,小皇帝站在远远的山头,即便是他这般绝情的帝王,此时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沉痛闭眼,随后,数万支燃火的箭矢撕裂长空,惊天动地的爆炸湮没一切,从高处望去,宛若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芳华刹那。

      影影绰绰,似能听到烈火中悠扬婉转的歌声,“垣上烽火还自哀,城下箜篌怜花女。君欲扶摇上仙庭,岂闻天公怒发声……”这歌声悠扬飘渺,似烟云逐向天边。

       (尾)

      几年后,战火平息,百姓安定,大梁终于夜尽天明。

      郊外,林间几度枯荣,风轻叶转,年年清明雨落,独留孤冢寂寞。

      一名白衣男子执伞立于前,轻抚碑文上铭刻的“子语”二字。他回想起了什么,扯扯嘴角,倒了三杯酒。

      他举起第一杯,泼向空中,与雨丝相融,润入落红。他端起第二杯,将其倾泻,缓缓流入孤冢。他最后拿起第三杯,一饮而尽。

      之后的日子里,他在京城开了家医馆,救死扶伤,小皇帝多次邀请他入朝为相,却被他一一拒绝,星石已毁,时间在他的身上开始流逝,也许他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度过自己平凡的一生。

      春风徐徐,送走了凛冽的寒冬,慕容出云闲来无事,一如既往地埋头撰写药方,不知何时纸上多了两片娇嫩的花瓣,大致是风送来的,仍残留着清香。

      “掌柜,抓两味药。”一清脆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一味当归,一味独活。”

      这个声音……是子语?他欣喜抬头,眼前空空如也。

      随即,他会心一笑,子语,你来了啊……

      很久以前。

      “出云大哥,这两根草是什么啊?”

      “这是两味药材,一味叫做当归,一味叫做独活。虽然叫着这个名字,但是味苦。”

      “离人未归,一人独活,本就很苦嘛,但是子语绝对绝对不会离开出云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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