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河山讨你欢》诺一亚

1、拱手河山讨你欢

　　塞北的雪，总是下的浓厚决绝，风像刀子样刮在脸上的时候，会痛，也很痛快。

　　「你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柄剑了。」淑贞捧着暖手炉，懒懒靠着光秃秃的树干，被剑气击打而起的雪花溅了全身，却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明明已经不年轻了，眉宇间却透出孩子气的俏皮。说是越活越回去了，其实也不过是看明白了，想通透了。

　　舞剑的男人终于停下来，扬起的雪花呈螺旋状围绕他落下，在雪地上形成太极的图案。「你知道了？」他问。

　　「国君重病不愈，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不知道呢。」淑贞平静的反问，又微笑着叹了口气，「就算之前不知道，看你接待传令使后便翻出这柄剑舞了三四个时辰，也该猜到了——诏书上是什么？」

　　「……不必返京。」一字一句，不知是疲惫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

　　淑贞抬头，看雪后天空晴朗空旷，心境也就跟着开阔了来：「是吗？」一声轻幽叹息，如灵雀悠悠飞转，直上九重天际。

　　曾经，他是昏君。

　　十三岁登基，以为从此任意妄为，天地间一切为他而开——应帝，应帝。谁人能不应你，敢不应你？可偏就有这样的人，面斥帝王，毫不留情——他本想斩他，可他家三代忠良，其父手执兵权，其舅乃大理寺卿，他本人虽未及双十，却也战绩赫赫。斩不了，那边放逐吧。于是应帝一纸诏书，准将不再为将，贬为庶人，从此两不相见。

　　过后五年，领国进犯，举国无将，群臣上谏，逼得应帝三顾茅庐，准将却不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直到那日，似乎也是如今日般一场赶得紧密的大雪，那个从趾高气扬到忍气吞声最后沉默等待的年轻帝王，在那场大雪里，坐在小院的石椅上一动不动。

　　准将以为他冻死了。这样的罪名，可不是「三代忠良」四个字可以抵消的。准将可以不管自己，却不能不顾父母家人，他撑起伞，第一次主动走到他身边——他发现他在哭。

　　大抵是雪太大了，应帝根本没有发现准将的靠近。他安静的流泪，挂在长睫毛上的泪珠竟然结成了细碎的冰渣。「为何悲戚？」准将问他。

　　应帝吓了一跳，这才发觉。他本想掩饰，却清楚眼前这男人已经看见了一切。应帝自暴自弃，索性痛快的哭出响声来。「……未曾有人教过寡人，何以为帝，何以为贤，如今却斥责寡人，无德无贤，无以为帝。寡人心中不平，却无力反驳，唯有流泪以泄悲哀，又有何不妥了？」

　　准将看他，被风刃割红的颊，闪亮的眼睛，委屈满满。于是才记起来，他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个少年，还是个孩子。

　　「进屋来吧。」他叹气，「你快冻僵了。」

　　应帝双目瞬间明亮，几乎是用跳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冲上两部，又觉得不妥当，只隔着小段儿距离，怯怯问道：「你肯与寡人回去？」

　　「今后，我来教你，可好？」他伸出手。

　　「……恩！」

　　于是，那漫天的雪，那生满硬茧却温暖的手，成了应帝之后三十载的支柱，之后三十载。

　　他是他的臣子，为他征战卫国。

　　他是他的师尊，教他治国用人。

　　他是他的兄长，护他冬暖夏凉。

　　他是他的理想，是他……无法启齿的爱恋。

　　「真没想到，他爱了你三十年，最后却能忍住不见你一面。」淑贞笑道，「到底该算你教育成功，还是失败呢？」

　　准将没有回答，只是坐到石凳上拂袖细细擦拭剑身，一如擦拭他珍藏的爱人。

　　应帝第一次亲征是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少年意气，以为战场浩荡，非要驰骋一番。大殿上群臣劝不得，只当是让他吃吃苦头也好。在将营看见准将时候，一个欢天喜地笑语盈盈，一个愁眉深锁颔首不语。「胡闹。」他终于开口。

　　「我只是想见你。」他委屈，幸好周遭侍者已退，否者这让人臊羞的话，便能在搁在怀中生生将他憋死，「你去年没回来，我很想你。」

　　应帝心中所想，准将如何不明白，只是不能明白。一个皇帝若是太依赖某个人，这个人就会成为皇帝的弱点。「殿下累了，还是回帐休息吧。臣还有军事要议，恕臣不能陪殿下把酒言欢了。」

　　应帝咬牙切齿，在看见准将浓重的黑眼圈是，才算把火气压了下去。「你也……好好休息。」只是这火气压不得多久，离开后回头瞄见钻进他营帐的军官，其中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

　　「她是谁？」应帝问。

　　「副将越淑贞，乃大司马之女，擅布阵，枪法出神入化。」

　　「是吗。」应帝淡言，喉咙口泛出腥甜味道。第一次知道妒忌的味道，这味道来的太浓烈，一时间竟然呛得他无法呼吸。

　　于是，应帝刚抵京城，一纸诏书便送至边关：「越女淑贞，战功显赫，为表卓赏，特召入宫，立为贵妃，赐号：贞月。钦赐。」

　　武将之女，何其烈性，那宫门又如何关得住。越淑贞拍着诏书摔至准将桌上：「若我当真非要进那宫门，就让他们抬着我的尸体进去！」

　　准将看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青色瞳孔，长叹了口气。

　　「淑贞，你当真不愿？」

　　「淑贞只求一生戎装，征战沙场。绝不做那笼中鸟儿，让人观赏！」

　　「如此，我便娶你吧。」

　　应帝大怒。

　　准将说他和越淑贞有私情他是不信的，说要娶她也不过是气话，气她能留在他身边儿自己却不能。若越女直说不嫁，他也不见得非要迎娶，但准将这一出横进来，应帝倒是非娶不可了。

　　他知道，准将是要断了他的念想。

　　他偏不让他如愿。

　　为此，准将二次入狱，罪名连史官也编不出来。入狱四月，应帝来看过三回。第一回后准将受鞭刑，第二回后应帝绝食半月，第三回后什么都没发生，应帝在天牢对他说，去吧，你和越女的事，寡人准了。

　　之后连下三诏。

　　一诏准将官复原职，御封镇疆将军，从此固守边疆，不得无召入京。

　　二诏赐婚，越女准将情感动天，特赐婚准将越女即日完婚，日后不得休妻，不得纳妾。

　　三诏赐剑，剑名断雪，绝断的断，下雪的雪。

　　「我想到一句古话，拱手河山讨你欢。」淑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君一笑。」

　　准将抬起眉，略微皱起眉头。

　　「他不也一样。」淑贞摇头，不知笑的是谁。

　　在那之后整整三十载，除了公文军报，在没有任何其他。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半个天下，这天下越发歌舞升平，平安富饶，中间夹杂着太多欢颜笑语，一眼如何望得穿。

　　准将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安了探子，一举一动都会回报到京中，就像自己也在他身边放了心腹，悄悄的护着他。

　　因此准将知道他病了。他太勤政，各省各部公文一一过目，官员政绩品行亲自督促考核。准将安排的人哭着回报说，殿下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么好的皇帝可不要早早的就没了。

　　准将提着笔，半晌也只得放下三字：“知道了。”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那时是他说的，他要一个贤君，不要一个爱人。

　　于是他给了他一个贤君，然后慢慢杀死了他的爱人。

　　「你爱过他吗？」淑贞最后问。

　　「没有爱过。」准将收好了剑，抱在怀里淡淡看了淑贞一眼。

　　他没有爱过，而是一直爱着。

　　只是情爱之物，终究抵不过家国河山，抵不过万千庶民，抵不过抗着这天下的责任。既然他们是为了天下才到彼此身边，那么又如何能抛开它。准将只是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应了天下人的决定——

　　要一个贤君。

　　准将抬头，看那雪后晴空，恍惚中似乎出现了那少年的脸，小心青涩的看着他，只在等待一个赞许。

　　最后，他低低的，哽咽的，露出半个浅淡笑容道：

　　「你做得很好。」

　　~fin~