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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因起之日(三) ...

  •   “苦死了,闻着都要吐出隔夜饭了。我不喝!”满菱大喊,一头扎进臂弯里作鸵鸟状。

      元谷发愁地捧着药碗。不喝,总不能倒了。这药味实在奇特,上次倒在痰盂里,家主一进门就闻到了,要不是小姐灵机一动说是药太苦喝药喝吐了几口,恐怕就要被发现是装病了。

      “小姐,家主说,喝完药便可吃蜜饯了。”元谷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又不爱吃那玩意儿!”满菱瞪眼。

      “嘶拉”一声,是橙子瓣膜被轻轻撕开的声音。

      满菱马上转移火力,集中到在旁默默剥橙子的童芜身上:“你替我喝了。”

      元谷刚好站在二人之间,那药辛怪带辣的气息也是一阵阵传进童芜的鼻中,刺激得他不得不屏气敛息。

      童芜剥好一片,连着剔透的果肉送到满菱手上:“先吃橙子吧。”

      满菱接过来往嘴里一送,脸上却更痛苦了。转眼一看,周边也没地方给她吐,只能忍着咽下去。

      “难吃死了!”她心情越来越不好了。

      说着话,那瓣橙子味道带来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再加上外界药味一催,有点想反呕。她便将头贴在桌子上软绵绵地趴下,气息微弱道:“我本来就没病,要不是为了留下来,天天喝药,没病都要喝出有病来了……”

      童芜闻言,动作一顿。

      他和元谷说道:“把药给我吧。”

      满菱依然趴在桌子上,大喊:“你灌我我就吐到你身上!”

      然而对面传来细弱有韵律的吞咽声。

      满菱猛地直起腰,童芜刚好放下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有病?”

      童芜抬起眼,淡淡地说:“算是吧。”嗓音有些沙哑。

      元谷赶紧说了声“我去厨房还碗”就走了。

      满菱忽然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张开嘴,明明不是她喝药,她的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了,湿湿沉沉一团,将所有言语都吸收了。心也跳得厉害。

      廊下传来走路声。满菱刚听到时还以为是元谷回来了,听到第二声时马上全身警戒,站起身来赶人:“快快快,我娘来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娘一来,自己刚刚的心慌就变成了心虚。

      她将此归结为自己没喝药。而代喝人刚好在屋内。

      童芜熟门熟路,不用人赶,就已经走到了窗边。明明是自己家,这几天走窗的次数倒比走门多。

      满菱看着童芜翻出去了,耳朵听着估摸脚步还得有十几步才到,忽然拉住了刚要离去的童芜袖口。

      童芜不解回头。

      满菱看到他回头的一瞬间,原本打好的腹稿又灰飞烟灭。

      她紧张地干咽下:“那个,以后还替我喝药吗?”

      童芜低眉,明明是无奈的笑,却似乎透着她说不出的其他感觉:“好。”

      童芜翻的窗在靠近走廊转角端,而另一端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耳听着就要拐过来了。

      满菱一点点放开袖口:“你快走吧。”

      童芜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转身,但脚步迫在眉睫步步逼来,而满菱的手还没放完。他虚握上她的手腕,轻轻挣脱袖口后,又慢慢放开,转身走了。

      满菱回去坐到桌前,抬起手腕看看,看了几眼又不敢多看般,缩进衣袖里压住。

      温热烫到的触感在她手腕上不断重复。像掉入了一个不断循环重复的梦境。

      “菱儿?”梦醒了。

      满菱脸上做梦般带着层茫然,还来不及收拾好便对视上了。

      所幸的是歪打正着,满妙见她眼都快直了,还以为是喝药喝的。顿时有些心疼,忙走过来,又看到桌上散落的橙瓣,又有些愠怒:“元谷又去哪了?”

      “她去厨房还碗了,说再去拿点蜜饯来。”满菱彻底清醒。

      满妙脸上还是不满意,坐下来随手掰了一瓣橙子吃,才有些缓和。又剥了一瓣递给满菱:“这个甜,你吃吃。”

      满菱接过,看着橙肉,一时有些纠结。又怕犹豫久了,让娘看出端倪来,又要找由头责罚元谷,咬咬牙便塞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囫囵吞下。

      “甜吗?”满妙又确认问道。

      “甜。”满菱尽量不露破绽地回答。

      至此以后,便是一片静默。

      元谷怎么还没回来。满菱心焦,她真怕娘又提起那个话题。

      她低头盯着木桌上的纹路,盯着被撕开随手扔在桌上的果膜纹理,盯着自己出了汗的指尖掌纹,盯着一切不用抬头面对的东西。

      然而满妙还是开口了:“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自己怎么想的?”

      还是照例,问句说成陈述句。

      满菱听到这句话时,几乎咬平了牙,才勉强遏制住自己腹内翻江倒海的表达欲。说啊,为什么不说啊,自己一直以来不就是在等着这个机会说吗?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单方面的宣布。

      满妙见满菱低头不语,脸带溺爱地微微扬起嘴角:“你还小,不懂这些很正常。等到你成年那年,娘会替你操办好一切。”

      不要。

      “婚姻大事,终究不是两厢情愿即可。以后年岁漫长,一起走过的人,最要紧的是能够支撑帮助你。别的,也没什么大用。”

      不是。

      “童苏虽然现在年轻,可到底本质是个能挑得起担子的孩子。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有感情在,又门当户对,以后你们在一起后,就可以一起撑起满家和童家。我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我还是满家?

      满妙说了一会话,心里倒是轻松多了。果然,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有她这个亲娘才能为女儿筹划到这个地步。

      从她十五岁那年便明白,男人,是最不值得寄予希望的。当作一时的手段尚可,当作目标,实在是比镜花水月还虚幻。

      “这事,得慢慢来。不过不用着急,童律那边,他迟早会答应的。他无非是在意两情相悦那套说法。”满妙语气带上点嘲弄,“你现在还小,不急,等过几年,你渐通人事,向他表明你和童苏之间……”

      “我和童苏之间,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童苏对我没什么看法。”满菱忽然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到最后还是个懦夫,只能把童苏推出来当作挡箭牌。

      满妙一愣,忽然发笑起来。

      满菱惊诧地抬头,却看见满妙是真心实意地在笑。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笑声止住,满妙满怀慈爱地看着自己面前小小的女儿:“傻孩子。男人想什么,是最不重要的。”

      “他今朝会喜欢云,明日便会喜欢风。昨日爱上溪流,来日又是山林。天南地北,多的是乱花迷人眼。可到最后,风流云散,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无常,一份不知因何而起的真情,更是无根无依。”

      满妙怀着痛恨与慈悲说完最后一句:“到头来,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需要的是切切实实长在自己身上的左膀右臂。当然,我们也是。”

      “罢了。你还太小,以后我慢慢和你说。”满妙一笑,又给满菱剥了瓣橙子递到她嘴边。

      满菱咬牙。她真的,不想再吃甜橙子了。

      然而她沉默的反抗才刚开了个头,门外就有个女侍忽然急匆匆进门,甚至都没来得及通报,只潦草行了个礼,便附在满妙耳边私语。

      满妙脸色骤变,举着的那瓣橙子贴着满菱的嘴唇滑落掉到桌上。

      “娘还有事处理,你好好养病,记得按时喝药。”满妙最后例行嘱咐完,便起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满菱看着在桌上摔烂了的果肉,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它。

      要是真烂了就好了。这种半软不硬,坚强不能彻底,软弱也不能完全的心,自己是真的不想要了。讨厌自己。真的很讨厌。

      刚刚还发烫的手腕,现在冰冷泛麻。

      她忽然想到,刚刚那位女侍说完后,娘连手都拿不稳了。会不会是栖茔花事发了?一阵更深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头,甚至让她短暂忘记了呼吸。

      等她反应过来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空气的涌入并无法让她心安。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是踩在无数人的尸骨身上,才能有现在伤春悲秋、纠结苦恼的权利。更多的人,早已无法体会活生生的心情,而是埋在栖茔花的土壤之下,以自己的血肉滋养供其绽放,滋养整个满家由颓转盛,屹立至今。

      连自己的出生,都是拜栖茔花所赐。不过是罪孽之子。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满妙临走前焦躁不安的表情在她面前不断回放,林蕴栌的脸也是,还有种种她没有亲眼目睹却胜似亲临的血肉白骨,骷髅人手,漫山白花,临死凄嚎,本该也会经历爱恨喜怒人生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自己到底凭什么坐在这好好享受这一切,体会活着这件事,凭什么?

      “小姐?小姐?!”

      回过神来,她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颗酸枣。

      酸枣移走,是元谷担忧惊惧的脸。

      自己又凭什么,能得到别人无条件的关心呢。

      满菱渐渐恢复平静:“没事。”

      “真的没事吗?”元谷还是紧张。

      “真的真的。”

      满菱说着就开始吃酸枣。

      酸涩入心。她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也凭什么要活下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4章 因起之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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