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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玲珑筵(终) ...

  •   混着红色的黑暗。

      敷着眼透进来的湿腥。

      寒涩的铁气从鼻子游过。

      关清之明明清晰感受到自己躺着,急促喘气,却又恍恍惚惚,仿佛灵魂随着呼吸离体,飘在半空低头看着躺着的自己。

      哪怕眼睛上蒙了条脏兮兮的布,他也认得出这是自己。

      每日在镜子里看过千百遍的脸,怎么会认错?

      等下,自己怎么变得和司初那矮子一般长短了?关清之大惊失色,不,甚至还要比他更短!

      简直是噩梦。

      噩梦……对,自己现在一定是在做梦。

      除了矮子版的他躺着的那张木板发着光,四周是连光线都渗不进去的黑暗。

      他左飘,他右飘,发现怎么都钻不进黑暗里,更闯不出这一域小小的人为制造的光亮。

      或者说,是他的潜意识抵制着进入这片黑暗。

      光照不到的区域里响起了无边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骰子滚动碰撞的声音。骰盅落定敲桌的声音。钝钝切下的声音。又有像线头被嘶拉抽出的声音。

      听着这些咬牙尽力忍耐的声音,关清之看着蒙着“自己”的那块布条,以极快的速度被打湿,最终泪水呜呜咽咽地流了满脸,一股股掉在地上。

      不成型的乌黑混沌里终于出了句成型的话:

      “竟然真一点声音都不发出。你们没人割了他的舌头吧?”

      紧接着就又是一截剁下声。

      然后是一道淡漠的声音:“继续摇。摇到都是一样的,就放过你下一根手指。”

      听到这个声音,关清之就看到在下面的自己的身体马上开始不自觉地抽搐,像是被虐待的家犬,主人一出声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

      然而他一害怕抽搐,就会牵扯到上半身那道环形的血淋淋伤口,剧痛袭来,抽搐又变痉挛,最终成为恶性循环。

      淡漠的声音像是四周的黑暗,无处不在,马上又在另一个方位响起:

      “你呢?还不打算说吗?”

      回应他的是接近疯癫的女人的笑声。

      叹气声。“其实你只要说一句,这个孩子是王爷的,一切都可以过去。”

      “王爷有灵力,这个孩子很幸运,也有。他又长得那么像你,根本没人会看出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女人笑得喘不上来气:“他是我的孩子。”

      接下来,便是这段对话的无尽重复。

      “说罢,这个孩子是王爷的。”

      “这个孩子是我的。”

      发问。发笑。发癫。发狠。发愿。

      关清之逃不出去,被困在周而复始里。

      涟漪一样到处扩散交融的声波里,他看到自己翻出的伤口蠢蠢欲动,两截被打磨得锋锐无二的弯骨刀破开筋肉、慢慢浮现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把红彤彤的柳叶尖刀从黑暗里被扔过来,扔到他的肚皮上,吓得那两根弯骨又缩了回去。

      “脚指头都被砍没了,还要用肘子夹着摇骰子。真是没救的赌狗。”旁边有人抱怨道。

      淡漠的声音又开始高高在上地发令:“那全切了吧。”

      躺在“关清之”肚皮上那把被浸得油光红亮的弯刀,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开始如火中纸片般燃烧、发亮、变黑,最终蜷曲枯萎。

      “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肯说?”始终淡漠平和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恼怒,“说了,不光这个孩子没事,你也可以……”

      “没事?什么叫没事?让他跟我一样,进去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是没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王府。”

      “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生出来的,跟任何男人无关!”

      “你疯了。”

      “疯的难道不一直是你吗?”声音笑着笑着开始哽咽,“我一直以为,你是把我当人的。”

      “你不止是花。你是清坊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花魁。”

      又是一阵笑声,笑得清脆,像砸到地上的玉串子,笑声像珠子一样迸溅滚开,一颗颗砸到关清之张开的嘴里,再在口腔里爆开,噎住他的呼吸。

      “你让我去当清坊花魁,我便当,因为我好逸恶劳;你让我去伺候王公贵族,我马上去,因为我贪慕虚荣;但你要让我再生一个我,去代替我继续这样的人生,我宁可去死!!不光我死,我也要拉上薄……”

      “啪。”清脆的耳光声。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有的名字不是你张嘴就能说的。”

      关清之看到那两柄弯骨刀又开始破肉浮现——这次不光是光洁的骨头,中间已经挖出了凹槽,导着血汩汩流出。

      “关坊主。”另一个声音又出现了。这道声音一出现,关清之便看到躺着的缩小版的自己停止了颤抖,浑身青白,仿佛刚咽气。

      “当年她伺候完本王,转头就去了赌坊,主动对奴隶投怀送抱。这事,你一开始就知道吧。”

      “小人不知。”

      “说谎。”

      “小人真的不知。若知道,小人是绝不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

      “哦?那你为何当初对本王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呢?”

      “当年接生产婆和侍女皆可作证,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浑身青白无血色,口鼻也被羊水堵住发不出哭声。王爷,容小人多嘴,王妃当年是看着这个孩子被扔进后厨下水渠的。”

      “既然当时就扔掉了,为何如今又出现这张脸?”

      冷峻的声音一结束,关清之就看到自己脸上蒙眼的红布条被陡然抽去,露出掩盖着的这张脸——

      是江寒鲤被花草探破的脸!

      关清之开始大叫,声带抖动到都快无法呼吸,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掩盖这个场面。

      四周黑暗忽然大亮。玲珑筵上七彩迷幻的日光笼罩全场,让所有当年看不到的细节清晰放大。

      符渡星身上不同截面的伤口鲜明可见,连被截断的血管卡在肉里、弹跳冒出血的样子都格外分明;

      江寒鲤的脸不见了。她的脸到了关清之的身上,自己则变成了一具无面的雪白胴体,躺在一片长得郁郁葱葱的花草中;

      关观那张向来无甚波动的脸,此刻如变脸般丰富多彩,一会儿气恼,一会儿谄笑,一会儿又是在发号施令,一会儿又去点头称过。

      但关清之总觉得还有别的脸在盯着自己。

      他叫得声嘶力竭,别人却听不到一点响声。声音拥有了后坐力,将他漂浮无所依的灵魂越推越高、高到下面的人脸都变成了蠕动的小黑点。

      他的后背被顶住、飘不上去了。

      转头一看,被放大千倍的薄悯的脸,此刻正拿自己的鼻尖顶着他后背的软肉,眼珠子呈可笑的斗鸡眼状,一眨不眨地正盯着他。

      “啊!!!!”

      关清之终于叫出声来了。

      “鬼叫什么?”曲秋一顺手就将他的脸拍到一边去。

      关清之马上被这一巴掌拍得不出声了。他脑子还没完全回到现实世界,懵住了。

      童萝吓得赶紧蹲下来,仔细检查后才放心:“你别动他。他身上本来就有陈年伤,又刚被捅了,等下血崩了怎么办?”

      曲秋一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犟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忽然鸡猫子鬼叫,招来追兵怎么办?”

      薄协愤怒地开口:“追兵?你们绑了我,就等着全国通缉吧!”

      曲秋一顺手又是另一巴掌:“让你说话了吗?”

      她这次力气可没第一个巴掌那样收着。薄协本来是坐着的,被这下直接打倒在地。

      “一群疯子!”薄协痛骂道。

      童苏见他喊得大声,直接扯下身上一条衣服,混着上面的汗渍和血迹一起塞进他嘴里:“小王爷,别喊了。再喊,到时候去王都谢恩时都张不开嘴。”

      薄协瞪大了眼,“呜呜啊啊”地发出一连串低吼,但其他人都不再理他,只自顾自地继续说话。

      童苏看向坐在自己左手边的、身上纹满藤萝图案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了还没赶上他们的童藤,担忧地说道:“小藤和妖七在一块,应该没事吧。”

      童萝仰脸看向大哥:“童藤没事的。”

      曲秋一更加担忧地说道:“有人关心司初吗?”

      童萝疯狂摇头:“我更关心道士。他为什么非要和司初对打?”

      此时,卞采露冷哼一句:“想必都是托某人的福,才在这牵桥搭线上。”

      曲秋一盯着她,越看越眼熟:“…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居召芷咳嗽一声。

      童萝抢答道:“她也是用水之术式的!就是我们当巡师的那届猎妖大会的参赛者呀。她身边这个好像也是。”

      居、卞二人见一下子被认出,暂时闭嘴不讲话。

      童苏歪着身子皱着眉,细细打量道:“你们之前说,是被清坊所雇驯妖的,碰巧和妖七同一组?”

      卞采露看向他:“不信?”

      童苏摇摇头:“不,我很信。我只是想知道,现在清坊都没了,你们俩还按照他的吩咐跟我们一起走,是为什么呢?”

      关清之的脑子在多轮对话轰炸后,在听到这句后彻底清醒:“什么?什么叫清坊没了?”

      一时间,马车车厢内所有人的脸都看向他,包括倒在车厢地板上呜呜啊啊的薄协。

      “你晕过去后,外面发生这么大动静,你是一点没听着?”童藤托腮问道。

      “我又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关清之想到什么,大惊失色,“薄悯呢?死了没?”

      薄协喉咙叫得更厉害了。当下被曲秋一一脚踩住侧脖。

      童藤抬眼想了想:“应该是死了的。”

      “什么叫应该?!”

      “你的问题太多了。现在应该少说话,才有助于伤口愈合。”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声从关清之头顶响起。

      关清之艰难地仰起脖子往上看:“你又是谁?”

      宁阀头痛得很,一只手还在用灵力源源不断地给关清之输送灵力、防止他失血过多,另一只手抬起来不停地揉着太阳穴,说道:

      “我算是十……妖七的,猎妖搭档吧。”

      闻言,所有人都惊讶了。曲秋一直接问道:“他和你搭档,孤男寡女两个人?”

      童萝眯着睫毛无语一笑:“你好像不适合这样问别人吧。等等席白呢?”

      曲秋一并不关心。而是继续兴致勃勃地发问:“你们两个人都猎过些什么妖?”

      宁阀言简意赅答道:“不止我们两个。还有另外两个人,想必这二位已经先见过了。”她看向居召芷和卞采露。

      卞采露说到这个就都是气,阴阳怪气道:“见是见了,但也只见到个背影,脸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你们这个小队还真是不错啊。”

      她说着,脚后跟就踩上地上不知哪来的一副人皮面具——似乎是刚刚众人上车时、黏在这个奄奄一息红衣人背后带上来的,展开来,倒和那位自称小王爷的男人的脸十分像。

      “有会做人皮面具的,还有能连着催眠人半个月的,还有个光头小孩……呃,估计也有什么不得了的长处。”

      宁阀微笑着接口:“他最擅长探囊取物。这位姑娘的头发,就被他割去过一寸。想必根本没发现吧。”

      姑娘?众人皆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阀原来说的是她扶着的关清之。

      关清之面色铁青,但此刻在被宁阀输灵调息,再加上刚刚噩梦太激烈,现下也实在没力气大喊大叫了,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男的。你瞎?所以清坊到底是怎么没的?”

      坐在关清之另一边的童萝手闲不住,撩起关清之的发尾一看,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切割痕迹。

      他开始由衷地佩服起那个叫阿蝉的小孩了。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掉关清之的头发……简直是神盗……

      “那他为什么要割关清之的头发呢?”

      宁阀微笑不改:“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这可不属于十匕授意她能透露的内容了。

      十匕只叫她可以说三人各自擅长的能力——反正也在这群人面前暴露得差不多了。

      司家主戴着的人皮面具是宁阀给的,还教了他如何用风之术式调整嗓音,进行模仿;阿蝉天生的贼手,食指中指一般长,这点也早被童家二公子在吊桑山时知道了;至于晏琢,更不必说,被他催眠的那两人现在脸色还很差呢。

      “与其让他们各自聊天,熟起来后串起来情报,不如你一开始就主动透点东西给他们。也好彰显我们的诚意嘛。”十匕是这样笑着跟她说的。

      至于彰显诚意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个宁阀还真不敢说知道。

      毕竟谁能想到呢?说好的在这里先完成头两个悬金告示,寻仇的和驯妖的,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被寻仇的司家主和寻仇的道士双双下落不明,本来作为金主方的清坊也被夷为废墟。

      宁阀脸上始终挂着的笑不是笑。是用尽全力挤出的职业素养。

      她心下有些绝望,但也知道已经上了一条无法调头的贼船,一路扬帆直奔大海。或者大海里的礁石。

      不过看着这条贼船上坐着的其他人,她多少感到点安慰。

      既然能是在刚刚那场近乎于浩劫的变故中活下来的人,甚至还有余力带出一个已经重伤至昏迷的人,想必实力相当不俗。

      她这么想着,关清之却是转过头,马车厢内空间狭小,他转头后近乎是脸贴脸地在问她:

      “喂,听到没?清坊到底怎么没的?”

      这个距离别说脸上汗毛了,按常理说,连毛孔都是清晰可辨的。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关清之顶着张苍白虚弱的脸,一张一合干燥起皮的嘴,宁阀不由心生感慨:好美。

      但她是职业的,不会为美色扰乱心智:“这个问题,问我一个当时在外面放哨等待的人,似乎不太合适。不如问问其他人吧,他们似乎能讲给你听一个完整的故事。”

      童萝揽着关清之的肩膀往回拉:“你离姑娘这么近说话多不合适。我讲给你听。”

      关清之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脉搏虚浮,也顾不上嫌靠在别人身上脏了,声音低弱:“那你讲啊。”

      “咳咳咳,这个嘛,说来话长,先从我赶到你在的那个房间时开始说起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1章 玲珑筵(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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